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与秀芬最后那一场吵架，至今他记忆犹新。那晚，他喝了好多酒，酒是他从湾外带回的，原先的他不大喝酒，自从愣子告诉他那件事情之后，他有了喝酒的嗜好。都说，酒能消愁解忧，这话还真不假。那晚喝着酒的他，突然一把抓牢了秀芬的手臂，又用力拉到了他的身边，他呵着酒气，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秀芬的额头说，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别妄想逃离！
　　 迷瞪中，他听到秀芬低回了一句，又发神经病。
　　 都说，酒醉心不醉，何况当时的他自认还没醉。秀芬的话他不但听到了，还联想到了其他。之后的他双手用力一推，秀芬跌倒在了地上。跌倒的同时又恰好带动了边上一张方凳，于是，地上的秀芬又被倒下的方凳狠狠敲打了一下。
　　 听到秀芬带着哭腔的呻吟，他挥舞着拳头幸灾乐祸高叫一声，这就是对不起我的下场。旋即，他蹲下身子，在秀芬的脸上如同逗猴一般用力拍打了几下，又拧了几下，咬牙切齿吼道，我是神经病，你有本事有胆量去找没病的。哼！谅你也不敢！
　　 迷迷糊糊中，他又听到了那句离婚。这一下，他是真的忍无可忍了，他“霍”地一声站起身子，双手擎起桌子，把满桌的杯盘碗盏来了个一扫光，绕是这样还不解气，又把两张座椅，摔了个七荤八素，最后再次走到秀芬面前，用力踢了两下。
　　 做完这些后，浑浑噩噩的他，感觉胸中的郁闷散了不少。他像个古战场上的得胜者一样，带着洋洋得意的满足，歪歪斜斜走进了房间，他睡觉了。
　　 这一觉，睡得真是沉，如同死去一般，连个梦都没有。不见秀芬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彼时，他的酒醒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几年里，秀芬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他的大呼小叫和拳打脚踢。他寻思着，此时的她大概又去学校了，搞不好正向那个张翔诉苦哭泣，甚至相拥相抱呢。想到自己的老婆给他以外的男人投怀送抱，他觉得胸中的一口恶气又开始上窜。深吸一口气，吸出一口浓痰，在口中逗留片刻后被狠狠摔了出去。他心里恨道：打不回头，骂不悔改了，晚上回家再修理！看看该去上班了，他草草抹了一把脸，扒拉了几口隔夜的饭菜，便骑着自行车去湾外的电灌站上班去了。
　　 李祥做梦都没想到，这次的吵架，直接导致了秀芬的失踪，乃至后来的死亡。悲痛吗？伤感吗？舍不得吗？他自问，在经历了这几年的内斗，尤其在知道了自己老婆这些年来，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背着自己跟其他男人好后，他的心已经凉得结冰了，所以，当确定天河里那具尸体就是秀芬后，他没有眼泪，相反，他有一种隐隐的解脱，对！死了，秀芬还是他老婆。那个姓张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话说回来，打死他，都不会承认是他害死了秀芬。
　　 转眼，秀芬去世十五年了，时光悠悠中，李祥的名声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变好。浑然不觉中，他成了湾里湾外的反面典型。在孑然走过十多年后的他，慢慢地，似乎有点反省，也曾细思过当年的桩桩件件，在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推理验证后，他又几次三番找了愣子和其他一些邻居。甚至直接与张翔夫妻俩见了面谈了。这中间，尤其是芳芳的话给了他醍醐灌顶的感觉。芳芳说，亏了秀芬这些年来对你的感情，别人不知道，你是她老公，难道也没感觉？你是木头呀？
　　 细问之下，有些东西慢慢浮出了水面，首先是秀芬与张翔之间确无暧昧。至于愣子的提点，则还有更深层次的疑问。
　　 愣子当年跟他说起秀芬之事前大半年，其老婆不幸因意外摔死在山上，此后，湾里有人看到落单的愣子，会经常去敲秀芬的家门，再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子不去敲门了，但湾里却有风言风语慢慢散了出来，说秀芬不守妇道，偷偷与张翔好上了。
