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八碟四海碗儿(散文)
一
过年的话题当然绕不过吃,在家吃,出门吃,待客吃。今年春节和母亲准备过年的食材,话题有落在了过去的“八碟四海碗儿上”。
八碟四海碗儿,也俗称八碟儿四。是过去过年待客的标配。
过去,小孩子盼着过年,有长长的假期可以疯;有好看的新衣服可以美;有糖、更有美食可以饱口福。可对于贫穷中度日的大人,年,又称年关,须得仔细筹划,小心应对。且不说要像杨白劳那样应对欠的地租,借款,单说准备待客的吃食——八碟儿四海碗儿,也让捉襟见肘的家庭主妇煞费苦心。
我的祖母生了四儿四女,父亲是老大。打我记事起,家里过年就非常热闹。在我的记忆里,只记得最小的老姑出嫁。所以开始是三个姑姑,后来就是四个姑姑携夫带子,在每年的初二上午到来,亲亲热热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晚上大人孩子一般会再住上一晚。先一天是奶奶家待客,第二天是我家。大人们住在奶奶家的炕头,孩子们则是和我昏天黑地地玩耍,累了倒在我家炕头上睡觉。最多的时候除了我和妹妹炕上还有要挤着七个小脑袋,有时候被子不够用,就挤在一个被窝,连翻身的余地也没有。大家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那时候大姑家的老三胖乎乎的,年龄也最小,大概三两岁,从没离开过大姑的怀里单独睡,那天也非得挤着跟我们一起睡。大姑怕他半夜想妈,想把他抱走跟她在奶奶那屋睡。老三执意不肯,还奶声奶气地说:“就是不去,你再来抱我,就让大妗子把你扔到猪圈里去!”
过去家乡的礼节,回门的姑娘至少要在娘家住上一晚,新姑爷更要至少给人家摆上三年“成桌”,叫做待新亲,新姑爷也一定要有老姑爷来作陪。老姑爷的孩子长大结了婚,更要带着对像来拜年。
所以我家的待客,一待就带了很多年。
二
先说米。家乡并不产大米,平时想吃干饭,就是吃高粱米的,也叫秫米干饭。我记得小时候过小年就基本上吃秫米干饭。后来才有了换大米的,老百姓叫它“线米”。没有什么大米的香气,渣渣拉拉,味同嚼蜡。但软和,和红豆一起捞饭,会染上一层淡红,颜色诱人。这种米我猜测可能是南方的三季稻。母亲总是想法让过年的亲人能吃上一碗大米饭,或者换,或者高价买。母亲总说,亲人们聚一起不容易,好歹也让孩子们吃上一碗粳米干饭(大米饭)。那时候有一首童谣,孩子们捉到了大老扁(北京叫挂大扁,蝗虫的一种),往往用手捏着它的两只小腿,让它在手上颤动,口念“老扁,老扁,簸簸箕,你挪过,我过去,去过干啥去,挑水去,挑几担,挑八担,粳米干饭和鸭蛋”。可见大米彼时在我们这里的地位!
最劳神的就是要凑足“八碟儿四海碗儿”。八碟,指的是四凉四热。四凉又分两荤两素。那时候北方冬天的蔬菜基本上就是萝卜、白菜,有地窖的还能存下菠菜。菠菜扛冻,看似冻透了的叶子放在暖和屋子,就能缓过来。至于土豆和洋葱这两个耐储存的菜,那时候本地也无人种植,也属于细菜。凉菜里面的两个素菜基本是拌红萝卜丝,拌菠菜,拌酸菜心,银耳拌红果罐头之类的;凉菜的荤菜基本是拌猪耳朵、肘花、灌肠、炸饹馇签等。四个热菜就是高价买来的土豆,洋葱,胡萝卜,木耳炒肉,或者肉丸子,白菜肉卷等。母亲秋天储备的用输液瓶子罐装的西红柿罐头这时候也派上了用场,用来炒蛋或者放汤,都是冬季里的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四海碗一般就是鸡鱼肉肘,这四个字简单,可最费金钱和考验主妇的能力。
每逢过年除夕当天,父亲就会一大早劈柴烧火。母亲则会在灶台操持着熬鱼炖肉。整个院子里烟气缭绕,香味扑鼻,这是准备待客的吃食。我很小就知道这许多的美食基本我是吃不到的,只能吸溜着鼻子过过瘾。临近中午,屋子里香气四溢。色泽鲜红,软烂的红烧肉被母亲切成方块或者长条装碗,鱼被炸好放进鱼盘,鸡肉被拆下来入碗,这些统统被父亲装进屋外的大缸,或者扣在院子里的铁锅里储存起来。中午能上桌的就是一些鸡骨头和肉汤熬粉条,里面能有几块零星的碎肉就阿弥陀佛了。
那时候有些家庭为了能省下几块肉,会把肉做成半生不熟,或者齁咸烂丁,为的就剩下了自己家大人孩子能多吃上一口。我家虽然穷,母亲却从来不会做那样的事儿。有一年她从娘家学会了做腐乳肉,这个做法肉香不腻,很受大人孩子欢迎。一次母亲主动要教给村里其他妯娌这个做法,那个婶子说,我可不这样做,要不等下了桌,我连块肥肉,油汤都吃不上了。
母亲总是想着把最好的东西给别人,说是名声千金不换,这种品质也传染给了我。我后来一直做业务,总体做的还算凑合。总有人问我做业务的秘密。我细思之下,几十年,同学,同事,比我聪明,比我勤奋的人大有人在,可很多最后都寂寂无声了。我的小有成绩和骨子里敢于吃亏,注重名声的性格有直接的关系。
