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陈把瓶底朝上，瓶口朝下控干了瓶内所有的酒，做到了——滴酒归杯，也没把岳父面前的杯子倒满。
　　 在老陈的记忆里，结婚已近二十年，岳父却从没和他单独喝过酒，就是偶尔赶到饭点，也从不留下吃饭。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咱们再喝。”老陈拎着空酒瓶像是在征求岳父的意见，也像是在就此打住，他分明看见岳父已经满脸通红，双眼充血，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总归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老陈怕出现个什么意外。
　　 “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真的多了。”岳父边说边摇着手比划。
　　 老陈没有接岳父的话，而是到厨房盛了一碗饭，递于他。
　　 “谢谢了军，爸很感激你，一家子都反对我管那件事，只有你默默支持了我。凭良心说，咱不该主动承担一点责任吗？你是没见，你见了你也会帮她的，好歹咱比人家过得要宽余一些，是不是？”
　　 “军”是岳父对老陈的昵称，老陈全名陈军，是一名病退的营级干部，岳父总爱把老陈的姓省去，直唤“军”。
　　 老陈见岳父端起碗，拿着筷子，也不扒饭，只是以筷子做指挥棒在碗碟上面划出一道道有型无痕的线，显得极其严肃。
　　 “该帮，该帮，您做得对。只是这钱您拿回吧，全当我孝敬您抽烟了。”老陈边说边把茶几上岳父在饭前放的一千元钱拿起递于岳父。
　　 “不……不、不！这是两码事，这是我借你的，这已经是推迟两年还债了，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哎，都是这新冠疫情闹的，要不我一准就还上了，爸这一辈子奉行的就是言出必行，没想到老了老了，却失言了，惭愧，惭愧。”
　　 老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茶几旁起身向卧室走去。出来时，递给岳父一张纸条，岳父看了看，是他当初借钱时非让老陈打的条子，苦笑了一下，把纸条丢进了门后的垃圾桶里。
　　 “无债一身轻。”岳父像孩子似的看着老陈会心一笑。
　　
　　 二
　　 岳父踏进老陈家小院时已近中午十二点，正是各家准备午饭的时候，他打算进来后，悄悄把老陈叫出去把钱给他，很是不想让在厨房做饭的自家大妮知道。哪知进来后，院中静悄悄地，寻遍了所有房间，才在小储藏室里找到正在全神贯注制作沙盘的老陈。
　　 老陈已病退多年，仍就喜欢摆弄沙盘等军事对垒的游戏。他的病退源于一场为抢救百姓羊群的义举。当时，老陈正在军区某部综合库二队当队长，那天大伙儿正在吃午饭，突然听到库外传来急促的呼救声，原来是附近一个放羊的农民在向他们求救，说是他们的一千多只羊被南山下来的山洪围在了山坳里，水有齐腰深，马上就把羊群全部淹没了，想让解放军同志施于援手。老陈没有迟疑，带领三十几名战士就冲进了山坳，当他们把近千只羊都抱出来转移到安全地方时，老陈大口吐血不止，到医院后才知是急性胃穿孔，胃被切去三分之二。一个生龙活虎的老陈，因胃里不能容下食物，而骨瘦如柴，弱不禁风。
　　 “她们娘俩不在吗？”
　　 老陈被岳父突然的问话惊了一跳，忙一边起身一边回到：“她们去参加她同事儿子的婚礼去了，有事啊爸？”
　　 “没事。过来看看，把这个还你，已经推迟了两年了。”岳父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与老陈。老陈不解地看着岳父。“就是五年前借你的五千元钱，之前还了你四千，还剩下一千呢，这次就全清账了，拿着吧。”
　　 “哎，您可真记得清啊，不要了，算我孝敬您抽烟了。”
　　 老陈手中仍拿着制作沙盘的工具，只用胳膊肘把岳父递过钱来的手推了回去。
　　 “两码事，该啥是啥。”见老陈不收，岳父转身出了储藏室，把钱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今天在这吃吧，她们也不在，就咱两个，我多炒个菜，咱们喝点。”
　　 老陈从洗漱间出来，边擦着湿手边微笑着极力挽留岳父留下吃饭。
　　 岳父正在点燃一支烟，待火机熄灭，透过缭绕的烟雾凝视着说话的老陈。
　　 “在这吃吧，我还有一瓶八二年的茅台没舍得喝呐，咱俩尝尝。我自从那次手术后就再也没喝过酒了，今天破个例，喝点。”
　　 “哎，算了吧，你岳母怕已经做好饭了，改天吧。”
　　 “就是一顿饭，她娘俩又不在，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今天正好又没啥事，您坐着，我很快就好。”
　　 老陈不容岳父拒绝，直接进入厨房开始备饭。
　　
　　 三
