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苦蒿(小说)
“七天咋啦?这人死的孽障还发送不出点名堂了吗?”赵永生大舅一见兄弟又威风上了,自然是不能答应。针尖对麦芒,也“蹭”的一下从沙发上站立起来。眼看着这刚熄灭的火又烧了起来,尚仁义赶紧陪着笑脸打圆场:“两位舅舅都别动气,听外甥子把话说完。”说话间,前走两步把赵永生二舅顿在桌子上的酒杯双手端到他手里,又转身扶着大舅的肩膀让他也坐下来,这才开口继续说道:“事情临头,我们别的啥也不说。钱不够,先我出面去借去挪,至于这寡妇拉娃娃几个人今后的生活我们现在也不去考虑,就说眼前的事情怎么办!”加重语气说完这几句话,顿了一顿,他给赵永生的大舅点了一颗纸烟。其实此刻他心里那愤怒啊,就像沸腾的开锅水,几乎都要冲破压制宣泄出来。心想:这两个老顽固平常在家里的地位和境况谁不知道啊!丫头娃子不孝顺,媳妇女婿不待见。平素也就是夹着尾巴小心活的个人,到这里却装大尾巴狼装的没边没沿。心中生气归生气,稀泥还是要和的,毕竟姐姐是自己一个包包倒出来的。他就想着,哪怕是自己多受点非议,今天也要把这事情给抗下来压制住,说啥也不能让姐姐在难肠。“我的意思是说,停七天固然让外人看的风光,不过大家再好好想一想,这东家也好沟邻也好能不能吃的消?现在这经济社会,谁家能保证没有个紧着急着要办的事情?总不能大伙啥也不干,成日家缠绊在这里吧!再说,两位舅舅对姐夫的这事忙前忙后出谋划策的,总不能临了临了让您二老落下埋怨不是嘛!”
这一招乾坤大挪移还是奏效了,那两个舅舅听他这么一说,在心里悄悄地掂量了一下各自的分量,肯定是担不起也立不住,所以都不再吱声,悄悄地坐在那里听尚仁义继续说下去:“我建议就放五天,至于幡啊、帐啊,和尚道士、毡爷仪仗,这些就按舅舅们说的一样也不要少,两位舅舅看咋样?其他的亲戚东家看咋样?”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稀泥也和的驴粪蛋儿似的两面光堂,赵永生的两个舅舅和那些应景混卷子的人自然是说不出什么反对或是不同意见来。日子一定,接下来的发帖请人还是登门磕头请人、定流动餐厅还是到村上的餐厅这些琐碎事情就好沟通多了,很快地达成了一致并落实到人头上付诸实施。
尚丽珍蹲在角落里静静地听完这场争论,止不住的眼泪悄悄地就流了下来。心想:“靠天靠地谁能靠得住,事到临头还是自家的兄弟靠得住啊。虽然兄弟吃了瘪受了委屈,可这少停放两天就是少两天折磨,少两天的缴裹开销。别说那和尚道士的规程多,人遭不起那罪。单单就坐夜的打杂的主丧护丧这些人两天下来也费用不少。茶饭不论,至少是两只羯羊,几条烟几瓶酒要开销吧。”本来给自家男人办这场丧事她盘算着肯定经济上要开窟窿,至于窟窿开的大小自己也无法掌控。这兄弟争取来的两天等于是堵住了一半的窟窿啊!刚才在争论过程中七上八下的心此刻才真正放了下来。
007
赵永生死了。一死百了,可这活人的帐却无法了!
虽说死者为大,可他在村子里辈分不高,在当家户族中威望也不高。再者自身的经济条件一差说话做事的分量就轻,就有人会在事情临头的时候给你套上个罐罐使上个绊绊。人就是这么现实,别看着事情处来来往往穿梭似的人流不断,可正真做事情的却没有几个。
接下来新的波折发生于丧事的第三天。那天从早晨起就是一场乱忙,祭奠烧纸的亲朋陆陆续续到来,来一波就要吹吹打打,安排饭食不算还要各种的迎来送往。及至上庙打散这些规程折腾完,看热闹的都散去已经是晚上十点以后。按照事前的计划今晚是要把修穴造墓的人事确定下来,尚仁义抽空草草呼啦了几口饭,赶紧四处约络散坐在各屋子的相关人员商议。参与此事的人有赵永生的娘舅、叔伯、兄弟、还有道爷于某人。
“不行,这绝对不行!”谁也没想到,造墓提议刚出来,首先站出来反对的居然是赵永生的亲弟弟赵永乾。“老大的死是一场意外,是横死!按照农村的说法他不能直接进祖坟!”为突出表达态度和立场的坚决性使得赵永乾的声音都有点歇斯底里。其实这枉死之人难进坟茔的讲究是永兴县自古就有的,能不能变通关键就是看当家户族的态度。既然现在赵永乾提了出来,这可是大问题,弄不好是要整出人命的事情。前不久和枣树庄相邻的榆树庄就出过这么一档子事:因为兄弟在外面惹了风流债被人捅死后,哥哥坚决不让他进祖坟,最后妯娌两个呛呛起来,还动了菜刀。这一个死了的还没入土两个活着的倒躺进医院去了。既然是事关风水的大事,而且是有可能出人命的大事,接下来再没有人出声,房间里的人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只是闷着头在那儿抽烟,接二连三的抽烟让烟气迅速在短时间充斥整个房间。