　　 谜底的彻底掀开，是在愣子被查出肝癌后不久。那天，他去看望病入膏肓的愣子，在四顾无人之后，愣子伸出干柴棒样的黑瘦胳膊对他说，兄弟，是我害死了弟妹，是我毁了你的家，怪不得我要遭天谴了。
　　 断断续续中，愣子说出了当年的往事，他说，对秀芬的美貌他早就心存妄想，尤其是老婆去世之后。好几次，他直言不讳对秀芬说，他不会坏了兄弟间的情谊，他只想跟秀芬好上几回。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秀芬不但直接回绝了他的示好，此后还不让他进门了，有时即使狭路相逢，秀芬也会像看到鬼一样，躲之不及。恼羞成怒之下，他决定报复，他要让秀芬这个娘们，知道拒绝他愣子的后果。
　　 后来的李祥，又细细回想起当年夫妻俩关于愣子的对话，秀芬总说，那个愣子，你平时少跟他来往，还有，别往家里带。
　　 他答，愣子是我异姓好兄弟呀，我怎可娶了老婆丢了兄弟？
　　 秀芬说，其他的事我都依你，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虽然说当时的他确实对秀芬言听计从，但湾就蝌蚪大，保不住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何况开口闭口是兄弟。可以说，他与秀芬夫妻关系的一步步恶化，愣子是罪魁祸首。
　　
　　 六
　　 事情至此已经还原了当时的真实情况，李祥迟醒的心开始滴血，那是一种钝刀割心的感觉，不尖锐，却痛得无法形容。十五年了，如今，秀芬早已化灰化烟，他即使有了愧悔，又如何把这份愧疚连同无数句对不起送到天国？
　　 醒悟了自己罪错的李祥，真正失眠了，那是一种彻夜无眠的失眠，长夜漫漫，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十五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跑去湾外，想跪在秀芬的高堂父母面前说一声对不起，想求得她兄弟姐妹的真正谅解，虽然这些已经迟了太久太久，但直到今天，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错得太离谱，他终究是欠他们的。可最后，他还是只能像过去那样，远远地看一眼那座房子，默默地伫立几个小时，再回到湾内那个空寂的家。
　　 李祥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蠢笨，感觉到了自己的愚不可及，他一遍遍地敲打着自己的脑壳，骂自己是猪，是狗。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深悟，是自己一手毁坏了这个家，是自己一手造成了秀芬的死。
　　 对于李祥来说，愣子死前最后的忏悔给了他当头棒喝，而随后湾外听来的一个确切消息，又给了他柳暗花明的期颐。
　　 那天，公安局的战友告诉李祥，说前不久局里破获了一件十五年前的旧案，抓到了流窜作案的犯罪团伙，据其中一位交代，当年他曾经带着一位以卖身为业的女子到过天河附近，在那里，两个人因为钱起了冲突，一怒之下，他掐死了女子，并扔进了天河。
　　 随后，公安局的人员在带着罪犯指认了地点，又详细分析之后，已经排除了刘秀芬为死者的定论。说到这里，战友拍了拍李祥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很有可能秀芬还在人间，希望你还来得及。
　　
　　 七
　　 李祥决定请长假出门去寻找秀芬了，做出这个决定，为自己正名只是其次，在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后，回头再细探自己的真心，李祥觉得秀芬才是他真心爱着的女子，他在深心里期望着，假如一切还来得及，以后，他一定会好好爱秀芬，海枯石烂不变。
　　 寻找一个失踪的人，无疑一项大工程，不说时间早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就这茫茫人海，千山万水，哪里才是秀芬飘落的地方呢？
