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红土寨怀古与其重生(散文)
一
红土寨,在黄海西岸,与境内的崂山对峙,日闻黄海波涛,不曾眨眼地对视着无垠的海,长达470年之久(自设寨之日起),堪称山水情深。
蓝蓝的海,青青的草木,红红的寨土,以其轮廓清晰的色彩,表达着这一线风景的纯粹。我更喜欢“红土”这个寨名,海拔百米,虽不称巍峨,不言险峻,但它占尽地势形胜,是把扼斜口岛咽喉流下的一滴殷血,血色渍染了寨土,抓一把,红色染指;闻土味,无论什么季节,皆有赏落红之趣,似有香气氤氲。不敢称香山,确有“暗香浮动”之美妙,这是写真,并非因在故土有乡愁浸染的文学描写,其神奇,几乎尽人皆知。
据史料,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戚继光做了登州府进署都指挥佥事,红土山就变成了红土寨。“红”字,自古未变,所以,我每登寨面海,感受“中国红”,就觉得应该把这个红色回溯几百年,甚至可以追溯至我们的先祖炎帝黄帝时代,一脉赓续,有寨土为证。民族的颜色,寨土为之印记。
在胶东半岛威海沿海一带,至今还保留着明代因为军事设置而留下的古名,营,卫,所,寨,墩……如今已经成为城市村镇的名称,靖海卫、成山卫、威海卫,是三点海防要地,而红土寨处于寻山所和宁津所之间,东北牵寻山,东南望宁津,是南北兼顾的军事要冲。而红土寨却并未成为后来村居之地,所以至今还保留着明代的军事遗迹。
寨下有村,名北埠、中埠和南埠。埠,泊船的码头。我们可以想见,在古远的时候,海水吻山寨,埠口山下分布,如此海隅,曾经并非是游览的奇观,倭寇常猥侵骚扰,民不安生。守寨踞险,御敌寸土之外,这是明代海防的特点。
这个“埠”字让我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仿佛有渔号子声传来,此起彼伏,自远及近,是渔人载着鱼获归来,号子声注满幸福的音符,充满快乐的旋律。站在埠上极目,渔火点点,“渔火篷深醉晚霜”,也醉了一座深情望海的红土寨。朗朗的海面,海风助力,吹动帆影,点点光闪,眨眼一般地默契,传情达意,在一段平静中掀起风情,推送一圈圈的涟漪,月明星稀时,当有军士站在寨中的堞上瞭望……
二
2017年,我登上这座饱经沧桑的红土寨。
春风骀荡,满天晴色,几朵飘云,低拥山头,碰着我的肩,撞到我的眼。举目黄海,硕大的海蓝镜一般,似乎只为映照红土寨的红颜玉面,人因山而有了一份临镜的机会,海特为寨而亮镜。松柏鼓起山风,呜咽又似低诉,松柏围裹着石头,青红两色中,有斑驳的黛色闪着眼,那是曾经的城堞,环山头应该有一围寨子的栅栏,在我眼前,这里也是万里长城的延续,尽管我知道,山东境内的齐长城末端就在十里之外的“百丈悬崖”处。城墙的每一处堞垛的后面,都有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黄海,曾经的倭寇无孔不入,这里也是他们觊觎登陆的一个点位。弯腰抱起一块青砖,还有着几百年前的温度,我不知是否被炮弹火洗烧灼,也不知青砖上是否滴着明军卫士的血迹,但我相信,这些青砖块块都有故事,或者说,青砖上还行走着守土保疆者的魂魄。
残垣断城,依然诉说着一个时代的故事,还留着军士的温度。于我心中,垣并不残,只是成为了历史的碎片,这些碎片完全可以拼出军士完整的英魂。
目前拥有这座红土寨的曲总告诉我,他要保留一部分旧迹,重修一段环山的城堞。耗资烧钱,他到底为了什么?
无法还原这里曾经发生的明军卫士和倭寇激战的场景,我读《明史·戚继光传》,也是择要概述了几次战例,而像红土寨这样的边寨上不了他的传记。明代设立的卫就有几百,至于“寨”则成千过万,红土寨抗倭的故事,也只能在军士的后代中流传了,如此说来,我们都是英雄之后,华夏子裔,血缘秉承,红色基因,其血不凝,其魂附身。就是没有文字以记,还是可以看到,可以流传。有时候想,多么希望在江山文学网创作的队伍里有文友就是他们的后代,从老者的口口相传,找到历史的痕迹。历史不载,不等于被忘记,风起云涌的华夏民族生存史,即使卷帙浩繁,也难以尽载尽述。
在红土寨,我发现一处应该是“寨营”的遗址,砖头散布,有石头被火烧燎的痕迹,同我登顶的曲总告诉我,这里就是明军守寨人的“军灶”处。如今,难见炊烟,但我仿佛看到军士们,蹲在灶边,风餐充饥的样子,山风呜咽当下饭菜,蓝天白云为宴席,这是怎样的壮阔!
