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给胶东苹果写首诗(散文)
一
胶东苹果,是一个历经岁月而不衰的地理标志品牌。
从前,有一句俗语,“烟台苹果,莱阳的梨”,无需再加上什么形容词,就这样列举,便知这张名片有多么精彩了。1987年9月,正当金秋果红时,威海从烟台的怀抱托出,成为独立的地级市,同时也把苹果这张名片挂在了沿海的群山沃野上,而且名称也变成了“胶东苹果”。
胶东人给苹果的诗是——百菜不如白菜,百果不如苹果。这话在胶东说,那就是“诗经”般的存在。曾经,胶东百姓走亲戚,包袱里总要盛几个本村的苹果,外加几个胶东大饽饽,别的礼物,如点心,糖果,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那时,几乎每村都有果园,所谓果园,就是苹果园,似乎别的水果根本就称不上“果”,也不会给它个“园”字盛之。人民公社化时期,村上可以没有副业,可不能没有果园,果园成了天上落下的宫阙,能够走进果园劳作,那都是技术能手,普通的村民只能在果园外围的篱笆墙外,看果闻香。我们村就有“南园北园”,多么奢华啊,北山果园,在我老屋的后面,金秋十月,苹果飘香,香味入屋,清冽而甜韵,诗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月有华而无香。我家老屋的占地,那可是“靠山老屋先得香”,如此诗意,并非所有人可得,于是我便多了一份优渥感。
1978年我考学前,对苹果从未怀有“觊觎”之心,金秋能够进入果园参与摘苹果,亦是一份高贵的差事了。这事,必须是漂亮的女人才有资格,说不出什么道理,估计就像南方采茶,必须是处女才可。所以村民都说,没有个“苹果面”,就别想好事了。据说,每天摘苹果,休息时,园长会把被虫蛀的苹果切开,每人一半,谁也不会多吃一口,有的甚至带回家给家人吃,理由是,苹果酸,牙齿受不了。这是借口罢了。听的人迎合着说,那是,酸倒了牙,嫁人都没人要。当然是一阵大笑,那些被嘲弄的女人,脸蛋更像一个红苹果了。诗意的对话,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谁还觉得那样的日子没味道呢。
取消了“公社制”,1978年的寒假放假,我从烟台回家。母亲迎接我的除了红苹果般的笑脸,还很诡秘地拉着的手,说,烟台苹果,莱阳的梨,你守着烟台没吃吧?母亲是知道的,我不可能拿出几毛钱去买上几个苹果,那是多么奢侈的事情,我深知家中的艰难,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这是母亲的铺垫,她要拿出留给我的最好吃的东西犒劳我啊。
十月的苹果,挂在一只竹篓里,吊在了房梁上,一块红布蒙盖着,母亲笑眯眯地,用手示意我上去拿下来,也不告诉我是什么?月饼?母亲不会舍得的,她知道我不喜欢吃甜食。柿子?院子一角的那棵柿树,除了分给邻居一些,母亲喜欢放在坛子里做柿饼。房梁上挂着一个谜语,我猜不出。
是苹果,是“小国光”。那年,村上每个人分得5斤苹果。母亲不舍得吃,就捡出了不像样的果子,留下足有七八斤给我。母亲感到遗憾,低头说,要是你不上学去,分得就多了,户口带走了,没这个待遇了。我想母亲肯定是问人家的,一脸的无奈。我说,不应该有我的份,不然就不公平了。等我毕业,我一定买上一篓子给妈妈吃。
母亲没有吃上我买来的苹果,不过这份许愿,已经让母亲心花怒放了。春节后开学,母亲给我回信,福子哥代笔的,其中有一句“等毕业,妈妈吃你买的苹果”。毕业了,没有唱毕业歌,因为没给母亲买一篓子苹果的机会了,没有甜,哪有歌。欠下给母亲的苹果,坟前再多的苹果,母亲只能默默地接受,却不能说一句“儿的苹果就是甜”。
我懂得,我们永远都是亏欠父母一个幸福的时刻。回想起母亲,我一直不敢面对母亲从容地直接抒情,曾经给那篓子苹果写过诗——
你把红红的笑脸/放在竹篓里/等着一个人解开一个秋色的梦/苹果,乖乖地依偎在竹篓/母亲,多少日子抬头看看/就是不敢跟苹果说一句问候的话/生怕一张嘴/苹果会钻出竹篓,跳下房梁……
二
就像在南方有单位的人,秋天要分几筐橘子,胶东这个地方,那些年最美的福利是分几箱苹果。搬到地下室储存,我心中总想着给父母留一箱,哪怕放到来年春天,苹果的脸蛋长出了皱纹,还是不去动,我总拿一个理由来搪塞妻子——我不喜欢吃苹果。的确也是嘴巴变叼了(挑三拣四),挑剔了,觉得都是一个品种,一个味道,都不如母亲挂在房梁上的那一篓的小国光。
我庆幸不再分苹果了。可乡下的亲戚开始分了,是村里给村民的福利,总要留几箱给我。亲戚说,这是美丽乡村成果,我不能不留下。是啊,苹果,也要讲究个出处,就像写文章,言之有据,典出名篇。亲戚说,新农村建设,不是当初的公社可比的,海里弄潮,地尽其利,是让我尝尝滋味,知道我不缺几个苹果。
