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images/top_bg.jpg)
【东篱】月牙(中篇小说)
妈妈那一晚虽然没少劝慰她,知道了真相以后,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一个人是不具有选择自己通向人世之门这一权利的。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为自己有那个人民公敌的伪警察黄鼠狼的骨血,而感觉羞耻,总想一定要为此进行心灵的救赎。这一次去震中第一线救援,这个机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当仁不让的。
随着那一个个血肉模糊,肢体残缺的伤员被抬进来,杨旭除了吃饭解手以外,从2月4日赶到现场,安置好手术台,初步具备了救治条件,一整天连半夜,她没有离开过手术台半步。
子夜一过,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杨旭正和护士一起,为一个已失去一条胳膊的年轻母亲处理患部,突然,她觉得眼前发黑,一阵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护士小凡扶了她一把说,
“杨主任,你必须休息,肯定是疲劳过度,脑部缺氧了,快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不忙,再坚持一下就好了,要不,咱俩换班儿歇息,你先出去,一会儿再进来换我。”
小凡刚跨出门槛,“轰隆隆”一声巨响,大地又动起来了,房屋像打摆子的病人,开始上下颠,左右晃起来。
小凡回身大喊,“杨主任,快出来呀!”伸开胳膊就要拉她,已经来不及了,房顶的梁柁椽檩,携着瓦片全都塌了下来,就是在那一眨眼的功夫,小凡见到的,也是留在脑海中的最后的那一个画面,是杨旭向前一扑,趴伏在手术台年轻母亲的身上,永远地定格了……
时间定位在2月5日的凌晨,这是这次大地震后出现的最大的一次余震,达到了六点零级。就是这次余震,夺走了这位优秀的医疗专家,共产党员杨旭,年仅五十一岁的生命。
岳月叫女婿和外孙女陪着,辗转颠簸来到了丽江,尽管她正患着感冒,还在医院打着点滴,可谁都劝不住,无论如何她都要再亲眼看一看,亲来送一送,这个曾叫她肝肠寸断,又柔肠百转的闺女。
“妈,你来啦!妈,真的是你吗?”杨升这个大男子汉,一时间竟泪眼模糊了。他把母亲弱小的身子拥到胸前,声音哽咽了,“妈,杨升没能看护好姐姐,我对不起你呀!”旋即一退,双膝跪地。
岳月双手扶着杨升的肩头,“你给我站起来,这不是你的错!”儿子和在场所有人都有点儿意外,老人家此时并没有显露出他们预料的晚年失女那种过度悲痛,这使他们悬着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下。
十指连心,世上哪有不心疼自己儿女的母亲!他们哪里知道,在噩耗传来的那一瞬间、岳月登时天旋地转。孙媳妇轻拍后背,儿媳妇又软言细语地劝慰,她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出来,这是她整个生命中,除了上坟祭奠大杨树那一次,几十年来的又一回。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痛不欲生。她哭诉着天道不公,哭诉着自己的命运多舛,
“老天爷,你睁开眼了吗?你不该呀,五十年哪,你抢走了我两个亲人,他们都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哪,招你惹你啦!你咋就容不下他们!都说天道向善,大善就在你眼边,你根本视而不见,你向善向在哪里呀!你太不公道了……”
四十七
泪眼朦胧中,她又仿佛看到了她的大杨树,又看到了同志们送来的遗物里,那一个大杨树专门给他们的旭儿买的拨浪鼓……
她虽然知书达理,不信神灵怪异,可活了一辈子,天下的女人,所能经受的痛苦,却几乎都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年轻丧夫、丧母,老年丧女,这不就是鲁迅小说里祥林嫂的那个命运吗?不,我不是祥林嫂!祥林嫂的贺老六是窘迫中走的,她的那个阿毛是被狼叼走的,她咋能比得上我呢!
我的大杨树,我的旭儿,都是为不再重演祥林嫂的悲剧,都是为拯救天下劳苦大众解放和安危献身的英雄,都是顶天立地的共产党员!祥林嫂在除夕的街头冻饿而殁,而我的大杨树和旭儿,他们父女却是为忠义大道献身,豪情气贯长虹,永生于世啊!
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于是眼泪就总是陪伴着女人。可世事磨砺,历久弥坚,今天的岳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泪水如泉,只知自怨自艾,只想效仿传奇故事中的贞节烈女亦步亦趋,不越闺门,恪守妇道的小女人了。想着大杨树那豁达坚毅乐观的目光,她收起了眼泪,“树,你放心吧,你的月月,不会给你丢人的!”