　　 在与几位战友商讨后，李祥决定先从秀芬的娘家人那里入手探问，其间，恰好有一战友的亲戚就住在秀芬娘家附近。经过侧面打听，原来，秀芬确实还在人间，只是这些年来从来没见回过娘家，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李祥自问，凭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凭这些年来秀芬娘家人对他视为仇敌的情景，用登门负荆请罪来换取消息是绝对行不通的。最后，还是他那位战友想了个办法，通过网络在全国范围内寻找一位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名叫刘秀芬的女子。
　　 网络消息散发出去后，是漫长的等待，左等右等，红了石榴绿了芭蕉，各路消息的回馈却不尽人意，不是名字对不上，就是年龄不相符。
　　 眼看着满腔的热望又将化作泡影，不想，从遥远的江东有战友发来信息，说，仔细查看了这些年来的档案，发现有一桩十五年前的流浪女案例与刘秀芬似有关联。原来，十五年前，在江东苗龙村曾经有一位名叫张卫军的男子领回过一位流浪女子。并且在随后第二年上了临时户口。
　　 为此，战友特别去了张卫军的家，去的那天很不巧，没有见到女主人。在那里，战友听到了一个故事——
　　
　　 八
　　 故事发生在十五年前那一个傍晚，彼时，暮色笼盖四野，天很冷，初冬的风已经有了刀割的感觉。从社办工厂下班的张卫军，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弓着身子逆风而行。行至村口，他突然发现不远处蹲着一位女子。
　　 绕道不可能，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路不满三尺宽，女子恰在当路。张卫军下了车，推着车想喊一声让一让。可看到女子正瑟瑟打抖，话到口边变成了，大妹子，是不是等人？
　　 女子回说，大哥，我已经走了好多路，你行行好，能不能让我去家里住上一宿？你放心，明天早晨我一定走。
　　 老实说，面对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女子，一开始，张卫军确实心存疑虑，但看着眼前女子分明又冷又饿，吃了不少的苦，走了不少的路，才走到这个地方的。他寻思，假如他一走了之的话，保不准女子会冻死饿死在这个荒僻之地。想到此，张卫军一点头，带着女子回到了他一个人的家。
　　 张卫军的家住得比较偏僻，两个人走了大概半小时才到，他父母已亡故数年，因为家贫，三十大几了还未娶妻。好在社办工厂给了他一份工作，吃饱穿暖倒是不成问题。在带着女子回到家后，张卫军找出了自己母亲遗留下来的旧棉袄和棉裤说，你先穿上这些，权当取个暖。说完，又拿出一条半新旧的干净毛巾，打了水还特别兑了一点热水，让女子先洗把脸，他便去了灶门口。
　　 那天的晚饭，张卫军做了一小碗炒鸡蛋，炒了一大碗大白菜，煮了一锅白米饭。吃饭的时候一开始女子有点拘谨，他呐呐发声，吃吧，我也做不来多好吃的，家里就几个鸡蛋，你多吃点，吃完好好睡一觉。
　　 那一夜，张卫军把女子安排在了他平时睡的那张床上，他自己抱了被褥睡到了杂物间，在他看来，女子已经够可怜了，他不想被人家看成趁火打劫的恶人。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女子已经起床，家里家外都打扫干净了，早饭做好了，她把隔夜的饭泡成了粥，还切了一小碟咸菜。咸菜是他早先腌制在小坛子的。看得出，女子早先是个过日子的人，只是不知道遇到了怎样的尴尬，才流落到了这个地步。
　　 吃早饭的时候，女子告诉他，她叫李芳，家住四川。她说，原是打算出来打工的，不想带出来的盘缠半道被人偷了，没奈何，只好一路乞讨一路走，不想，糊里糊涂走到了这里。说着说着，女子的泪不由自主抛了下来，随后又迅速擦掉浅笑了说，遇到大哥是我的运气，昨晚多亏大哥收留我，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在床上睡过觉了。
　　 对话中，张卫军再一次抬头看了眼女子，这一看，他发现女子其实是眉清目秀的。吃了早饭，张卫军准备去上班了，按照前夜说过的，女子大概也要走了。出门前，张卫军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了一小团票子，三张十块的、两张五块的，最后连同手上准备留下的那张二十块全部给了女子说，我这里眼下就这些钱，你拿去，路上乘个车，垫个饥啥的。完了又吞吞吐吐说了句，要是再遇到尴尬，这里的门你认识的。
