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际通被父亲陈守业带到山外去的那年才六七岁。那是他生命中出的第一次远门。
　　 头天晚上，奶奶像在为出征的将士壮行那般对他说，孙儿，你还这么小，就要走这么远的路了，真是有福呵！我这一辈子也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你要感谢你爹呀！
　　 不难看出，在奶奶的心里，到七八公里远的人民公社去，那简直是个望尘莫及的地方。能去，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
　　 奶奶，我不得忘！
　　 那你都收拾好了没有？
　　 奶奶，还收拾啥呀？听爹说，我们两三个小时后就要回来呢！
　　 小陈际通看到奶奶的眼神有点空洞。过了一会儿，那双空洞的眼神又专注地望着他，半天才说，这次去，你爹要是能办成就好了。
　　 奶奶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只是他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那样说，仿佛寄予了很大希望似的。
　　 但那天空手而归的父子俩，回家时太阳已偏西。虽然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却像已猜到了什么似的，也没去问他。晚上的夜饭，仍然是苞谷馐馐煮红苕稀饭，里面加了酸菜。饭很稀，能照得见人影。这饭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吃下去后起夜的次数就很多了，奶奶有点怕吃它。
　　 那次的经历，让小陈际通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
　　 老陈，给我称三斤米嘛。
　　 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粮本，把它递给了那个叫老陈的人。
　　 他父亲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上有四个兜、兜上有盖，旧得有些泛白。它的上面有两个巴着的兜，下面也有两个巴着的兜。上面左边的那个巴兜是用来装钢笔的——他父亲倒是在那位置上随便挂了一支黑色的水笔。右上边的那个巴兜，原本是用来装发票之类的贵重点的票据——父亲也在那里装过。就是下边的那两个巴兜，他父亲好像并不知道该怎么用似的，它随时都显得并不饱满。在他们村里，男人们普遍的用法是，将随时要抽的叶子烟揣到那里去——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抽烟，他们几乎也都这样操作。父亲衣服下边的那两个兜兜，经常都是瘪着的，但他母亲洗衣服的时候，还是能从那里抖出些叶子烟的细面面来。它们漂浮到水面上，令他母亲有些心疼。同时，她也在责怪自己的粗心，要是能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抖出来，丈夫将它卷进一张纸里，还是可以抽上几口的。
　　 不行啊，陈老师。这是上面的规定。你每月二十七斤半的供应粮不能全称细粮，要粗粮挞着吃。遭灾了，精粮没那么多。嗬，你们山上是不是也遭灾了？
　　 我怎么不知道、哪里遭灾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嘛。就因为我们山上今年一苗秧也没栽上、一颗谷子也没收的，我才想用我的供应粮票买点大米回去、给全家人打一次“牙祭”。你别逗我了，我们山上那么一个小地方遭灾，怎么可能影响到你们粮站收粮呢？
　　 此时，陈际通的父亲陈守业还是想争取一下。凭着他经常来买粮，已与粮管员老陈混成了熟人，再加上他们又是家门的这层关系，他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想想办法嘛，卖给我几斤，我只要大米，其他的暂时不要，家里真是在等米下锅呢！
　　 老陈在把粮本无可奈何地交还给他时，又说道：没办法呀，上面有规定，就从这个月开始，谁也不敢违抗。你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嘛，或许还有希望。
　　 父亲愁着脸、慢慢地接过了粮本，小陈际通看出了他的无可奈何。那本牛皮纸的封面、长方形的粮本，仿佛很贵重似的，父亲在接下来与老陈的交谈中，一直都把它紧紧攥着。
　　 尽管有些失望，他父亲还是和老陈不受影响地攀谈起来。他问：那这个月的二十七斤半粮要怎样给我们称呢？
　　 按规定，只能是称一半的细粮、一半的粗粮。但我可以给你称十四斤米和面，十三斤半粗粮。
　　 那今天可不可以先……
