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那朵金达莱(散文)
1975年我在肇东县一个叫安乐大队的村子当知青的时候,在村小学当了一段时间民办代课教师。
学校不大,用泥巴垒起的土围墙。进了栅栏门,是一个小操场,里面靠左有两间草房,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里边一间是仓房兼校长办公室。操场的右侧有六间草房,是学生的教室,窗户上没有玻璃,贴的是白色塑料布,已经很陈旧了,风一吹塑料布就像犯了哮喘病,一口接一口地喘。学校总共就六个班级,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一个班。每个班二三十个学生,所有课程都是班主任一个人教。校长也教课。都是男教师。
我去学校当老师,源于我刚下乡的时候,青年点组织了文艺宣传队,给当地农民演了两场文艺节目。其实我也不会唱歌,但是,无知者无畏,敢唱。记得当时我唱的是《北风吹》,还有一首别的歌曲。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大队革委会决定让我去学校当音乐老师,实际上就是唱歌老师。
我做为新生事物来到学校,办公室六位男老师鼓掌欢迎我。校长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中山装,皮肤黑红,眼角皱纹深刻,还掉了一颗门牙,显得很沧桑,老农民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就管他叫老校长。现在想来也不知道他高不高兴,其实那时他不到五十岁。老校长双手握在腹部对我说:“周老师,咱们学校这几年一直没有老师教学生唱歌,影响了思想宣传。所以你就负责教全校所有班级的唱歌课。别看是小科,工作很重要。”他把双手放到椅背上,又说,“全校六个班级六节课,外带教一下常识课也是六节课,礼拜天休息。”
“校长,咱们都教什么歌曲,有歌本吗?”我问。
“没有歌本,脚踏风琴也坏了。这样吧,你会唱什么歌,就教学生唱什么歌,是革命歌曲就行。”
我一听还挺高兴,因为我不会识谱,也不会弹琴,所以有没有教科书和脚踏风琴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是十月份来到学校的,当天报道当天就到班级上课,我一脸懵懂,紧紧张张地给一年级上了第一堂唱歌课,就是哄孩子玩了一堂课。晚上回到青年点,我急忙找出日记本,仔细回忆我会唱的革命歌曲。列出一学期的教学计划,把每首歌的歌词写出来,有“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歌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北京的金山上”“我爱北京天安门”“远飞的大雁”等等。写完歌词后,我又来到房后,反复唱熟,第二天无伴奏教学生唱歌。
低年级的学生好教,但给六年级的学生上课,他们不好意思开口,没几个张嘴的,都在底下窃笑。有的男同学十四五岁了,和我不差几岁,那年我虚岁十九,有的男生甚至不好意思瞅我。
六年级的班长是名朝鲜族姑娘,名字叫金顺玉。性格开朗活泼,梳一条齐腰的大辫子,小麦色的皮肤,脸颊两边各有一朵红云,一双清澈美目,左脸嘴角边有一个大酒窝,脑门上起了几粒青春痘。十五岁了,发育得很好,胸部丰满,没穿胸罩,呼之欲出,像个大姑娘。一件淡紫色碎花的便服夹袄穿在身上有些紧,更衬托出她婀娜身姿。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想起开在田野里的金达莱花。
刚开始上课时,我控制不住班级混乱状况,学生们在下面总小声说话。顺玉班长就站起来帮我制止学生说话:“你们都多大了,还不遵守课堂纪律,看周老师是新来的好欺负啊?”教室顿时安静下来。有时学生唱歌不张嘴,像蚊子声哼哼。她就又站起来说:“老师教歌,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唱?不唱,我就告诉贾老师去,让你们面壁思过!”顺玉班长的话比我说话还好使,学生终于认真唱歌了,顺玉的声音最洪亮。班长的带头作用起得非常好。