　　 一瓶酒打开，老陈只象征性地喝了三两杯，不过二两左右，其余在不知不觉都给岳父倒上了。岳父今天明显有些兴奋，不住地念叨五年前那件事。老陈知道那件事的大概，是小姨子的叙述，从没听岳父讲过来龙去脉，便鼓励岳父给他唠唠。
　　 “那是五年前刚进入腊月的一天，我们唢呐班到城北的刘家庄给一户人家打理丧事。丧事毕，碰上本村一个原棉织厂的老工友，非拉着我到他家坐坐。你想想，自从棉织厂倒闭已经二十几年没见了，一坐下来就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时，他和我在厂里同一个文艺队搞演出，他可是文艺队的台柱子，能说会唱。我当时主要是负责唢呐和敲锣，干的是幕后的活，没法和人家比。那时都觉得他要高升，前途无量，哪知后来文艺宣传队突然宣布解散了，我们几十号宣传队的人马，顷刻间成了厂里的笑柄，哪个部门也不愿意接受我们，后来厂领导下了死命令才把我们安置了下来，他去了印染车间，我当了一名业余电工，再后来厂子倒闭又一起下了岗。其间我们两个关系还是不错的，有时晚上演出，他总是能弄到点好吃的，每当这时他总会给我留上一口，在那个年代能吃上一口市面上的紧俏货，是一件幸事，所以我打心眼里感激他。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过得很不容易，老伴偏瘫多年，前年去世了，他身体也多处有病，只得跟着唯一的姑娘生活，姑娘还没啥，只是女婿对他不甚感冒，时常对他冷嘲热讽，抽个烟还得姑娘偷偷施舍，他话中有些不想连累姑娘的意思，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没办法，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抱头痛哭一阵，直到他情绪稳定了我才离开，走时我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多元钱都给他留下了，让他有个打零嘴的闲钱，说有时间一定常来看他。”
　　 “也是，你们厂一倒闭，可坑了不少家庭，年轻一点的还有找活干的资本，年龄大的可就倒霉了。”老陈借助岳父的话打圆场，也像是安慰一下岳父的情绪，他分明看见岳父双眼已含满泪花。
　　 “我告别工友，天已漆黑，而且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雪。西北风裹着小雪球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我顶着风，骑着那辆你给我的五菱摩托，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当年，我们正值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转眼就已暮年。哎！叹人生苦短呐……也可能是过于思虑走神的缘故吧，在接近城区那个大转盘立交桥时，被一个骑自行车横穿马路的妇女当头撞上了。其实我当时骑得不是很快，而且在发现她时我还采取了制动，可惜还是晚了，她正撞到我摩托车的前轮上，惯性的力量使她连人带车反弹到路边的沟里，虽然沟不是很深，但七八米的距离还是有的。”
　　 “哪是，两辆车都在走着，又是雨雪路滑，又加惯性的力量，十几米也不是个事。”老陈为岳父打着圆场。
　　 “我和摩托都倒在地上，一条腿被摩托压着，无法动弹，幸亏我带着头盔，头脑还是清楚的，恍过神后，我挪动摩托，抽出了那条被压着的腿，动了动，感到无甚大碍，就忙到路边的沟里察看那个摔倒的妇女。当时天也黑，雪在刮，看不清她什么模样，她趴在那里只喊腿疼，我掏出手机，想看个究竟，可手抖得怎么也点不开那个手电功能键，当时真是吓坏了，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真不知如何是好，”
　　 “以后出现这样的事，您应该先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年轻，见得多，总会比您有办法，要不就直接打电话报警，让警察过去解决。您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也没遇到这样的事，那还不被吓坏了。”老陈忙接过岳父的话安慰道。
　　 “我想了，可我当时不知道该给你们说什么，又怕你们担心，又怕给你们添麻烦，打电话报警可是没想到，总觉这是小事，又不是杀人放火，警察不会管的。”
　　 “只要在路上发生的事，交通警察都会管的，这是他们的职责。”
　　 “是啊，我原先总以为这些磕磕碰碰的小事警察不会管。”
　　 “后来呢？你们就在雪地里待着吗？”
　　 “我们大约等了有几分钟，都从惊吓里回过神来，我才把她搀起，想让她走两步看看，结果她的左脚疼得不敢着地。我蹲下摸了摸，脚踝处的确已经肿胀，看来是伤得不轻。这时那个妇女好像看出了我的为难，就说她家离这里不远，让我用摩托车把她托回家，她歇两天就好了，她的老公还瘫痪在床，需要她时时照顾，她离不开家。我当时想，这也是个办法，把她送回家，村里也有诊所，有医生，看个骨折的磕磕碰碰应该不是问题。”