是啊,蝴蝶懂得一朵苹果花的语言,我怎么就不懂得一枚苹果和我对话呢。红色的热烈,可以勾起曾经的苹果往事,可以连接时光里红的成色。
我的好友鞠维黎,曾经做过荣成风头村的书记,任职30余年,他跟我讲起奋斗史,斩头去尾,就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村子用苹果致富的经历。那是最初引进红富士的时候,他“冒险”改粮田为果园。120亩苹果丰收了,他托关系弄一个火车皮,直运广州。他就坐在广州越秀区的一个街头,来了顾客就咬一口苹果,馋馋广州人,只要有人问价,就递一个苹果,白吃!几百斤苹果打开了广州人的胃口,几万斤苹果销售一空,净赚20多万,这相当于风头村过去20几年的收入。于是,他从此不叫鞠书记,得名“苹果书记”。我戏称他是“橘子”(与鞠姓谐音)变苹果。
站在风头当年的风头山果园,鞠书记指着园中的两层楼说,那是“苹果楼”,村委就在果园里办公。如今,果园的果树已经改良了,品种更丰富。红富士、小国光、印度青、红香蕉、金帅、红俊青……我问有没有“红玛瑙”,他钻进果园,提上一篓子。果真有!鞠书记说,这里才是“胶东苹果”的源头。没法考证,但他热爱这片果园,陶醉于曾经的“苹果往事”,是真的,他创造了胶东苹果的一个高光时代。
又是金秋到,鞠书记说,走吧,去给胶东苹果写首诗吧。谈起和苹果的关系,他说,苹果很甜,最容易生虫子,自己就是钻进苹果里的一条虫子。
苹果,是你一生的爱情/爱情需要一条红线相牵/你就是钻进苹果瓤里的一条虫/光鲜琳琅/嫣面红颜/这样阅读太过肤浅/粗糙的手捧出了玲珑/智慧的心酿出玉液琼浆/最懂得滋味的是/钻进果瓤里的一条虫……
你喜欢吃有虫蛀的苹果?鞠书记笑道,这才是内行。虫子不喜欢的苹果,就像一个女孩子没有恋爱过,生涩,羞赧。苹果平静的日子,遭遇着潜伏的虫子的暗算。这是鞠书记的爱情诗。
人又像一只虫子,那么懂得苹果,间花,授粉,打药,施肥,顶枝,剪叶,套袋,采摘……穿行于果园的枝丫间,园中阡陌,留下了虫子爬行的足印。
在胶东半岛的闹洞房习俗里,苹果还发挥着传奇作用。鞠书记就曾经历了那个新婚之夜的心动。一根红线,系在苹果的蒂上,主持闹洞房的人,提起一枚苹果,新婚夫妻共同咬这个苹果,眼看着咬上了,红线一提,夫妻亲吻,一阵掌声。没有谁可以吃到苹果的,那才叫平平安安,硕果累累。
离开故乡,会记住那口老井;新婚之夜,会铭记一枚苹果。情感的寄托,总要借助一物,胶东苹果有着无可替代的喜庆价值。
所以,遇到苹果,总有一股特别的读感,红红的笑脸,红红的唇,讲述着一个个美好的故事,真可谓“别样不胜娇”。
三
就为了这份不俗的“娇气”,每个秋天,我都要驱车会一会这千娇百媚的风景。
城西十里王家的金帅,青绿泛香,果皮不带一点瑕疵,买五斤。抓起一个,抛向半空,想起一句诗“香尘透绿纱”,果香忽上忽下,飞入鼻孔。啃上一个,我想这样表达给摊主,也是给他做广告,往来的车辆慢下来,从车窗露出羡慕的神色。我很挑剔,吃苹果要吃出个特色来,金帅,给我的口感是清甜可口,仿佛是把夏天的绿香带到了秋天。
大水泊的路边,三处果摊,他们的广告就是身后一望无际的果园,这里多种植王林苹果。我喜欢买上三五斤,嚼着苹果看果园,隐约还有包裹着各色头巾的女人在枝桠间隐现,苹果的笑脸,和女人的笑脸,分不清的。借用苏轼的橘诗吧,“笑时犹带岭梅香”,我可要改一改,“笑时犹带苹果香”。
朋友说,乳山(威海市的下辖市)苹果午极的好。我还因为“午极”这个名字的诱惑而前往,几百里算什么。五条山峰处于镇中,本名“五极”,演变为午极。极顶的山风,抚摸着苹果,怎么能不好吃呢。这是路边果农的话。我挑了中等个头的红富士,便于一次下肚。一口咬开,山风变成了玉液,刺啦一下飞溅出来。果农说,十月中旬你可入园采摘,三块钱一斤。好!我与苹果有约,我可不能像诗人写的那样,“有约不来夜过半”,让果农白白等着。我口中念叨着“如约,如约”,不知果农懂不懂,哪管啊,我尽在抒情了。
果农看我这么喜欢他的苹果,干脆递过几个要我白吃。记得一句诗:“落下一滴眼泪,就是一颗繁星。”果农每一次站在树下,对苹果每一次抚摸,都是一个希望。我怎么可以白吃呢。
桥头苹果看鲁家。路边有招牌——鲁家山上苹果在等你。等我?我顿时想起了《秦楼东风里》的句子——佳人应怪归迟。莫怪莫怪啊,威海苹果这般多,我总要访遍苹果家,来得迟也正常。买上几枚印着吉祥字迹的苹果,福,禄,寿,美,甜,好,这些字是被果农刻字套袋借着阳光晒上的,舍不得吃,回家,让苹果摆好姿势,留影,合影,还有我正在苹果中间的视频,不为发布,只为取乐。每日一果,把中国文化里最吉祥如意的字也吞下,快哉!
