
【文璞】一缕清香菠萝芽(散文)
一
我穿着笨重的褐色棉皮鞋,走在乡村的田埂上。
乡村的五月初,泥土松软。新翻过的田垄,散发出土地和草叶清新的气味。不远处,一个农民坐在地头吸烟,蓝色的烟雾在阳光中弥散,格外妖艳。他的面前是一台红色的手扶拖拉机,犁头雪亮。拖拉机虽然停着,但没有关闭引擎。估计农人只是小憩,吸完烟还要继续耕地。田野里静悄悄的,有节奏的轰鸣声在山麓回响,却不聒噪,倒让空旷的天地更有些恬然、静谧。
我并不喜欢游玩。尤其那种为了游玩而游玩的出行,更让我感觉无聊。可一进入这个五月,我便忙碌起来,奔波在不同的城市、乡村,摘下口罩尽情呼吸大自然的气息。相对于城市,我更喜欢有山有水的乡村。我开始羡慕那个农人,有一方自己的天空和土地,可以悠闲地耕地,晒太阳,尽情地流汗,畅快地吸烟。这时,他吸过了烟,最后一缕烟雾缭绕在头顶的时候,他站起身,扶住拖拉机的两个手柄,继续在田野里耕地。犁出的泥土像一排黑色的浪,在他脚下飞溅。
我跟在表妹的身后,跨过田垄,来到山脚下。到处是茂密的树林、高高的蒿草和杂乱的荆条,依稀看见有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向山里。
二
“明天去哪里?”我问表妹。
“上山!挖野菜!”表妹爽快地回答我。
我蹙蹙眉。表妹并没有发觉。
我来这座城市看望舅舅,年迈的舅舅安排五十几岁的女儿当我的旅游向导,所以,我也只能听从她的安排。
登凤凰山的时候,她笑我懒惰,看见游览车就想乘坐。其实,我是不愿徒步登山。我追求的是抵达某处,而不是抵达某处的过程。尽管如此,还是让我精疲力尽,肌肉酸麻。表妹却若无其事,毫无疲惫之色。
早晨,表妹拿来一双褐色的旧棉皮鞋递过来。我有些疑惑。她却笑了,也不解释。直到抵达山脚下的一户农家,准备上山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是登山的行头。我穿的是一双白色的杰克便皮鞋,虽然轻巧灵便,也很时尚精致,但并不适宜登山。
我们走进茂密的树丛中,沿着若隐若现的羊肠小路登山,路径狭窄,仅容一个人行走,而且,小路上满是落叶和树根,深一脚浅一脚,行走艰难。表妹却饶有情致,一边走,一边对我唠叨,介绍沿途各种树木花草。密林深处传来几声啼叫,咕咕的,不像鸟儿的叫声。表妹介绍说,是山鸡的叫声。看着不高的山峰,我蹙蹙眉。表妹接着说,真是山鸡。她一边上山,一边讲故事。说她前几年也在这片山林采野菜,在密林深处的草丛里,意外发现一窝蛋,大约有八九枚,就一股脑地装进了衣兜里带回了家,那是山鸡蛋。我又蹙眉,说,你就没留下一两枚。她说没有。我说,你太贪了也够狠。她咯咯地地笑了,也有些诧异地说,还有很多呢。
山不高,临近山顶,有许多稍微高大的树木,我回头望了望山下,山坳里那块平整的土地变得开阔、空旷,农人不见了,犁地的机械也消失了,山谷一片静寂,几只鸟的叫声回荡着。远处是我们登山前落脚的农舍,紧挨着天边的白云,一片片倾斜的屋顶仿佛修筑在白云之间,有些缥缈,也有些神幻。
“挺美啊!真正的田园风光。”我擦擦额头的汗,脱口而出。
表妹没说话,倒是眉眼一挤,扑哧地笑了。我猜,大概是笑我们这种文化人够酸的,普普通通一片小山包,就激动起来了。我不好意思地一咧嘴,不再抒发情感了。
表妹失望地看着四周,嘟囔说,这一路有没有发现地上的野菜,看来还没有生长出来,已经生长出来的,也是被早来的人挖走了,只好翻过山到另一面山坡去摘黄菠萝芽了。
三
上山时,我沿着羊肠小路走在前面,翻过山头下山,到处是野生的荆条和杂树,我有些茫然,表妹就走在前面。