入冬了,教室没有生炉子,学生就开始跺脚取暖。我没法制止学生,真是太冷了,有的学生就穿着空心棉袄,有的学生甚至没穿袜子,棉鞋也破了。我也在讲台前来回走动,手冻得通红,本来板书写得就不怎么样,现在更写得歪歪扭扭了。盼着下课,因为老师办公室有人烧炉子。这时顺玉班长给我提建议:“老师,咱们站起来唱歌吧,活动活动,就不冷了。”
“这个主意好,站起来吧,同学们!”我急忙说。
学生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原地踏步,高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青春的气息温暖着教室,尘埃在冬日的阳光下飞舞。
六年级这个班的班主任姓贾,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鼻直口方,梳着寸头,眼睛很亮,面带着笑意。春天他经常穿着一套黄军装,很精神的样子。他家有四个男孩,大儿子十五岁,也在六年级这个班。
中午,学校放学了,我看见顺玉班长也来到教研室,把同学的作业放到贾老师的桌子旁,就坐下来帮贾老师批改同学的作业,师生二人有说有笑的。教师都陆续回家了,他俩还在批改作业呢!一名姓郭的老师斜眼瞅了一眼贾老师,走出办公室。
快到“六一”儿童节时,老校长对我说:“周老师,公社要举办中小学歌颂思想汇报演出,你赶紧组织学生排练一个节目,我们好参加汇演。”我一想就剩一个礼拜,能赶趟吗?他看我面有难色,又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是!”我答应着,急忙来到六年级,跟顺玉班长说排练节目的事,让她挑八个同学练习一首歌,下礼拜参加公社汇报演出。顺玉班长听了还很兴奋,放学后就留下四男四女八名同学,让我看看行不行。我看同学们高兴的样子,说:“好,就你们几个了,大家好好排练,参加公社演出为学校争光。”我选了一首歌《党是太阳我是花》教大家唱了起来。后来我说应该加几个舞蹈动作,来个表演唱会更好。顺玉班长听了,说:“老师,我教他们动作吧,我会。”也许她是朝鲜族,有跳舞的天赋,几个动作表演得很柔美。
表演唱经过校长审查通过。
到了公社,我们不但圆满地完成了汇报演出,而且我们的表演唱《党是太阳我是花》还得个鼓励奖。我和同学们坐着马车回来的路上有说有笑,特别高兴。小学生没出过远门,又得了奖,自是兴奋异常。车老板也高兴地在空中甩起一个响鞭,马蹄哒哒,扬起一片烟尘。
顺玉班长跟我坐在一起,对我说着悄悄话:“在学校我最喜欢两个老师,一个是你周老师,一个是贾老师。”她抻了抻紧绷在身上的衣服又说,“周老师你长得好看,皮肤那么白嫩,像个仙女似的,对同学态度又和蔼,像个大姐姐;贾老师幽默风趣,眼睛里带着笑意,常给我讲他看过的小说,他知道的真多,我可喜欢和贾老师唠嗑了,贾老师也特别关心我,我长大也要当一名人民教师。”说完抿着嘴,歪着头静静地微笑。左脸上的酒窝里盛满了甜蜜。我心想农村都是沾亲带故的,贾老师多关心一点学生也正常。但悄悄对她说:“以后要在里面穿个胸罩。”她听了,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转眼快过年了,贾老师家里杀年猪,召集了村子里的亲朋好友到他家吃杀猪菜。我们几个教师做为上宾,坐在了炕桌上。四个菜,一个炖水豆腐,一个炒干豆腐,一个白菜炖粉条,最后是一大锅杀猪菜,大铁锅里有酸菜、有大肥肉片,还有血肠。主食大碴子干饭,管吃管添。
顺玉班长也来到贾老师家帮忙,跟着贾老师的大儿子端菜端饭,纯真的笑脸,像一朵金达莱,在屋里屋外摇曳。贾老师的媳妇长得粗粗壮壮的,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劳动妇女。这时她大着嗓门笑着对顺玉说:“玉啊,当我儿媳妇吧,我相中了,长得好看又能干活。”