房间里,空气也好像是磬住了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尚仁义起身打开窗户。一则是想放散一下烟气,另外也是想打破这沉闷的局面。起身、开窗、然后坐下来的过程中,尚仁义发现,自己的目光投向谁,谁的头就会垂的更低。其中当然也包括吃饭前还舞舞喳喳,好像比天王老子还大的赵永生的两个亲舅舅。“看来谁也指望不上,这僵局还得自己破。”尚仁义心里暗暗揣摩。“那他二爹你具体是个啥意见?说出来大伙儿听听,我们大家一起端详着办怎么样?”尚仁义摇摇头接着说:“按理说舅舅们和本家的几位叔伯老子都在,二哥你更是亡人的亲兄弟,大家都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家人,有些话自然不该轮不着我说,可这人死了入土才安,如果非要讲究这讲究那,把事情梗住可就不好办了!你们大家说呢?”尚仁义话中有话软中带硬。
“吭,吭,吭”赵永生的二舅清理了一下嗓子里长年累月烟熏火燎积淀的老痰,终于发声:“就是的,老二你把话说明白,咋的做我们大家商量。”“我的意思很明白,老大死的有些尴尬,虽然他有儿有女可直接进坟茔还是有些不妥。好了则罢万一将来这娃娃后人的身上有些不利索,这落埋怨的还是我。”赵永乾看来是铁杆子插水要硬到底。“臭讲究,连娘母子都不养活,还要臭讲究还要拿着这些迷信思想在这里添乱,要想娃娃们将来好你现在做个表率比啥讲究都强,我看你赵永乾活了半辈子还是没活明白慈孝仁义才是最大的福报!”尚仁义心里暗暗骂着,同时撺掇着赵永乾把话说完。“这也是个考虑,那二哥你说咋办?”“我的意见是箍!”见满屋子的人就等着自己一个明朗的意见,赵永乾心一横把想的都说了出来:“一则是个讲究二则这老娘还在世,让老大箍在庄子外面等上几年,让他到时候跟着老娘一块进去。”满屋子的人听赵永乾把话说到这儿,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更甚的有些人用那被铁锨把磨的粗糙的大手遮住颜面偷笑:“他还知道自己有个妈啊!平常不知道嘘寒问暖这时候倒把老娘搬出来做挡箭牌。”既然亡人的兄弟把问题上升到了后辈人的吉祥顺利的高度,那谁还能提出不同的意见。当下只好改变计划,坑不打了到村砖厂去拉还没有煅烧的砖坯,再预备好麦草和水和泥。
赵永生是死了,可在他身上却没有体现出来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所以他只好孤零零地躺在坟茔外面的土坯房子里等待,等待时机成熟后再被埋葬一回,那时他才能真正安稳地躺在死去多年的父亲脚下属于他的三尺黄土地里面。
看来这坑并不是想挖就挖的。
第四章 穿衣服的不一定是人
处理完丈夫赵永生的后事,尚丽珍窝在农村老家三个月没有出门打工。男人躺在清风岗上,她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刚开始的那几天,难受难肠到极点,她甚至想到过去死。这是人之常情,或许“死”是走投无路前景无望时很多人能想到的最直接最简洁的一了百了的办法。可现实又不允许她去死,就连持续消沉也不允许。老人的病要治、孩子的学要上,大麦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可收割机的费用一分也不能少,最主要的是为男人办这场丧事拉下的亏空要补欠下的饥荒要还……困难就实际地摆在面前。这些都需要钱,都需要她这个家里唯一的劳力去挣钱,所以她只能又回到了城里,回到了那家招待所,回到了靠出卖苦力挣钱的“钓鱼台”。
重新回归社会,到了人群中间,这并没有让尚丽珍感觉到踏实。形单影只,失去男人的保护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常常因被别人排挤而接不到活儿。接不到活就意味着房租、伙食这些都是倒搭进去的开支。始终处于一种风雨飘摇的状态,越来越浓郁的绝望和无助压的她喘不过气来,黑夜里,那间黑黢黢的小房里压抑的哭声就像无尽的黑夜一样四处弥漫。只要回到那间小房子,她用最多的时间把自己包裹在久未洗刷的被筒中躺着,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围着被子坐到天明。最起码天亮了,就可以去鱼台候着,至少那亮了的天底下还有不可预知的希望存在。
可是希望在哪里?有时候人群中穿衣服的不一定是人。
008
尚丽珍身上始终背负着一副担子,一头是苦难深重的生活一头是老幼不齐的家庭,这让她无法心无旁顾地干好“钓鱼台”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活儿。这不,那天刚结束了九个小时的装卸废铁的活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海河宾馆,还没来得及擦把脸,大孩子就打电话过来,哭着喊着让妈妈回去一趟,问是啥原因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说家里出了大事。家里出了大事,当然需要她这个唯一的顶梁柱回家去处理。回家,家对于别人是温暖的港湾,但是对于尚丽珍却是未知的黑洞。一场危机在等着她回家。