表妹忽然快步下坡,用胳膊拦住一株小树,小树摇晃起来,枝叶碰撞哗哗响着。她把摇摆的身子稳住,对我嚷道:“哥,这就是黄菠萝树。”
“哦哦。”我一边艰难下移,一边应答。
她又翘脚拉弯一根树枝,另一只手把枝条上嫩黄的小树芽很快地摘了下来塞进斜挎着的兜子里。
“就这样啊,你慢慢来,下面去的人少,肯定还有许多没摘的。”一边说,一边灵巧地哧溜下山,很快,身影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我左拐右绕来到那珠株小树下,喘着气打量胳膊粗细的黄菠萝树。褐色的略带裂纹的树干与其他树木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表妹不指点,我还真的分辨不清。小树上纤细的枝条横七竖八,仔细看,枝条光滑,透出浅淡的黄色或者橙黄色。上面生着一簇簇卵状的椭圆形小树芽,仿佛排队向前行走的一群小孩子,每枚树芽大约只有一寸长短,前端边缘渐长渐尖,青翠挺翘。摸上去,树芽光滑爽手,不像其它树叶毛茸茸的。后来我查询了相关资料,了解到俗称的黄菠萝树,学名黄柏,是国家一级保护的珍稀树种。树皮就是著名中药材黄柏。
初步认识了黄菠萝树,我就开始采摘,拉弯一根根枝条,从根部到梢端依次采摘。树芽初生,特别娇嫩,指尖轻轻一触就从根部脱落,一只手可以连续采摘多次,然后塞进一个绿色的兜子里,很快,我就将周边的枝条摘净。望望树梢,还有两根枝条高高翘立,上面满是树芽,我思忖一下决定放弃,一是站在斜坡上很不方便,二是那两根枝条比较粗壮,不太容易弯曲过来。
这时,我才感觉到闷热,脱掉外面的薄夹克衫,躲到一片较大的树荫下面。小憩片刻,我继续向下移动,果然不远处又觅到一株,便采摘起来。一株又一株,居然忘了时间和疲劳。山谷静寂,空气清爽,偶尔有鸟叫声从树林里传出,再就是自己的呼吸声,那种静谧像置身于一股幽秘的清泉之下,身心格外舒展自由。其实,最适合生命的环境,就是宁静;最扰乱人心的,也莫过于喧嚣。
采摘快乐也不费力,吃力的是在山坡上行走,到处都是一人高的荆棘,需要先观察地形,选择路线,然后折断挡路的荆条,再踩在脚下,才能迂回到黄菠萝树下。迂回的整个过程中,没办法直起腰来,只能弓着背行走。那时才真正理解人们常说的“钻山林”,一个“钻”字,形象逼真。虽然小心翼翼,手臂上还是留下不少荆棘划破的痕迹,衣服上也挂着一些荆棘刺儿。这让采摘过程变得有些惊险,也算增添了一种劳作的情趣吧。
看看自己的绿色兜子渐渐鼓了起来,成就感带来的快乐也充溢心间。我觅了一块略微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打量眼前的山坡和远处的山坳。山坡下面似乎还很幽深,已然看不到表妹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忽然,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从下面山谷中飞起,飞向对面的山林。我猜测,那群鸟儿或许就是被表妹惊扰的。
我发现,山坡上居然有一块块新翻起的泥土,每块面积不大,约一尺见方,但都很深,黑色的泥土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格外醒目,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我猜,这应该是山里人挖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做。于是便慨叹山人的辛苦,在这没有路的山坡上穿行于杂草荆棘之间劳作。
四
“哥,咋样了?”