“我才不喜欢你家的愣头青呢!”顺玉红着脸说完,迅速瞅了一眼贾老师。贾老师坐在炕沿边,扫了一眼顺玉起伏的胸脯,一仰头喝干了一杯酒。
快期末考试了,各个班级都在复习。我是唱歌课,也不用考试,没啥事我就想跟老校长请假,和战友一起回城探亲。走到学校办公室,看见贾老师和顺玉班长还在不紧不慢地批改同学的复习题。郭老师的身影在窗前闪过。我走进里边的校长室,跟老校长请假。“周老师,三年级的王老师老妈去世了,你给他们班代几天课,考完试你再走吧!”校长半命令,半商量地对我说。
我心说这学期我可没少给三年级代课,再说我现在不走,战友们都走了,青年点就剩我一个女生了,多孤单啊!可又一想毕竟我是老师,学生正要考试,这时请假也不太好。于是就痛快地答应了:“行,老校长。”
早晨,一场大烟炮在空旷的田野里漫卷,朔风呼号。我插着袖,侧着身向学校走去。刚走到校门口,突然发现贾老师被两个警察架着,后面跟着顺玉班长,钻进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警车忽的一下开走了,带起一片雪雾。原地还站着大队书记和老校长。我惊呆了,急忙问老校长,贾老师和金顺玉咋的了,怎么被警察带走了?校长瞅瞅我欲言又止。
中午放学后,老校长让我跟着他来到贾老师家。贾老师的媳妇哭得捶胸顿足:“抓起来活该,谁让他干这不要脸的事,丢死人了!我哪想到啊,顺玉那小妖精偷摸勾引我家老爷们啊!我以为她总上我家来是看上我家大儿子了,没想到啊,她小人不大竟然看上他老师了。呸呸!真臭不要脸,我一看她就不是个好东西。”几个岁数大的妇女一边劝着,一边跟着抹眼泪。
贾老师媳妇看到我们来了,顿时眼泪又涌出眼眶:“校长啊,我一个女人拉扯四个孩子,以后这日子我可怎么过啊!呜呜呜……”
老校长对贾老师媳妇说:“事已至此,还是安下心来过日子,抚养好孩子。以后有什么困难找我,我尽力帮你解决。”
我一句话没说,那时我年轻,不知道怎么劝慰贾老师媳妇。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道顺玉班长怎么样了?
出来的时候,我问老校长派出所怎么知道的,谁举报的?
“贾老师和金顺玉在学校仓库整到一起去了,被郭老师发现,就报告派出所了。后来一审问,他俩也都承认了。唉,金顺玉是学生,未成年啊!可他贾老师是一师之长,不应该啊!不怪郭老师告他,这是犯罪啊!”
我说:“平时看他们师生总在一起,但没多想,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大队书记批评我了,说我放松了对教师的思想教育。也怪我没提醒贾老师,一个女学生,哪能总让她陪着单独在学校呢?”老校长后悔地说。
“那金顺玉同学当时怎么说?”
“这孩子,一点没后悔,警察审问她,她也没害怕,说不怨贾老师,是她自己愿意的。还说她就喜欢贾老师,她俩是真心相爱!你们要抓就抓我吧!你看看这孩子傻不傻。”
我默默无语,但很痛心。
我没有见到顺玉班长就回家探亲了。开学之前,我又回到农村,青年点的战友还都没有回来,我就先住在大队的赵会计家。赵会计家五个孩子,都是女孩,有三个是我的学生。我心里还记挂着顺玉班长,于是问会计媳妇:“赵婶,金顺玉那孩子现在咋样了?”
“她呀,唉,嫁人了。”
“嫁给谁了?”
“嫁给外乡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穷光棍,连她妈都跟着搬过去了,在咱村待不下去呀,吐沫星子也把她们淹死了!”
“这事也不能怨顺玉啊!”
“因为她,贾老师判了三年刑,家也给毁了,不怨她怨谁?姑娘家家的不学好。”赵婶说完还撇了一下嘴。
“顺玉还是个孩子。”
“孩子?孩子咋知道搞对象,勾引男人?”赵婶说完还白愣我一眼。
我不好再说啥,脑海里总是浮现顺玉班长阳光的笑靥,在班级的点点滴滴,心里发酸,就想流泪。
我往学校走去,三月的田野,积雪还没有融化,洁白的雪面上有一滴一滴的黑点,田边的金达莱枯黄着,在风中摇曳。
后来我返城回到哈尔滨,就再也没有听到金顺玉的消息,但每每看到金达莱花,就会想起她,那朵金达莱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