深藏于荣成伟德山怀抱的埠柳,那才是苹果之乡,几千亩果园,秋养着“果之娇子”。我想买“翠虹”,我原来是“果盲”,“翠虹”并非苹果品种,而是威海市打造的苹果基地,这几年,“翠虹”苹果在印度尼西亚卖到脱销。
埠柳的苹果又叫“自然红”,什么品种都有。我选埠柳的“不夜”,想把古色古香买回家。不夜,好理解啊,没有夜晚的村落,原本是春秋古城,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前476),莱子置不夜古城。“以其近于日出,沐光最先,故直谓之不夜”。这里的苹果,日照充足,甜度自然无与伦比。这里距离最早迎日出的天尽头仅30公里,我有个心思,一定要买个十斤八斤,要尝出每天第一缕阳光下孕育的苹果滋味。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说,从枝上摘下的苹果,比雕花盘中取出的苹果更有味。情调,自古就是人们的追求,如今的时代,更可以随时将情调变成现实。我的老家在过去贫困的日子里,也有着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民间流传这样的俗语——饭后一个大苹果,日子好得没法说。这算什么啊,我可以开着车,寻找香气最浓的苹果,让十月的秋香,驻扎在记忆里。
我忘记告诉我的朋友王姐了,据说埠柳的西豆山村的苹果减肥效果很好,她每年都要外出采风,入园采果,以苹果代饭。
入户声明,要进果园采果。茶水上来,本想买个十来斤,这般情分,如何答谢,只好买下两箱。我熟络荣成清代一任知县王一夔的《古城不夜》诗,“十载我为司牧久,升平时与话桑麻”。“话桑麻”,包括说说苹果的香甜吗?我没做什么“司牧”(管理地方事务的官员),没有身份,村人待我如嘉宾。人情冷暖,古今也有别啊。
果农告诉我,北纬37度线上的苹果,甜似蜜。的确,山水之韵,总要有所附着,就像我从大连到内蒙古,41-47度纬线上的甜都渗透在那片土地上的玉米里。最好的地理,不如最好的民风。
“江南有丹橘”(张九龄句),北国有苹果。苹果之乡的埠柳,正在筹备“苹果节”。据说,到时候,展示每一个苹果品种之最,看谁的苹果最大,长得最圆,味道最甜。
十月,是诗一样的季节,我巡行于山野阡陌,穿行在果园果市里,每一个果园,每一个果摊,每一位果农,每一个果种,构成了金秋的诗苑,咬一口嘎巴嘎巴的脆甜,那就是平平仄仄调儿,每一种苹果都有着独特的韵律。怎么写诗呢?为难得很。
把苹果摆在茶几上吧,把果的红,果之香,作为韵律,赏之一秋,品之再三,感恩时光赐我闲情,感谢我心怀一腔乡愁,我要好好构思,把心中最美的诗写给“胶东苹果”。
敲定八行诗,需沉一秋香。
沿着被果园簇拥的公路开车巡行,苹果闪着红红的脸,红红的笑。别怪我没有合适的形容词,这个秋天,都被苹果弄笑了。给“笑”写首诗,我怕肤浅庸俗了。顾不得了,我写了“古调笑令”开头——苹果。苹果。笑燃枝叶飞火。
2023年10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苹果是大众非常熟知的东西,越是熟知,越是不好写。怀才老师硬是把普通的苹果,写笑了,写香了,写醉了。只有对这片土地非常的深情,对这片土地上人的深情,才能成就这样一篇芬芳醉人的文字。怀念公社的深情,怀念母亲的深情,颂歌书记的深情,感怀时代的深情,苹果只是一根线,铺开的却是一串串香,一串串甜。
哎呀,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刚刚写过的东西,再来一次体验,已经回不到原位了。我也奇了怪了,我上来的时候,我确实没登陆,因为我看到登陆那里显示了我的ID,点开评论,也能写。哪知江山开了这么高级的玩笑,评论写好了,一点,飞了。居然是没登陆,既然没登陆,干嘛我能进入评论呢?醉了,晕了。。。。。。下次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