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香雪(散文)
东北的春风总是柔中带刚。寒冷和阴雨之后忽然地来一个大晴天,温润中有几分凛冽。丝丝冷风中偶尔携带的暖意会让人受宠若惊,心旌摇曳。于是就想把自己放逐在春风里,就如放在盛满温水的浴缸里浸泡,浑身上下感觉舒服。可惜这样的好天气并不多,最是值得铭记的日子。大多时候,东北的春日是阴雨的,且刮着冷风,就在你感觉很冷的风里,春天却悄悄然来了,开始的时候,有点朦胧,有点羞涩,似有还无。那在枯草中的一抹绿色,是从冷湿的阴雨里孕育出来的。枯草深处的春芽,因为有厚厚的枯草做掩护,它们萌发了生命的新绿。它们如此娇嫩,是春天的“出头鸟”,是玲珑的“小可爱”,因他们的到来,我知道东北的春儿来了。
吉林市的树木大多是依依的垂柳,经过园林工人的巧手,更是长得长发飘飘,妩媚动人,这初春的柔柳,绿中透着黄韵,那鸡蛋黄般的颜色,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因为这初春的景象最美好,也最容易逝去。这软软的嫩黄就如我们的童年,娇嫩,懵懂,且有几分顽皮。在春风春雨中醒来了,生命开始生长,发育。此时的吉林市已经遍地花开。人们只注意花的美好,却没有人注意脚下的花瓣。那些飘零的花瓣,就像新雪。是不冷的雪,一片片的,粉嫩粉嫩的,让人不忍踏触。那似雪般纯洁的生命,脱离了树的怀抱,暗香残留,还有着生命的余温,蕴含生命里的“柔”和“念”,更加让人怜惜。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花朵,老了的时候我却格外喜欢脚下的花瓣,我叫他们“香雪”。
花开花谢,似乎告诉我们春光的短暂易逝。一树花开就像燃放鞭炮,预示春天的开门红。这里春天也越来越热烈了,但我更喜欢千里之外那抹春色。那是一个叫做“长兴永”的一个小村子,那里的春天早已被我封存在梦中。是我不舍打开的风景画。画里的村舍茅庐里有我们姐妹四个。当春天唤醒了万物,也唤醒了我记忆里的“春”。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落。没有热烈奔放的花朵,我家院子里的一两棵樱桃树,开得很迟缓。花儿也美,也是一地落雪。院外也有几株柳树,柔柔的柳枝上缀满了不知何人巧手缝制的柳叶,精致地装饰着我们的庭院。没有城市纤柳的袅娜,更加肆意生长。在我们眼里,它就是一个温厚的伙伴。春来了,乡村里到处都是吹柳笛的孩子。所说的柳笛就是用柳树皮做的哨子。柳树皮滑溜溜,很容易退下来,可以做很长的哨子。孩子们把柳条弄下来,做成哨子,一路奔跑,比赛着吹,孩子的笛声把春天吹醒,大人们准备培育秧苗。在自家院子里扣塑料大棚。父亲母亲开始整天呵护他们的宝贝。
五月份水库来水了,小河涨水了,到处哗啦啦的水声唤醒了自然界的清梦。树木也变得油绿。小河旁到处都是游走的身影。人们围着小河打转转。小孩子们去小河里摸鱼虾。妇女们拿着棒槌,在河边石板上叮叮当当地捶衣服。河边也有朝鲜族的妇女,她们也过来洗衣服,洗完衣服,把衣服装在盆子里,然后把盆子顶在头上,稳稳当当地走着,从不用手扶,让人羡慕不已。他们穿着肥大的洁白的长裤在风里摇摆。路上,也有落花,落花如雪。
小河就是我梦中的摇篮,我们用小河的水泡田,泡得软软的,一脚下去,滑滑溜溜的,再拔出来,就很吃力,这也是我第一次插秧的感受。但姐姐们似乎更好一些,只见他们的手,不停地分秧插秧快到不行了。大姐带着洁白的纱巾,纱巾随风飞舞,她那透明清澈的眼眸能照亮乡村的夜空。大姐的手快,绿色锦绣随着她的手铺展开来。二姐姐眉眼温柔,干活也不输给大姐,两个人比赛着插秧,田埂上运秧苗的爸爸,看着他们笑。三姐姐身体虽然不好,有哮喘的毛病,也不甘落后,干得飞快,不一会就赶了上去,三个人齐头并进,三只手不停地飞跃,就像三只水鸟,在水面上跳跃。这时候,只听“扑通”一声,最小的那个“捏捏扎”却栽倒在水池里了,浑身都是泥水,狼狈不堪。姐姐们急忙过来把我扶起来,跟爸爸求情:“老妹太小,别让她下地干活了,有我们呢!”