曲总对红土寨文化有一定的了解,他告诉我,我们吃的火烧,在明代就很有名气,到了清末,才有“盛家火烧”,这是一种传承关系。
有一种烧饼,叫“光饼”,就是根据戚继光的名字而来。光饼是用面粉添加少许的食盐而烘焙的饼类食物,大小约6厘米直径,食之香脆,中间穿孔,军士行军或战斗,拴绳挂在脖颈,便携以为军粮,可且行且食。原本是在闽一带盛行,与抗倭有关,亦称“征东饼”。每至清明,闽人为纪念戚继光,都要烙制以作为祭品。之后,花色更新,光饼有了不同名字,如建瓯光饼、酥饼、梅仙光饼、福安饼等,而光饼则是饼之祖。光饼自南北渐,胶东百姓民间,也烙光饼,不过意义有所变化,饼面不再穿孔,而是以刻有铜钱纹络的模子印上去,有了期盼生活富足的意义。
从历史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找到一些有趣的现象。能够一路行来,留下美食的,苏东坡是第一人,而能够和苏东坡比肩的应该就是戚继光了,光饼光包,朴素的食物,有着丰富的历史信息。
如果说,陕西的肉夹馍的面皮上以虎纹装饰为艺术美,而胶东火烧面皮上打印上铜钱的图案,(工具叫“钱模”)则是历史的痕记。凡中华美食,绝不是凭空而来,所谓文化底蕴,不仅仅深藏在卷帙浩繁的史册典籍里,也烙印在中华器物美食家当建筑材料等之上,成为中华文化大观。形式的审美,来历是中国审美文化里的重要元素,透过形式,我们会接触到最为丰富的内涵。海防文化对民间生活有着多么深刻的影响,其中更包含这一种崇敬。
借戚继光的名字,还出现了“光包”,实际上就是地瓜饺,地瓜面的质地松疏,只能在锅中蒸。据传,百姓纪念戚继光军抗倭有功,就以光饼光包来劳军。军民亲和,是中华史上的传统,所以,当面对外侮,我们总是可以全民皆兵,这是一种民族传统,其精神历久弥新。
我为少年时(六十年代),还看到村子有解放军夜里拉练的队伍,也有军队曾夜宿我的村子。他们露宿街头,村民不忍,各家腾出正房的厅,铺草招待就寝。
太多的农户女人都一夜不闲,忙着烙饼,类似光饼,也有烙印上铜钱花纹的,烧饼精致,带着温度,分给拉练的战士,推搡着,寒暄着,那个亲热劲,唯有泪花可以表达。他们一口也不吃,起早行军,烙饼都放在农户的桌子上。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解放军的纪律,烙饼以犒劳解放军是百姓的心愿,二者不能达成统一,让人无奈。火热的心愿,烧不开纪律的口子。我曾看见母亲很失落,手中掐着几张烙饼,半天说不出话。
箪食壶浆,历来是中华军民关系的一个精彩写真,我们总能从百姓的身上找到历史传承。
三
站在城堞旧址,我浮想联翩。首先想起的是半岛海岸线上一个个以“寨”命名的村落,几乎我都走过,用不着一个个考察这些村落诞生的历史,一律来自明嘉靖年间,仿佛是孪生多胞胎。东火塘寨,西火塘寨,瞩望石岛湾;寨东寨西,扎寨如篱;项家寨,马家寨,草岛寨,一家一岛皆是海防前哨;桃花寨,无桃花寨主,有的是缤纷的时光;得胜寨,名字就记录着军士们的荣耀。寨前于家,赛家,王家,寨字冠百姓,全民皆兵。
每一个寨,都有几段抗倭的故事。我曾经到过我母亲的娘家东火塘寨,寻看了一本村志记载一首“抗倭曲”,忘记了曲调,这种传承,足以证明,寨的意义与家国同在。
荣成地界,两个千户所,三十几寨。据说,这些地方也都是当年抗倭军人就此扎根留下的血脉。有的城镇,因移民而生,在这里,因驻军而设,屯兵戍海,成为寨村的开篇历史。他们的村史,闪着红色的血光,所以,作为革命老区,这里更有着久远的历史。曾经的“南倭岛”(今称,南我岛),就是解放战争中胶东地区的物质转运站,从这里走出了一队队如洪水般的小推车洪流,直奔淮海战役战场。
我不知,当下在街面上亮着招牌的“阿瓦山寨”美食,到底为何选择这个边陲小城来做美食生意,但给了我一些猜想。他们是来胶东荣成寻觅同宗?阿瓦,是阿瓦族,别说攀不上联系,本就是华夏民族中的一朵花,说不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走到红土寨下听兵戈,看山翠,掬一把红土闻香;又在阿瓦山寨中品鱼头,尝鲜蘑,吃宽面,两般境界,别样滋味。缠绵在两寨间,餐饮一顿历史风云,品一道民族风情。
倭寇犯我边疆,一笔血债,耿耿于怀。不巧,2005年,我遇到一个日本人,曾于某晚坐在石岛宾馆,共进一次晚餐,晚餐有些败兴,看了几眼餐桌摆着的餐点,我愤然离开,当然借口是临时有事。
餐前,我同学电话约我见一个日本客户,是中国通(年轻时在北京教过书,算是与我同行),我同学与之有渔贸生意关系。
石岛宾馆的一侧就是我母亲的娘家东火塘寨,一幕幕抗倭的场面,不知为何,随着房间近在迟尺的海水涌来,仿佛一曲曲抗日的军歌,令我不禁对这个“朋友”发问,他叫“宫本俊”。
“宫本君,”我略通称呼的方寸,“你对日军侵华这件事,怎么看,对所犯罪行,也是讳莫如深吗?”