　　 “正当我把她往摩托车上搀扶时，说来也巧，二妮和志刚他们从玛钢厂下班路过这里（二妮是老陈的小姨子，志刚是小姨子的老公），他们可能是看见我了，他们的摩托车都过去了，又折返回来。当听到二妮一声‘爸’，我的心一下放进了肚里，像是见到救星一样，我把来龙去脉和他们说了。结果他们不但不帮我，还让我跟他们马上回家，不要管她，说别人遇到这样的事躲还来不及的，我还在大包大揽学雷锋呢，就是退一步按照交通法则来讲，我是正当直行，她是违章横穿马路，责任也全在她，让我一走了事。你说他们说的是人话吗？可能是志刚的手电光照吧，说话间二妮忙蹲下抱着我的腿说，我的腿在流血，看时脚下的雪已成一片殷红色。原来我的外膝盖处也被撞破了，只是由于当时紧张没感到疼痛，血从我的膝盖流向了脚脖，把地上的雪染红了。那个妇女见他们说是她的责任，又见我这么大岁数了，腿在流血，就抖抖搜搜地说，大伯，要不你跟他们走吧，别管我了，我自己能回到家里，我家离这里不远。”
　　 “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规，您在国道上正常直行，她是在岔路口横穿马路，她需要停车观望让行，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才能经过。如按照责任事故划分，她应负主要责任。”老陈以前是单位的兼职法律顾问，岳父对老陈的讲解还是认可的。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我骑的是摩托车，不管怎样属于机动车，咱又是个男同志，还能让个女同志负责吗？我没听二妮和志刚的话，我让他们帮我把那个受伤的妇女扶到摩托车上，可他们怎么也不管，非要拉着我回家，你想，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雪，她一瘸一拐何时能走到家，半路上要有个好歹还不把一个家给毁了，我的心里能过意得去吗？他们不管，我就不让他们管，当我费了好大劲把她弄到摩托车后座上时，志刚的一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他说黑天摸地的，你带着一个受伤的妇女，人家家里人看到会怎么想，如今的现场一目了然，对你有利，一旦离开这里到村里你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全村人攻击你一个，你有口难辩，到时你人车都别想走，他们要多少钱，你就得出多少钱。”
　　 “志刚的话不无道理，你到村里可真的不好说，你骑的是摩托车，她骑的是自行车，你是男的，她是女的，你没撞她，你为什么要把她托回来？村里人多，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就把你套住了，现在的人，大多人心不古，不得不防啊。”
　　 “哎，当时那考虑哪些了，总是觉得咱不能丢下她不管不是？这时二妮给他哥拨通了电话，非让我接电话，你知道我和她哥一见面就抬杠，一天到晚总埋怨我多管闲事，不让我出摊带唢呐班到处乱跑了，怕我年龄大了有个三长两短，这种事他更是不会让我管的，结果一接电话他就火冒三丈，非让我马上跟志刚他们回家，否则惹下烂事，不给我出一分钱，还告诉我后果自负；而且打电话时你岳母也在跟前，她更是让我马上死回去，不回就和我离婚。哎呀，给我气得，险些把二妮的手机给摔了。”
　　 “他们其实也是为你好，怕你受到伤害。”老陈忙趁机平复岳父气愤的情绪。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面对一个受伤的人，你总不能一走了之吧？别说和咱有关系，就是路边一个不相干的人有了困难，咱们也应该伸出援助之手啊，真没想到，现在的人都变得如此冷漠了？学雷锋学了几十年，越学越倒退了？！”
　　 “是啊，社会公德的确在下滑，和我们小时候到处做好人好事不一样了，现在大街上摔倒个老人，都不敢去扶，生怕被讹上。前几天抖音上说，东北某地一个老大娘摔倒在马路上，从她身边来往过了几十个人都没人敢搀扶，直到120救护车赶到，老大娘已无生命体征了。你说是为啥，还不是怕给自己惹麻烦。”
　　 “人呐，有时候也不能太较真，那总归是少数，别让我碰见，碰见了我就要管，我坚信——邪不压正。”
　　 “我也相信邪不压正，可现实有时就是这样，二00七年发生在南京的彭宇案，不就是一个典型的做好事却被讹诈的案例吗。”
　　 “我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想赶快把她给安置下来，别让她在那里受罪。见我执拗着不走，二妮和志刚一气之下拔了我的摩托车钥匙，丢下我们，骑上摩托车就走了，临上车二妮还一直催我，如不跟他们回家，就直接打电话报警吧，万般无奈我打了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