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思】两瓶汾酒(散文)
年轻时喝大酒,喝完与友算账,这辈子得喝多少酒?有的算出几大缸,有的算出一吨多。说这些,不是嘚瑟,而是想说明在酒人的一生中,两瓶酒微不足道。然而,偏有这样两瓶酒,时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一滴没喝,而老辣绵长的滋味却永驻心头。
这是两瓶汾酒,早年与茅台、五粮液等白酒组成十大名酒。汾酒产自山西省汾阳市杏花村,工艺精湛,源远流长,算起来有着四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杜牧诗吟“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说的就是汾酒。
实际上,最初两瓶汾酒与我关联并不大,酒的“产权”归老高父亲所有。老高是我发小,我俩都好喝酒,差别是他酒量大,酒风好,而且懂酒,说起各种白酒来头头是道。这大概缘于老高父亲的言传身教吧。
高叔叔是喜酒之人,不能说对酒当歌,但每日里都要喝上二两。但早年人们是喝不起瓶装酒的,只能喝散白酒。商店里,一个深褐色的大酒坛子,盛着浓烈的白酒。喝酒的人,拿着酒瓶打上一提白酒,回家自斟自饮。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的生活水平开始改善,渐渐告别散装白酒,喝得起瓶装白酒了。当时,我们当地出产的金州白酒、高粱大曲,价格就是几元钱一瓶,比散白酒口感好多了,价格也不贵,很快摆上了餐桌,成为饮酒的一种常态。虽然如此,十大名酒仍然属于高档白酒,价格较贵,大多数人不会轻易买来喝。偶尔有人买两瓶,也是收藏起来。高叔叔就是这样,花了四十多元钱,买了两瓶简装汾酒,喜欢的不得了,却舍不得喝,存放在酒柜里,像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每日里接受老高父亲的鉴赏。
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两瓶酒。包装极简单,早年最寻常的无色透明的玻璃瓶,没有丝毫奢华的装饰。瓶身中间粘贴着酒标,图案简练,四周红色花边圈起一块白色团云图案,中间是隶书体,“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写着两个红字“汾酒”。这个时候,两瓶汾酒在高叔叔家,已经度过十余年的光景,早已不似当年了,身价高涨,成了稀罕物。最为重要的是,它们波澜不惊地任时光流逝,见证了孩子们长大成人,一家人度过的苦乐兼具的日子。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打发掉了,像一缕轻烟飘散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等我再见到两瓶汾酒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十年之后。
老高的母亲,那天下楼扔垃圾,一下子摔倒了,突发脑溢血,送医院救治已经来不及了,六十岁就离开了人间。一家人忍着悲痛忙乎着料理后事。选好墓地后,要把骨灰盒下葬到墓穴里,我们这些发小都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一切都是由墓园工作人员打理,我们主要是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我们这里有关下葬的习俗,并不繁复,讲究也不多。一般就是在骨灰盒四周摆上几枚五角和一元的硬币,以及一些有风水讲究的小摆件,再就是放上两瓶酒,大概意思是有金有银,长长久久。当老高拿出两瓶酒交给工作人员时,我的眼睛都直了,竟然是那两瓶汾酒。高叔叔一辈子好喝个酒,两瓶他超级喜欢的汾酒,二十年间多少个节假日都没能摆上餐桌,硬是没打开喝掉,现在竟然要埋入地下。从“镇馆之宝”到长眠地下,酒无言,人有情,怎不叫人感慨?