空气,似乎自这一刻凝重了,好像凝固起来。
他没有那副假装的谦卑,看着我,良久,道:“俄国人侵华数次,你们,为什么忘记了呢?”
他在回避。他在引开一个必须回答的话题。
“这是一个理由吗?”我愤然。
“边境多争端,战事难平息。这与吞我华夏之地的狼子野心不可相提并论!”我略知中俄发生的一次次争端,《尼布楚条约》《瑷珲条约》,都是中华民族的伤痛,更知日本人的野心,“难道这件事也要通过比较来抹去罪恶吗?”
岂止是不相为谋,同桌都是耻辱。恕不坐陪,别了“宫本俊”。这不是一顿饭伤了和气的事,宴席要看为谁而设。
边陲再燃烽火,海隅又惊怒涛。如果不是这断头毁魂的痛,我当年在北京进修学习期间也不会两度站在丰台区的永定河上的卢沟桥上,沿桥步走,装满哀伤。每当走到东北的沈阳,奉天的名字就跳出来,“九一八”三个数字,撞击我的心胸,如箭穿心。
真想在红土寨上摆上一顿光饼席,请这位宫本俊尝尝光饼的味道。红土寨,不仅是一个时代的记号,更是代代相传的颜色。
四
为了这抹永红不变的颜色,还有人做着擦拭并妆点红色的事。这处红土寨,于2013年后,被当地一家名为“山东华力电机”的公司,买断30年,融于厂区。当然,并不设栏拒绝到此缅怀的人。
曲总跟我解释了自己的计划,让我也愿为红土寨的重生做出努力。他想把红土寨作为自己企业的“灵魂之山”,并以晚年的精力来重整寨山,使之成为一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作为企业文化的落脚点,让红土寨成为黄海西岸的一处有历史厚度的风景点。
五年的时间,红土寨重生,成为“荣成八大景”之外的又一景——“红土风光”。
向南一亭,曰“临鉴亭”。我取清代厉鹗的《谒金门·七月既望湖上雨后作》中“艇子几时同泛?待折荷花临鉴”句子名之,黄海如鉴,风景亭投影海中,常作妩媚;历史也是一面镜子,揽镜可视曾经沧桑。
亭有楹联,我选李白诗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句子来描摹亭月本色云海壮观。
半山有“莲荷池”一座,景色精致,石壁镶池边,莲荷水中浮,这番景致,令我填词一首《采桑子》——
莲荷蜷卧山池好,更醉霖时。
闲了旌麾,起舞红幢,涟动绿裙随。
云舟莫扰花仙子,弄碎琼卮。
一岭烟霏,邀止银鸥,谢浪喙珠归。
美好的时光抵达,当有婉约之趣,美历来是塑造人的灵魂的养料,多么想让守寨的军士在风轻云淡时,也能踱步赏莲荷,生出如此情愫。
红土寨山顶,是打造的重点。进入寨顶,我写了《红土寨旧址序文》,以为序跋,刻石以记——
嘉靖年间,倭寇睥睨华土,抗倭名将戚继光,立寨屯军设防,名红土寨。曾袅狼烟,又焚兵燹。时光荏苒,寨圩息影。为念旧寨,起土复陈,以吊先驱。厂园围裹土山,植木被绿。以守寨护疆之精神,志于实业兴地。祈寨废草盛,以为闲居胜景也。
在寨顶西侧的城堞旧址上,建有一长廊,以为观光怡情处,雕木廊庑,拱顶廊棚,廊壁镌刻我为之创作的《红土寨赋》——
黄海一隅,荣成腹地;三埠拱抱,崂山对峙。拔地而起红土,燃燧以警勍敌。嘉靖立寨,庚子砀基。云凯君举力重修,嘱吾为赋以誌之。
红土之上,军寨遗存。蹲踞巍峨岚巅,环垣女陴厉禁。烽燧一角,薪荆漫峻。壕堑丈许,松木万根。戚继光曾持剑,众军士既列阵。扼守黄海岸口,雄镇福地陶甄。倭寇却步,乡邻庇荫。呜呼!昔曩威震雄风,今兹涵濡醇温。难忘先贤叶庇,缅怀将军优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