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时,草根成家的理想(散文)
一
那时,是指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刚刚够一个青年的资格了。我出身农村,根在山野。面对将来,总要有个打算。年轻人到了成家的年龄,必然要做点准备和铺垫,人生的理想就此有了,媳妇还在丈母娘家里,要考虑的是有无,不是漂亮与否,也不能在乎眼缘,总要把自己打扮好,配得上那个未来的家庭成员,也最好娶个中意的,中意的,就要满足较高的条件。
这种准备,似乎父母没有提醒,完全是“男大当婚”的传统思想支配的。
高中毕业,我就靠近成年人的队伍了,出入生产队,大人们劳作间隙凑在一起总要说成家的事,也影响着我。听着就有了危机感,好像“回乡闹革命”的理想一下子就沉到了生活的底层里。最直接给我压力的是邻居六母,她经常在母亲面前诉说大儿子,我叫“才哥”的境况。四间房子必须有。六母说,比三座大山多了一座。母亲说,王才会吹笛子,不少女孩子喜欢。六母说,吹笛子能吹出四间房?那还不如吹牛皮去!
六伯忙着跟邻居商量砍树,(邻居家园的树木)以工分交换,然后忙着送往东河水中浸泡,去其燥性。六母则拎着篓子登上北山拣碎石,一砖一瓦,不属于六母这样的女人考虑,家贫哪能想砖瓦。一篓子就盛那么一块石头,有时候,牵着顽皮的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的有两个)一起抬,有时我也被六母吆喝着参与其中。这是真正的理想教育,不是在课堂,而在搬石头的路上。两年,六母搬了个石山,我都羡慕。母亲见状,指着后院的院墙,划给六母一段,说搬走吧,看不得你这个样子,拆了石墙,篱笆可以用草棍木棍扎好。这种帮衬,完全是母亲看了六母的艰难而伤心,六母一向阴天的脸,突然晴朗起来。六伯是半拉子木匠,一座房子硬生生把他改造成了石匠兼瓦匠。
才嫂是十里外的寨前人,样子不大好看,属于“一般人”,但才哥四间房是才嫂出嫁的最大理想。才嫂说,老家两间房,五个兄弟姐妹,经不起被除数是“5”。结婚了,四间房,是4÷2,好像日子一下子就亮堂了。哪知这年分到的饥荒(欠款),让这个数字的意义几乎全部消失了。
二
我家旧房摇摇欲坠,高中毕业第二年,我就来个“小月子孩不怕狼”,硬生生拆了老屋和后园的石墙,造起了四间草房。父母的脸上顿时没有了忧愁,母亲炫耀说,有儿就是不一样!我问,没有儿,四间房就省了,的确不一样。母亲从不以“无”为前提考虑,伤了她的心一阵子,见我也不搭理了。
母亲是有远见的,她早就有了儿子娶媳妇的理想,在没有我的时候,这个大事就已经写在她的日子里。她从朝鲜的新义州回国,(因朝鲜战争)就带回几丈绸缎被褥面料。压在箱子底,铺垫着她的儿子娶妻成家的人生理想。那些年,炕上盖的被子都露着棉花絮,她补了再补,她在为一个理想做着缝补,于是才留下了那么华美的绸缎。至今感到幸福,又觉得很伤感。
为什么母亲要留下那么好的回忆,我宁愿她那时一无所留,不再想那些绸缎,我无法锦上添花。
结婚,“三大件”,这才是压在农村人身上的三座大山。昨日,阅读梁晓声的《小人物走过大时代》,我的眼睛停留在这段话上,有十几分钟——“时代的每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山。”但每个人都要责无旁贷地用肩膀扛起这座大山。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节衣缩食,没有“外快”,割掉“尾巴”是常见的事。
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和座钟,少一样女方看不中。我偷偷算了一笔账,三大件,在七十年代中期,大致要300块。我家在我高中毕业年,由欠款户转为余钱户,告别了入不敷出的窘局,剩余额是33元钱,如此一算,要十年的时光啊,我有点不寒而栗。
但我有权宜之计。家有老座钟一台,走时虽然不准,但时针分针从未见过停下。但钟门所镶的铜皮已经生了铜锈,有些陈旧了,显然不适合新人新事。那时我有一个朋友,特别喜欢捣鼓这些玩意,属于“技术流”,我便抱着送给他拆解,清洗,希望焕然一新。结果,弄断了用来上弦的发条。他父亲原来是烟台北极星钟表厂的,因打成右派而被遣回乡,是他父亲通过关系邮寄了一副发条,才救活了那台座钟,也挽救了我的理想。
我父母从朝鲜回国,带了一台缝纫机,这是我用不着考虑的,但我心中必须坚持一个原则,一定要放在父母的炕上,新人要用,就上父母的火炕。那些年,父母靠这台缝纫机接了很多乡亲的小活,给人家缝一件衣服,人家硬是划拨几个工分,这是父母用来养家糊口的工具,一点不亚于半个劳动力。况且,缝纫机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冲出重围,回到老家,寄托了父母复杂的感情啊。我懂得那份炮火中幸生的感情,我必须坚持原则。希望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使用这台缝纫机。
自行车,那是可以远望而不能及的奢侈之物,想到那些年为了自行车而争执的故事,我便冷出一身汗。