表妹不知啥时候爬上了山坡,一绺散发垂在额角,笑着问我。
我没回话,倒是举起了绿色的兜子,看到表妹拎着一条鼓鼓的袋子,马上又放下了。
“厉害呀,哥,第一次就摘了这么多!”表妹夸张地张开了嘴。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表妹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坐在我身边。
“哥,饿了吧?”说完,从背包里拿出事先买的面包核和香蕉递给我。
我点点头接过来,一口面包,一口香蕉,吃了起来。可能看我吃相狼狈,表妹忽然笑了,我奇怪地扭头看她,她的嘴角挂着一些面包碎屑,于是也笑了。笑着笑着,表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眸光,然后扭过头去。我也意识到了什么,闷头吃喝,不再说话。
表妹小我七八岁,小时候很漂亮,身材苗条,相貌姣好,清纯得像枝头的黄菠萝芽,即使现在,还留着旧时的影子。那时,她在农村,我在城市,其实很少见面的。大约十几岁的时候,她和大舅妈来我家,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门,看见一个漂亮女孩正被奶奶拉着手说话呢。舅妈让女孩叫我哥哥,我才想起她应该是那个小表妹。她那时害羞,低着头双手摆弄衣角,嘟着嘴扭捏着,就是不肯叫哥。舅妈就笑着骂她没出息。我和舅妈打了招呼跑进里屋。奶奶和舅妈在外间聊天。
奶奶说,这丫头真俊。舅妈说,就是胆子小,怕见生人,我这大外甥长成小伙子了,走到街上都认不出来了,咯咯咯。奶奶说,可不,我大孙子出息了。说完,奶奶就唠叨起我的成长史,很是得意。舅妈听完后说,是呀,男孩子眼见着就出息了,大外甥应该十六七岁了吧。奶奶说,嗯嗯,十八了,这要是在早年都该娶媳妇了,咦,对了,在早年呀,还能娶这小丫头呢。舅妈又咯咯笑了说,可不是嘛。奶奶说,别说呀,这丫头这么水灵,做我大孙媳妇,还真挺好呢。大舅妈说,对呀,老太太,姑舅亲辈辈亲嘛,咯咯咯。奶奶说,看这丫头,还躲妈妈怀里了。
我在里屋听见,不禁脸红。接触到古代文化和地方习俗后,才知道旧俗姑舅之间是可以通婚的,民国时还曾流行。之后再看见表妹,就多少有些不自然。后来,表妹嫁了人,就很少见面了。人生命运就是如此诡谲,相互关系往往由社会历史来确定。如果那种历史和习俗依然延续,我们的人生很可能成为另一种样子。
大概,此时表妹应该也是想起这个经过,所以忽然就缄默了。
吃完,沉默片刻,表妹回头看着身后的山顶说:“哥,我们从侧面回去吧,那边没有人经过,应该有更多的黄菠萝树。”
我指了指那些新翻的泥土坑问:“这不是常走人吗?”
表妹扑哧笑了说:“哥呀,哪里是人呦,那是野猪夜晚觅食刨的坑,咯咯咯……”
她像当年舅妈一样掩着嘴,快乐笑着。我尴尬地挠挠头,掩饰自己的无知。
我们钻进蒿草荆条之中,向上攀爬,发现黄菠萝树就一起采摘。我们迷了路,采摘之间忽然抬头,才发现已经偏离了来时的方向,于是又折向另一侧。我走在前面折荆棘、树枝,开出一条路,表妹跟在后面,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来到山顶。
我们在山顶小憩,把采摘的黄菠萝芽集中到一起,居然有十余斤,分别装在一个兜子和一条袋子中,我拎着沉重的袋子,表妹拎着兜子,沿着上山的路下山。我多少有些疲劳,表妹却毫无疲惫之色,一路说着话。伴随表妹咯咯的笑声,很快就回到了停放摩托车的农舍。
五
回到县城,表妹马上把黄菠萝芽一股脑倾倒出来,散开铺在地面上散除热气,之后一遍遍浸泡冲洗,之后放在锅中煮沸,捞出来再冲洗几遍,马上装进食品塑料袋密封起来,最后放进冰箱。
表妹说:“这东西稀罕,只有这个季节才能采摘到,过了时节了就不能吃了,所以要及时采摘,之后贮藏起来,等到冬天过春节,再拿出来尝鲜,很不容易吃到的。”
那天,她也加上核桃油等调料,凉拌了一盘我们采摘的黄菠萝芽,还特意准备了一些黄豆酱。我从未吃过,便蘸着豆酱接连吃了几口。
表妹孩子般看着我,之后,咯咯地笑着连连问我:“好吃吗?好吃吗?”
我把那些黄色的小叶片放进口中,慢慢咀嚼,一股清爽的气息在唇齿间萦绕,我闭上眼睛分辨:有泥土的味道,树木的味道,山的味道,陡坡的味道,蒿草的味道,荆棘的味道,也有自己和表妹汗水的味道,对了,还有人生故事的味道。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