老高解释道,早上从家走的时候,父亲递给他这两瓶酒,说你母亲平时喜欢喝一两盅酒,如今到那边了,喝点好酒吧。我心一动,死亡是我们都无法逃避的归宿,阴阳两隔,多少往事、思念、感怀,以及还没来得及的诉说,都一一封入两瓶酒中,化为晶莹剔透酒液,窖藏于地下,无言地陪伴。天堂里有没有好酒我不知道,但我确信一辈子相守的酒,一定是好酒,醉人醉心,醉了来生。
小时候,我家与老高家只隔一条街。我家的糗事,他家的故事,我俩都了如指掌。高叔叔与高婶子,这一辈子未必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打打闹闹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文革”期间,高叔与高婶就不是一派,至今也没搞清楚谁是“保皇派”,谁是“造反派”?政见不同,两人对立,家庭矛盾自然少不了,纷争不断。其实,那个年代本身就是一出闹剧,没有多少正常人能过正常的生活,只有不正常的人过着不正常的日子。现在,随着两瓶酒放置地下,没入黑漆漆的墓穴里,一生的幸福与困苦、追求与失意、争执与妥协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已故的灵魂独斟孤饮,活着的人邀月对影。
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喝了多少酒,遇见多少人,错过多少风景,都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我们渐渐变老,而高叔叔也在几年前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时光,八十多岁因病去世。我和发小们收拾起悲伤的心情,陪着老高一起去公墓安葬老人家。
乔山公墓是本市规模较大的墓园。一下车,就被山坡上用绿植修剪出的一行大字震撼:乔山如此多娇。我在心里接着下句“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不禁轻叹,高手在民间。这里深埋地下的,早已折腰,前来祭祀的,鞠躬行礼,岂能不折腰?在墓园工作人员张师傅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来到老高母亲的墓穴。我们四个人扯起一块红布,遮挡在张师傅的头上,他跪在墓碑前工作。打开墓穴合葬,在过去一般应是晚上进行的,要避开阳光。现在人没那么多讲究,扯块红布象征性地遮挡下。但我始终没理解为什么要遮挡太阳光,天堂里不应该是亮堂堂的吗?阳光明媚,温暖故人心。
随着张师傅的操作,墓穴被打开,我又看见了那两瓶汾酒,静静地立在墓室的角落里。阳光不可避免地照进墓室,落在酒瓶上,反射一丝光亮。我一手扯着红布,一边打量两瓶汾酒,在地下二十多年,没啥大的变化,商标还是那么清晰,最令我吃惊的是,这两瓶酒竟然一滴也没挥发,微黄的酒液满满地触及瓶颈。我伸手刚要拿起一瓶汾酒,却被张师傅一声断喝,吓得缩回手来:这酒不能喝,阴气太重!
我心里不服,两瓶酒在地下二十多年,这是窖藏,接地气,应该有灵气才对。抬头看看老高,他没说话,我也不好再做声了。墓穴不大,但足以放下两个骨灰盒,张师傅安放好高叔叔的骨灰盒,摆上一些硬币和摆件,又放进老高带来的两瓶新酒。最后张师傅把墓穴盖子盖好,打上胶,又用毛笔蘸着金粉将墓碑上高叔叔的姓名描金,他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张师傅将工作现场收拾干净,把两瓶汾酒塞到工作包里,起身走远。我眼瞅着张师傅的背影,心想他会怎么处理这两瓶“阴气”很重的酒,是卖掉?还是喝掉?须知,如今这种简装汾酒网上标价是九千元一瓶,身价惊人。一想到这个价格,我就一丝隐隐的心疼,还有万般不舍。
两瓶汾酒在世上度过了半个世纪,差不多与我的年龄一样。从被尊崇地放在酒柜里,到身价倍涨,再到埋入地下,黑暗中长久地等待,才终见天日,却被贴上“阴气太重”的标签,然后不知所踪。等待两瓶酒的命运,可能是被拍卖,那注定是它们的高光时刻,也可能就是被不知轻重的俗人,就着烤串喝掉,不管哪种结果,都与我无缘了。这很像人生某个命运多舛的过程,时间可能会证明一个人的品质,也可能就是一辈子不知其味,如同两瓶汾酒究竟是酒香浓郁,还是口感绵柔,谁能说得清楚?这样想,不免恍然若失,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时值中午,我们一起去饭店吃饭。按照我们当地习俗,白事也是要吃一顿的。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我又想起那两瓶酒。两瓶汾酒,装满了老旧的时光,那里有绵长的记忆,浓郁的亲情,辛辣的力量。
我仰起脖子喝干一杯酒,热辣充斥心间,蓦然发现浓烈的酒竟然是一个生命体,活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