　　 别忙嘛。我还没把话说完呢！称的这些细粮中，大米称七斤、面粉或者面条什么的称七斤。十三斤半的粗粮里，红苕干称七斤，绿豆称五斤，黄豆称一斤半。
　　 听了这话后，父亲一时间垂下了头，半天什么话也没说。
　　 父亲不说，不等于老陈就不说话了。他还没把新的临时性政策宣传完。只听他又在那里说：还有硬性的一条。上面要求，称粮的顺序是，要把那十三斤半的粗粮称完了，才允许称细粮。
　　 小陈际通不由得专注地看了他父亲一眼。父亲的脸黑得能拧出水来。便暗自猜想，此时父亲肯定想的是，二十七斤半的供应粮里，还要供应红苕干、绿豆、黄豆之类的杂粮。虽说今年旱情严重，但作为高山上的农作物，像红苕、绿豆、黄豆这些旱地作物还是有些收成的，眼下正缺的是大米。说不定那按标准称回的红苕千里，还有自家作为征购粮上交的红苕干呢！为把红苕干尽快晒干、不至发霉，全家人可是齐上阵了的。
　　 此时，一言不发的陈守业老师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他的想法被他聪明的儿子猜透了。
　　 没办法，国家遭了灾，大家都得分担一点。在离开粮站时，老陈主动伸出手来与陈守业老师握别时，他这样说着把他送出了门。
　　 看得出来，父亲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很快就把右手给伸出去了，握手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在返回的路上，他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也争取当一名粮管员嘛！但不能当像粮管员老陈那样的粮管员。他太固执了难以沟通。其实有些事是可以稍微变通一下的……父亲停顿了一下，又回心转意地说，不过也不能全怪他，他只不过执行的是上面的政策。
　　 回家以后的小陈际通，不论过了多久，都没把那天的切身经历告诉过奶奶，他只默默地记在了心底。
　　
　　 二
　　 小陈际通在时间的捣鼓下，摇身变成了个大陈际通——其实，那也只不过是到了可以为家里挣点工分的年龄。
　　 在他后来所有的记忆中，对高高在上的、神秘且远离农村的粮站，感觉它就是个特殊的存在。他第二次对粮站近距离的接触与深刻的体验，无疑又浓墨重彩地烙印在了他不可能忘却的心上，它同样也没能给他留下好印象。
　　 秋天刚过，农村的那方广阔天地里，该入仓的粮食都已入了仓，土地一下子裸露出了它原始的面目。
　　 一连几天的小雨之后，太阳在一个清晨早早就露出了对农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那张笑脸——其实，早在头天下午处于往日太阳偏西的时候，红霞就已辉映到了天边，预示着明天将有的日头。会看云识天气的人们，一定会用好这一天的。但有一点，肯定不会去做像人们传说中那等上屋揭瓦、只为让阴暗的室内见见太阳的夸张的事，兴许人们对太阳的渴望都八九不离十吧！
　　 交粮队伍在队长的号令下，早就整装待发了。装进背兜里的小麦都过好了秤，长长地等在靠墙壁的一侧。平时几个爱拖沓的人，才慌张地赶了过来，正在往背兜里忙不迭地装粮。细心的队长逐一检查了每个人的背篼，要是有冒出来了的、容易在路上歇气时往外舍出去的，他都指示要倒些出来。“可惜了嘛，种都种不出来。”他会用这样的话说服那些想多背粮、多挣工分的人。
　　 他来到陈际通身边，鼓劲说：小伙子，打起精神来哈。见万事俱备、只欠他的一声号令了，他手一扬，吼出了“出发”二字。
　　 人们鱼贯而出。
　　 昨晚，我眼睛就没闲着，它跳了一夜，该不会是今天交粮，人家会刁难我们吧？一个晚到的妇女边走边说。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快走！队伍里马上有人站出来，制止了她的话，并说出了一句相当吉利的话与之相抵，顺利，我们给国家交公粮，哪有不顺利的？
　　 爬坡、下坎，来到河边，唯一的那艘渡船正停泊在对面。这么早，居然有三三两两赶街的人出了街、再往回走了。那船工也不催促，由他们慢悠悠地上船。
　　 船家，快点嘛！背粮队伍中一个中年男人向河对面大声喊话。
　　 在这只有细沙与鹅卵石、一马平川的河坝里，男人们的背篼，倒是可以借助“拐爬子”的力量暂时歇歇气，可女人们和像陈际通这样的娃娃可就惨了，他们只能靠耐力坚强地背着——装了麦子的背兜会越背越沉。
　　 渡船终于大摇大摆地过来了。等背粮队伍中的女人和小孩先上船，有“拐爬子”拄着的男人们则甘愿断后等下一船到了再过河，那船舱里也的确容不下一个多余的人了——渡船在河里吃水很深，像负荷太多的那种，吃着力地向河对岸靠去。
　　 等全队男女老少都出现在区粮站时，太阳快罩到头顶上了。人们这才在阴凉处歇下来，用衣服角擦拭头上的汗水。
　　 陈际通在大人的行列里显得很另类。他既不像大人那样忙着用身上的衣角擦汗，虽然他头上也闪动着晶莹的汗水，但他不去擦它，任由它自己往下掉、自己去干掉。他也和大人们没多少话说，站在那儿显得很孤独，只剩东张西望了。