从市里长途汽车站买票,然后中途在县城转了一次汽车,等尚丽珍到家都下午五点过了。她走进家门的时候,年迈的婆婆躺在炕上没有起身,只是挣扎着朝她抬了抬手臂算作是打招呼。两个满身是土的孩子见妈妈进门跑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哭个不停。乱糟糟的局面,毫无生机的房间让尚丽珍的心一沉再沉。好不容易安抚着两个孩子安静下来,她才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孩子一把抹去挂在脸上的眼泪鼻涕,向妈妈倾诉说:“奶奶和杨家五爸吵架,被一把推倒在了地埂子上,奶奶跌坏了两天都没起身。”她知道孩子嘴中所说的杨家五爸,就是队长杨楚。可她想不明白这个掌管着全队两百多号人的实权人物怎么会欺负到可怜的老人和小孩头上。
放下背包,安抚好孩子,她决定先给老人和孩子做顿饭,吃过饭后等老人孩子情绪稳定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再去找杨楚。男人不在了,很多事情只能由自己去顶、去抗。和窘迫的生存困境与从日升愁到日落的苦日子相比较,抛头露面又算个啥事呀!看着抱着饭碗狼吞虎咽的两个孩子和靠着被子歪歪斜斜的婆婆,尚丽珍顿然感觉生活只剩下一种颜色,那就是“漆黑”或者是“苍白”。
009
也许是没有各式各样的户外照明的缘故吧,亦或是老天爷也知道悯农,想让这些成天价在黄土地里苦哈哈的人早早歇息,乡下的夜总是黑的格外地早。匆匆忙忙一顿饭吃完,天已经黑透了,尚丽珍赶忙出门。
队长杨楚的家在村子东头,红砖绿瓦高墙大院,气派程度丝毫不输于前不久由政府统一拨款修建的村部。走到门口没有见到杨楚的座驾---那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尚丽珍心想队长也许回了城里的家。回头走了几步,可心有不甘,还是上前在新漆过的蓝色铁皮大门上敲了几下。“哐哐”的声音在这黑夜里空旷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尚丽珍想想自己寡妇拉娃娃的身份,决定转身离开。毕竟这农村和城市还是有区别,这黑天半晚上让别人瞧见一个单身女人登队长家的门,还不知道会传出啥样的闲话来。“吱溜”一声,就在她再次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远,大门上那扇专供人进出的小门打开了,只见半个身子蓬着一头乱发从小门里探出来:“谁呀?有啥事不能白天说。”嘴里嘟囔着打量着敲门的人。那双经常性酗酒,因甲亢导致向外凸起的鱼泡眼最终确定站在大门口的人是尚丽珍的时候,杨楚立马换了一种语气(亲和的有点别扭的语气)“哦,原来是赵家大嫂啊!来来来,快进、快进。”把那扇小门完全打开站在旁边催促着。
走进院子没几步,只听见“咣当”一声,身后传来铁门关闭的声音。不知怎么,尚丽珍心中突然觉的不安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这种感觉以前晚上给庄稼地浇水路过“新四分”时才会有,那里是原来的知青点。当年有个女知青为了办理提前进城手续,趁黑给大队队长送礼,谁知被狗日的大队长借着酒劲给糟蹋了,这事沸沸扬扬的闹腾一场,女知青不堪舆论压力最终跳大口井而死,那个大队长也以“破坏上山下乡革命活动”的罪名被枪毙。这种亏死先人的有罪之身,自然不能埋到祖坟里去。枪毙都两天了家属就是不愿意去收尸,最后还是大队支委几个人出面给草草埋在了离知青点不远的“新四分”二道坡下面。老人们都说那个地方不安静,所以村里的人晚上路过那地方都觉得头皮发紧。此刻,尚丽珍就觉得头皮发紧,脊背有些发凉。
借着隔窗透出的灯光,两人一前一后朝里走去。到走廊跟前,尚丽珍立住脚步说:“杨队长,屋里我就不进去了,我来是想给你赔个不是。”杨楚咧咧嘴:“赔啥不是?乡里乡亲再加上亲戚里道的,来,进来说!”没等得及尚丽珍开口,先头一把掀开门帘子进到屋里。想想是自己有求于人,见队长这样,尚丽珍只好紧随其后进去。屋里没有其他人,杨楚的娃娃在城里上学,为方便陪读早就在城里买了楼房,老婆和娃娃也就是逢年过节或是谁家有个干事才回来一趟。他们家的地也早就不种了,之所以农村里的房子还收拾的气派整洁,因为杨楚是队长同时也是“企业家”。他要有一块像模像样的根据地来传达信息,这样才能时刻向外界表明自己不忘本,自己就是这个队里不可动摇的“头一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