追悼会现场,岳月站在杨旭遗体身边,轻轻地,就像当年把她在摇篮里哄睡,再蹑手蹑脚离开的那样,担心把睡着了的旭儿再惊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覆盖在她身上的党旗,抚了抚她白衣天使的白服,又整了整她颌下的内衣领口,用母亲特有的温馨慈爱的目光,看着旭儿那文静却已经苍白的脸,又拂了一下旭儿鬓边那已悄然出现的白发,眼泪还是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她忽然间又转过头来,对一直陪在身边的儿媳妇说,
“把我的小包拿来。”颤抖着因强压悲痛已有点儿不由自主的手,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小拨浪鼓,掀开党旗一角,把拨浪鼓搁在杨旭的手上,念叨着,“旭儿,你过百天儿的时候,大杨爸抱着你转圈儿,亲的还想要把你抛到空中,你太小,还尿了他一身,妈要你握紧这个,这个爸爸亲手给你买的拨浪鼓。到了那个黑黑的地方,你就摇给他听,他听了声,见了鼓,就一定能找到你,能认出来你的!有你大杨爸保护你,妈就放心啦……”
一旁的杨升也热泪奔涌了,姐姐多年对他的呵护,好些时候,都事无巨细,甚至比妈妈对他还要具体,还要周全,音容笑貌都浮现在面前。她的离开,比在他的心头剜了一块肉还要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疼我杨升的姐姐啦!
“旭儿,你心里的疙瘩可以解开了,你的救赎也已经完成了,你大杨爸和妈都给你打一百分,你是好样的!”
杨升的眉头动了动,“救赎?”他不知道此言何解,但他不便再问,只是意识到,或许这是姐姐与妈妈之间,一个闺中的约定和秘密吧。
盛世岁月静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2004年阴历四月初,成都双流机场,杨升扶着母亲登上了飞往东北牡丹江的飞机。
近七个小时的空中飞行,对于一个即将踏入八旬门槛的老人,肯定是一段非常疲劳的旅程,可此时的岳月却精神矍铄,丝毫也看不出有一丝疲惫的倦意。
期待着这次旅行,她已经不是想了一年两年了。杨旭因公殉职后,杨升按照母亲的意愿,与成都和牡丹江两地的民政部门沟通商量,将杨旭的骨灰迁回了故里,葬于已经又重新安葬了父亲的牡丹江烈士陵园,与父亲杨树的墓挨在一起。而那件浸染着烈士鲜血的夹袄,和手绢儿,也作为革命文物,捐献给了烈士纪念馆作为馆藏文物展出了。
四十八
海浪国际机场的接机大厅门口,牡丹江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和杨升在牡丹江卫生界的同行医生朋友,早早就来等候了。
飞机准时落地,大厅里热闹起来。出口处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杨升,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搀扶着刚及他肩膀的母亲,慢步出来了。岳月的膝盖半月板出了问题,她只能一步一挪地蹭着走。
两拨接机的人都挤到前面。“欢迎岳老师回家”“欢迎杨主任杨大夫!”
见岳月行走不便,外科同行李大夫说了一句,“杨主任,您先陪大娘稍歇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着一溜小跑了出去。也就是两三分钟不到,李大夫拿来了一个折叠式轮椅,气喘吁吁地跑进大厅。原来细心的杨升,临行前就考虑到了老妈腿脚不利索,行走困难,就提前托付李大夫接机时帮忙准备好轮椅。
“谢谢、谢谢你们,为我老太太想的这么周到!”岳月不停地表达着谢意。
“老人家,要谢就谢谢你这个好儿子,要不是杨主任提前打电话,我们肯定想不到的!”
岳月还不糊涂,她当然清楚是杨升的安排了。自打杨旭这个姐姐走了以后,杨升自觉生活的小屋也塌了一角。除了爱人以外,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了一个如慈母一样嘘寒问暖的人。更舍手的是,从前对老母亲的呵护,虽然自己一直是粗线条的,但他却心里踏实安定。姐姐与他们不在同一个城市,但四季应时,晨昏关注,三天不问,四天早早地就打来电话,问询、布点,给老母亲啥事儿都想到了头里。姐姐去世这八年,他不得不重新整塑了自己做儿子的形象、也学着姐姐对老母亲的关心,把母亲日常起居的点点滴滴,全都承担了起来。好在爱人贤惠,儿子儿媳也乖,岳月这个老太太,总有满满的爱环绕着,日子过的还比较舒心。
让她唯一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还是远在几千里之外,那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杨树、杨旭父女。尤其是过了七十岁以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越来越不如以前,真就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特别是睡觉的质量愈来愈差,每晚能深睡的也就是两三个小时,剩下的几乎都是梦里一半,梦外一半,总陷于迷迷离离的穿越,和与故人那依稀的交集当中了。她常会想起自己老妈当年叨咕的嗑儿,生得伶俐长得乖,临老不知摊什么灾。担心自己哪一天真的会不能动了,那样的话,她对亲人的思念,就只能是抱憾天年啦!