凭票供应的时代,布票、花票、油票、糖票、咸鱼票、鲜鱼票……名目繁多,这些票,要按人口领,如果想买下一辆自行车,需要150多个票,差不多一样的钱数,必须邻居相帮,凑齐这些规定数量的票。票,是什么,是一时代的印记,是贫穷的符号啊,它不是邮票,邮票是文明出现的产物,八分钱就可以逛遍全中国。而且,我从未见过车票(车票不是现在乘车的凭据,是购车的资格证明),怎样获得,我也没有资格问。
记得1973年,我们村分配了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青岛出品的,需要贫农身份,且对村子有巨大贡献者才可以申购,当然残废军人优先。这些条件对于一个年轻人,简直就是鸡毛上天,太难了。从此我不再去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无车上山更容易。这是我的幼稚想法。而且,我看到,那些娶媳妇的人,有的是借来的自行车,有的是买一辆旧车,我希望那个女人,能够十分通融,说一句“人好就行”,一句话,胜过千金,车被冷落,热情却高涨起来。
三
现实,就像一把重锤,敲击在脆弱的人身上,是很疼的。无药可解的疼,只能靠同情缓解。别说为了爱情可以冲锋陷阵,如果说当兵和考学(那时是推荐上大学上中专)是农村青年的出路,婚姻,是女人改变现状的唯一途径,如果不能嫁给一家条件优渥的,起码可以比娘家的日子有长进,除非是长了太长的眼光的。寻求改变的力量,始终是婚姻选择的砝码。爱情是美好的,美好的爱情也有疼痛。或许,这就是痛并快乐着。
后来,我们那农村又时兴“三大件”后的“九条腿”。没长腿,寸步难行,少一条腿,是残疾。桌柜四条腿;大储物柜,四条腿;炕琴,名字很雅,就是一个“炕”字也充满了温度,炕琴是摆在火炕一边的储放被褥衣物的柜子,下面没有腿,人们把它视为一条腿。“九”是个稳定的数字,也吉利。美好从未离开人们的理想,婚姻的理想就是用腿支撑的。
其实,我在上高中时就多了一份准备的机遇。那时的高中,是以“学工学农”为主课程的,学生要根据爱好报名学什么手艺,我选择了木工,主要想盖房子,兼顾做家具。不能忘记,学推“刨子”,姿势不对,两手大拇指外皮全磨破了。第一件作品是吃饭用的板凳,四条腿,斜着打榫插榫,我觉得我完全可以举一反三制作柜类大件了。少年啊,心比天大,或许,那种理想是在尘埃里,一样给我催我进取的勇气。敢为,才有梦想的实现,这种人生态度,一直激励着我,感谢那个板凳,承载着我最初的人生理想。
最终,这些“大件”“小件”之类的娶妻条件,都没有用过。曾为此费尽心思,曾让我有了深思熟虑,或许,这就是面对成年应该有的准备。那时,没有十八岁成年宣誓,但我们有人生成家过日子不能颓废自己的理想。
时代不一样了,结婚成家需要“几大件”,没有定数。钻戒,项链,手镯,都够不上大件,问汽车有吗,房子有几套,存款有多少,不动产是几何……财富,能够看出理想的指数,但不是幸福的绝对指数。时代进步,物质丰富,成年成家给我们的礼物足够多的,现在,是需要年轻人去创造,也有最适合创造的土壤,真正的爱情也需要物质基础,这是时代给与我们的观念改变,但不是无度索取。躺在理想上睡大觉,总归不是年轻人的态度啊。
四
1978年我考学走出了家乡,毕业之后,曾经亲手盖起的房子,因我无力打理害怕坍塌而变卖,那些所谓的大件,也被事业取代,无心考虑那些,或许格局变了,理想就不再是那些了。我并不嘲笑“几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的农人理想,历史也不会嘲弄这样局促的理想,因为是一个时代的最美愿景啊。曾经为了这些理想而不懈奋斗的人,最懂得理想的层次和价值。但随着境遇的改变,理想就要脱离低级的层次,否则,生活也会变得毫无起色,甚至一地鸡毛。
结婚十年间,我一直在城郊结合部租住廉价的民宅,最窘困的时候,和房东住着对面房间,我拥有厅房中的一半灶台,房东说,我们一起过日子,放假回来就上“这边”吃顿现成的饭。有了温暖,不在乎所住是几间房。那十年,我的家具一直是一个68块钱买的碗柜,碗柜,只有四条腿,少了记忆里的九条腿,四条腿就像四个车轮子,跑起来更流畅,日子照样走过来。想想,一切都会如云烟消散,但理想不会,常常以自己在县城的第一中学教书为荣,那个“第一”多么有魅力,仿佛不是一个序号,而是一个排名,这也成为激励我力争第一的序数。
回顾成家,我的结婚日那天,还是妻子带着她的旧自行车到学校去,让我骑上,做一回“有车族”。回顾这些,我喜欢故事里的温暖,困窘反而和富有一样可以成为财富,当然困窘是心酸的。其实,成年成家,需要的就是温暖,物质的东西,带来的是心满意足,觉得不寒碜,不一定就有温度。成家了,归根结底要靠夫妻用温暖实现人生的梦想。
现在,我依然是一根草,但有根,我赶上了福利分房,又靠工资日积月累,买了房子,这是我的父母不敢想的事情。如果他们突然复活,一定瞠目结舌,不知怎样说话。草根扎在沃土里,雨水从未躲过草根而流逝。我不喜欢说体面的话,但我还是要解释我这根草得以长青的原因,时代给足了雨露,从未干枯。
理想离不开现实,包括世俗的观念,但理想会在好的家庭得到滋养,而不断拔高境界。失去生长的动力,就是草根也无法成活。
2024年4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