　　 钱，女子没有接手，她摇头回绝说，已经够麻烦大哥了，不可以再要你的钱的。最后张卫军把钱放到桌上说，没有钱不行的，拿着，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哥，就听哥的。说完挥挥手匆匆忙忙出了门。
　　 那天，张卫军一整天的班，上得很有点失神，脑海里像放电影般，不断播放着女子蹲在路边的无助，晚饭时的拘谨及至后来的狼吞虎咽，还有早晨那一抹带泪的笑，屋里屋外焕然一新的整洁，两个人相对而坐吃饭时的温馨气息等等，等等。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是希望女子从此留下？好像不确切，毕竟萍水相逢，何况才短短的几个小时时间，也不足以支持这个想法。可想到女子的离去，他的心里却陡然生出一丝丝隐隐的抽痛。最后，他摇摇头，像要赶走那些左摇右晃的想法似的对自己私语，算了，不去想了。
　　 令张卫军没想到的是，晚上回家，女子居然没走，那一刻，他的心里有惊更有喜。老实说，就凭他一穷二白的家，就凭家里那两间不成样子的老房子，他压根没往骗字上想。此后一段日子里，他开始直呼女子为李芳。仿佛心照不宣的，他不再问走的事，李芳不再说告别的话。
　　 平时里，李芳替他洗洗晒晒，缝缝补补，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他心里不住地感叹，有了女人的家像个家了。这期间，他也曾心生梦想——假如李芳一直不走，以后成了他的媳妇，再生下两个人的孩子，那该多圆满！
　　 当然，梦想只能是黑夜里做的梦，冷静了细想，他不敢奢望。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知道李芳是个文化人，更何况，经过这段时间的饮食调理和规律生活，李芳的脸色和身子已经慢慢丰润起来，这一来，原先被污垢、饥寒和困顿狼狈掩饰了的美丽慢慢回复了本来，这一来，他更觉得自己配不上了。
　　 两个人真正走到一起是在大概一年之后。那时，村子里的人早已知道张卫军捡到了一个女子，更有好心人对他说，既然被你捡到，说明你俩有缘分，干脆收了做老婆吧。平心而论，这样的建议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却又是不敢说出口的。最后，还是李芳主动提了出来。
　　 那个春暖花开的四月天，李芳突然对他说，叫了你快一年的大哥了，这些日子里，我看得出大哥是个好人，相信大哥对我也了解了。以后，我不想叫你大哥了，我们一起过日子吧，就像夫妻一样。
　　 基于李芳的身份证遗失的缘故，两个人的结婚仪式很简单，请了村里和厂子里的人吃了一顿饭，就算完事。那些朋友邻居知道他们日子的尴尬，来吃饭的时候都送了必须的生活用品，还带来了菜。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五年后，又添了女儿。孩子渐渐大了后，李芳也进了村办工厂。一个家就这样，一步一步走成了他梦想中的模型，虽然有点捉襟见肘，但一种平安的幸福却充溢其间，叫他沉醉，让他开怀。
　　 这其中，要说美中不足也有，有时四顾无人的时候，他常常看到李芳失神的眼睛透出一种茫然，那茫然似乎还夹杂着一些他无法了然的东西。他也曾经听到过李芳幽幽的叹息，那是在梦中。凡此种种，他虽然从来没问过，但他深知，自己深爱的老婆一定受过苦，一定有过痛，那苦和痛，很深很沉，他能做的就是好好爱着老婆，让她尽可能忘记……
　　
　　 九
　　 话说，李祥的战友在走访了张卫军家后，很快就把情况通过小灵通跟李祥作了细述。最后，战友在电话里说，我了解的大体情况就这些，至于李芳到底是不是当年的刘秀芬，我不好确定，假如你认为值得走一趟的话，我希望你成行。
　　 李祥的江南之行，是在县公安局战友地陪同下进行的。之前，他们有过反复推论，根据时间、年龄和张卫军提供的一些信息和全家照，李芳与刘秀芬有很多的重合处，由此可以基本确立，李芳就是当年的刘秀芬。基于当年刘秀芬出走时候的情状和前因，战友提出，由他们公安局出面，假如事实与推论吻合，那么，从此也算给李芳正了名，至于正名后的刘秀芬能不能再回到湾里，根据当年刘秀芬的死亡证明等等，她与李祥的夫妻关系已经自然消失。战友和李祥一致认为，不管怎样，这一趟路必须走，一定要走。因为无论如何，也不管秀芬曾经怎么恨他李祥，他都欠刘秀芬一个沉甸甸的对不起……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