六十年前月牙夜的那一幕,就像生物钟一般,嵌入了自己的生理系统。她下了决心,一定要赶在这一天再回牡丹江,再来见见大杨树和她的旭儿,圆了自己人生这最后一个夙愿之梦。
杨升的同行朋友,都是他在国家级会议上结识的。异省他市见到家乡人,自然就多了几分亲近,再加上他发布的学术论文成果,以及他这个来自大西南大医院的专家级大医生的精湛医术,更叫家乡人关注,甚至引以为自豪了。
酒店洗尘接风宴上,岳月从来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母以子贵,这一句古语的涵义。同行人安排的饭菜,匠心独具,全是地地道道的东北家乡菜,老口味。溜肉段、地三鲜、小鸡儿炖榛蘑、酸菜粉儿、酱扒茄子、酱骨棒,还上了一道非常难得的飞龙汤。主食呢,也是按东北人上车饺子下车面的讲究儿,上的是芹菜卤儿的手擀面。
浓浓的乡情,殷殷的爱意,岳月的心暖得都有点儿醉了。多少年了,都没有尝到过的,不知道想过多少回的家乡味儿,今天在这里都聚会了!她感动得有些热泪盈眶了,
“谢谢你们啦,谢谢啦!”可不知怎么,她脑子里又浮上来大杨树的影子,你要是也能来,沾沾咱儿子的光该多好啊!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也有连毛胡子,就是不像你那么小眼儿巴喳,有人说他长得像费翔,你听了一定能把我抱起来颠散了,我是不是你们老杨家的大功臣?就是你那个升儿,你就是稀罕得还想抱,那可是抱不动了……
四十九
下榻酒店,二十几层高的客房也宽大敞亮,还有一个大大的阳台,也应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情境。杨升扶着母亲在阳台上的摇摇椅坐下来。千山逶迤,万家灯火,有路灯的光练引路,恍然间还能看得到牡丹江穿城而过,蜿蜒流淌。母子俩感觉,整个小城都能尽收眼底了。
一个甲子,就是老祖宗天干地支的一个轮回。虽然青山依旧,春风依然,但已换了人间。人间变了,可老天,却还是一副星辰寂寥,月牙弯弯的刻薄面孔。杨升拿着一条毛巾被,轻轻搭在母亲的身上,初夏的夜,塞北的牡丹江还是很凉的。见母亲微闭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便轻着脚步离开了。他哪里知道,此时她老人家,正在时光的隧道里回溯,在往昔的痛苦、欢悦、沉浮中挣扎,正在涌动着的万千思绪,一时一刻也没有休止……
牡丹江烈士陵园,青松、翠柏与杨柳联袂,营造了庄严肃穆的一方天地。
阳光、微风,又若心有灵犀,以其和煦和温暖,抚慰着前来瞻仰祭拜的人们。
轮椅上的岳月,一身缟素,几乎全白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边还插上了一朵小白菊花,她被杨升缓缓推到了杨树和杨旭墓前。碍于陵园的防火规定,不能在幕前烧纸焚香。但在杨升献上一束素雅圣洁的鲜花后,岳月仍然坚持着,要杨升还是焚起了三支线香,又让杨升摆上了供果。
青烟袅袅,哀思萦萦,杨升跪地叩拜,又搀扶着母亲强挣着站起身。
“树,我的大杨树,我来看你啦,你知道了吧?你的月月走不动了,怕这是最后一次来了!你别怪我,你该高兴才对,用不了多久,我很快就会去找你啦。这一回,你可别看不起我。旭儿一定都跟你说了吧,你的月月,这一辈子,一直把那颗装着月牙的红心,裹在我的心里,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呀!”
杨升用纸巾擦了擦母亲的热泪。岳月又显现出几分自豪:“树,你知道了吧?他们姐弟俩都像你一样,成了国家栋梁之才啦,咱老杨家的祖坟真冒出青烟啦……你看咱们的旭儿,还有升儿出落得有多优秀啊!”
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潸然而落,杨升感觉到了母亲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想要安慰她节哀,不能再这样悲痛了,可又怕打扰了母亲。这一天,她盼了好几年了,不叫她把话说出来,窝在心里,她就会抱憾终生,甚至憋出病的。
“树,这一辈子老天爷让咱俩过得太苦,给咱的时间太短了。月月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守在你身边服侍你,你就匆匆离去了。下一辈子,咱俩一定再接着做夫妻,我一定把这一辈子欠你的还给你!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还在等着我呀……”
她身子抖得有点儿像被风吹动的树叶了,杨升再不敢大意了,他跪下又磕了一个头。
“爸,姐姐,我杨升一直都想着你们,都为有你们这样的亲人感到自豪。你们一要保重。也一定不要担心,有我守护着妈,她一定会度过一个无忧无虑,幸福安泰的晚年的!”
山风乍起,似回应着岳月母子。极目远眺,阳光万里,青山逶迤,绿岭妖娆,是令人振奋鼓舞的一派生机……
(全文完)
注:文中主人公入党宣誓的誓词,是网载抗战后期当时入党宣誓誓词的一个版本。
2023年12月于纽约,2024年1月9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