　　 这些全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远远地指着旁边的人群说。他的旁边正跟着一个戴副眼镜、穿得很周正、走路斯文的年轻人——应该是来验粮的粮管员吧，他们朝正歇着气的人群走了过来。
　　 走到跟前时，队长从自己衣服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递给那个年轻人，低三下四地说：牛站长，您看我们这小麦可以过秤了不？
　　 我不是站长，别这样叫。我是粮管员，姓牛。那人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他把烟正大光明地收下了，随意揣进了上衣口袋里。
　　 他从陈际通背的背兜里抓起一把小麦，在手上先是扬了扬，然后又将一粒小麦丢到嘴里嚼了嚼，然后才仿佛深思熟虑地说：你们这麦子还收不了。先晒，晒干了，再用风车煽一下，里面有不少的灰尘和麦壳子。
　　 说罢，就扬长而去。任队长在身后怎样解释，他走路的脚步都没停下来，也没回出一句话来。
　　 晒吧，同志们！队长无奈地望望大家，又补充说：趁现在还有地盘可以晒粮。不然，等交粮的人来得多了，连晒的地盘都没有，那可就糟糕了！
　　 早上出发前，说自己眼睛跳的那个妇女后悔了。说道，我就不该说那句不吉利的话啊！
　　 你的话哪有那么管用？立即就有人安慰了她一句。
　　 很快，大伙像在自家晒场上那种，几个眼疾手快的妇女找来几把掉了叶子、只剩光杆的“铁扫把”，偌大的场地上随之尘土飞扬。
　　 麦子在场地上铺开来晒的时候，大人们给陈际通安排了一个专属工作，叫他隔一会儿就用“刮刮”或者“绞档耙”去绞一下麦子。“几下晒干了，我们好早点回去，你娃娃家又没啥事，也累不着，就多做点。”
　　 他愉快地答应了。中午时分，爬到头顶上来的太阳很厉害，他从树荫下站出来去绞麦子，回来时被晒得头上冒了油，他依然也不去擦那汗水。那干了汗水的额头和两颊，就留下了道道汗迹。
　　 到了午饭时间，早上与队长一起来验粮的牛管理员，端着饭碗又来到了晒麦场上，他的身边跟来了个也端碗吃饭的年轻女子。他俩在场地边说边吃、边走边吃、无所顾忌、张张扬扬的样子，很令被太阳整得昏昏欲睡的村民们反感。陈际通甚至狠狠地剜了他俩几眼，在心里骂他们。却又不敢发作出来——他懂得这个道理，一旦他们不高兴了，只会弄巧成拙、从而把自己给坑了。但他还是在心里悄悄地说，有什么可显的嘛，不就一个卖粮的——他这样说了，感觉心里就好受了些。
　　 中午的饭，队长算是先见之明地提前给大伙安排好了——自带干粮，他给每个人发了一个馍。但他也漏了一点，就是开水的问题。几个厚脸皮的大妈去粮站找水喝，那里面的人却说，你们没带吗？要是交公粮的人都像你们这样，我们哪有那么多？几个厚脸皮的大妈心里恨得牙痒痒，嘴上却说，没有就算了、没有就算了……打扰了啊！
　　 大约到了三四点钟，太阳也软下来了，队长安排一部分人往拢收麦子，一部分人用风车扇麦子。干得比在自家晒场上还热火朝天。
　　 来验收的仍是那个牛粮管员，他像早上一样仍是用手扬、用牙齿咬，结果一验收下来，他的定级是：二级货。
　　 牛粮管员，我们这个麦子评二级，也太亏了嘛。队长大倒苦水说，我们今年交的这个小麦比去年还好。我们是把队里种的几个最好地方的小麦拿来交征购粮的。
　　 你们去年评的是几级？粮管员有些诧异地问。
　　 去年评的是一级。
　　 那你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去年评高了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牛粮管员，你别误会。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好，好。牛粮管员，我们依了，就按您定的二级嘛！
　　 站在旁边的陈际通深深领教了粮管员的威严。尽管他还不懂得生产队作为任务交给粮站的这次公粮，一级与二级之间的差别有多大，由此对每个家庭的影响几何，但作为交粮现场的见证人，牛管理员实在太强势了，让平时说一不二的队长都有些实实在在的害怕了。
　　
　　 三
　　 陈际通算是读书有望的那种孩子。他是村里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也是迄今为止唯有的那只金凤凰。在那个农村人与城里人区别很大的年代，很多农村人都想削尖脑袋往城里钻，而机会却相当渺茫。要走的路径不外乎一靠读书考学，二靠当兵留部队，才能真正地把那层农皮脱得掉。而读书考学又难于上青天，一个公社每年要毕业的初中生上千人，真正能考上包分配的中专，多则也仅两三人，有些年份连一个都考不起。即便有人读了高中，那也同样是回乡务农的命运；当兵就更不用说了，那完全是哪儿来回哪儿去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