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办一桌酒席就要铆足了劲,我家年年要办三桌,这还是妇女、孩子不上桌的前提下。炕上一桌,两个小炕桌一并,就盛得下这12个盘碗了,一般是奶奶和姑姑们带着幼小的孩子们坐;屋里一桌,厨房一桌,坐的都是叔叔和姑父们。母亲和婶子们都在忙着炒菜,端菜。半大孩子只能在院子里候着。我们时不时的趴着窗户台往里看看,看看大人们是不是快吃完了,桌上还剩不剩菜,相互汇报。二姑夫是个酒鬼,他打起酒官司没完没了。自己喝起来没完,允许别人提前下桌,滋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嘴里还天南地北,神仙鬼怪,骡子下崽,母猪上树,叨唠个没完。一会又说这个没喝完,酒盅子里面能养鱼,一会儿又鼓捣大家用筷子敲桌子喊“棒子棒子鸡……”我们眼见着别的桌子吃完了,剩下的好菜往这个桌子上端,又慢慢见了底,心里这个着急,闷着这个气。没办法,二姑家的小表弟就成了我们出气的对象,我们拉着手,把他围在中间,一起唱:“馋老鬼儿,卖冰水儿,一打一咧嘴儿……”
最后孩子们和忙碌的女主人吃到的往往是下桌的鸡头鱼刺蘑菇根的大烩菜。如果实在不够就在菜里再加一些粉条或者酸菜。
三
关于八碟儿四海碗的最早来源据说记载于孤竹国文献,但形成成例倒是有一个故事在冀东一带流传,记载在《唐山文史资料大全》滦县篇里面。
滦州城北五里滦河西岸有一座辽金时代留下的“偏凉汀帝王行宫”,俗称“辽宫”,历代屡有增修,规模宏大,景色秀丽。清朝建都北京以后,往来盛京,必过滦河,偏凉汀行宫就成了驻跸观景和君臣盛宴之所在。宴席越摆越大,满汉全席也由120道菜发展到360道、480道,要吃三五天才上得完。百姓怨声载道。清朝第一位汉族妃子,恪妃就是地道的滦县人,这个历史背景我在《我的家在研山脚下》里面有过介绍,这里不在赘述。恪妃小时候就知道百姓疾苦,入宫之后有一次返乡被招待行宫大宴,亲眼目睹了奢侈之风,十分痛心。
后来康熙继位,东巡滦州,以晚辈身份向恪妃辞行。恪妃又提到此事。她说:“滦州百姓,苦哇。行宫酒宴,自然要有皇家格局,可也要有分寸。我亲眼所见,宴席上八碟八碗全都用不了,再多就白搭了;照古人说,那就叫‘暴殄天物’,是有罪的呀。”康熙皇帝到滦州之后,令内务府会同偏凉汀行宫拟定宴席规格。几经比较察验,贵宾席就定为八碟八碗,俗称“重八”,共四个凉碟,四个热碟,四个大碗炖菜,四个大碗鸡鱼肉肘。亲王以上者开大席,件数仍不超过重八。当然制作时还有种种变化,但比起当初几百道菜的满汉全席确是省之又省了。
小皇帝康熙回京以后,告知恪妃,恪妃沉吟一时,担心地说:“古诗讲得好:‘宫中八寸袖,城外长二尺’,上行下效,层层加码,总是越弄越玄;就怕跟着比呀。莫如让州府下个令,就说行宫宴制是皇家格局,民人不许擅用,违者严惩;这就省了百姓发愁了。民间喜庆宴席,别超过八碟四碗,八碟四凉四热,四碗是熬鱼、炖肉、各炸、干豆腐,碗不怕大,干力气活儿的务必吃个心盛;如果大户人家真有钱,就四凉碟四热碟四炖菜再加上鸡鱼肉肘,就够体面的了。”
后来果然实行民间,前者就叫“八碟四海碗”,后者就叫“小四四儿”。这虽是传说,但恪妃来自忠良之家,故而体恤民情,是可信的。
四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随着社会的进步,家家餐桌上的食材越来越丰盛了,主妇们可以随心所欲采购她们喜欢的吃食了。什么八碟四海碗,小四四,已经不能满足了。即便是家庭聚会,桌在上也往往堆列着16、18、20道菜,各种山珍海味,代替了往日的大鱼大肉。妇女孩子不上桌的习俗也丢到爪哇国里去了。甚至有些家庭为了不让人受罪,不怕钱受罪,直接在饭店订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或者待客饭,连准备食材和刷锅刷碗的过程都省去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少了很多过年的气氛和兴致。
再好的饭菜现在也难以留住客人了。我和我的表兄弟姐妹们一样,往往拜完年,屁股还没坐热就张罗走了。究其原因,一个是大家都已成家立业,家里都有一些自己的事儿;再一个现在不比以前,来去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儿。还有一个最简单的,谁也不馋那口吃食了!
不知道再往后亲人的感情还靠什么增进,维系血缘关系,会不会亲人的面孔只会出现在手机里,也像这“八碟四”一样只留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