爸爸看着“老丫”,无奈地说:“你们像她这么大,早就下田了,让她先回家吧!”
身为老姑娘的我就像得了特赦令,从水田里解放出来,那滑溜溜的淤泥每走一步都不容易,就像紧箍咒裹着双腿,奇怪姐姐们走得如此轻松?我逃离了劳动战场,就飞奔回家听广播剧。广播剧里播放的是《海囚》,我干活很菜,却喜欢沉浸在影视世界里,小小脑瓜里总有想不完的问题,人世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公正。剧里的主人公都在顽强反抗着自己的命运。我总被他们的精神吸引。《海囚》是写华人劳工在海上的苦难,那时,我倍感无力拯救他们,多么希望大海涌起的浪花就是香雪,给他们一点香的味道,他们吃的苦太多,我理解,这样香甜可以冲淡苦涩。这个想法好像特别肤浅,他们的命运怎么是一股香气可以改变的呢,浪花如雪也无能为力。
夕阳西下,姐姐们收工回来,都不急着休息。三姐第一件事情就是照顾家里刚刚收养的流浪猫。姐姐的眼里都是怜惜,她会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分给她,晚上搂着它睡。姐姐哮喘,嗓子眼里总是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那猫趴在姐姐身边,嗓子也发出呼噜的声音,冬天的时候,天气冷,大猫就钻进姐姐被窝,就像一个温暖的火炉,三姐拥着猫咪取暖,她眼里都是可爱的猫咪。二姐吃过饭就大声背书,她记性不好,不过她有耐性,一遍一遍背诵那些对我来说很陌生的古文,或者英语单词,我好奇听着,看姐姐如此专注,内心觉得那些东西极具魔力,听着听着,竟然听懂了,还没上学的我,竟然早姐姐一步背下来了,很多初一古文,我还没上学就会背,我们不是书香门第,但有一个痴迷学习的姐姐,让我感受到学习的魔力。我也爱上了学习。之后我上学语文一直都很好,姐姐是我第一个老师,言传不如身教,姐姐对知识的爱感染了我。
那时,我便有了一个诗意的词,叫“香雪”,姐姐就是香雪,她以自己的芳香熏染了我。我甚至喊一声“香雪”,姐姐不知是叫她,朝我笑笑,哦,香雪笑了。我笑姐姐有点傻,竟然不知我给她的名字,不懂得我的好。
大姐姐是村上的卫生员,穿着被她洗得像雪一样的白大褂,背着医药箱。挨家挨户去给孩子打预防针。医药箱上一个鲜艳的红十字闪着光辉,姐姐就像村里的天使飞来飞去。姐姐工作很辛苦,有时候半夜也有人叫她去打针,她总是毫不犹豫地起来,去给人家打针,就是农忙时候也如此。姐姐有时间就看医学方面的书,她真想像舅舅一样成为赤脚医生。姐姐的确是洁白的香雪,铺在去往病患家的路上。
那个春天在我记忆里,来得似乎有点晚,但是特别温馨和忙碌,家里所有人都充满希望,那是一个有梦想的春天。
很多过去的日子就像飘零的花瓣,无从拾起,那残留的暗香总是让人陶醉,我把那些可爱的日子命名为“香雪”!如果我能在那些香香的日子里熏眠自己,我也要变成一片香雪,把自己安放在记忆里安暖这自己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