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木的爷爷躺在床上嗓门很响亮地对努木的爸爸说，佛祖无处不在。特别是这片草原，佛祖就曾经把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子送到他面前。他哪里也不去，他要守在这里，草原上有天梯出现，距离佛祖最近。老人只是摔断了胯骨，站不起来了，其他什么病也没有，能吃能喝，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瘦。每天我爸爸过来给他翻身，收拾他拉在床上的屎尿，还经常喂他喝口酒，这让努木的爷爷在酒精的刺激下激动得眼圈红红的，眼泪鼻涕长流。
　　 但是，努木的爷爷经常烦躁，他躺在床上这几年，很少见到阳光。想见阳光时，就得让我爸爸和努木的爸爸费好大劲把那死掉的肉身搬弄出去，接受阳光的普照。从前啊，他从来没有觉得阳光有多么好，阳光只能晒得牧人流油。瘫痪后，他感觉阳光就是自己期盼了一辈子的佛祖，这发现简直让他感动得颤栗。他知道自己这样躺着躺着就完了。乐观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再次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立起来，去做善事去做自私的事；他悲观时，便情不自禁想很多过去做的恶事和不道德的事情，认为瘫痪在床上是报应。唯一的儿子很少在家里侍奉照顾他，幸亏有我的爸爸。每天，当我的父亲抵达努木家的石头院子时，爸爸从来认为这是自己每天必须要操心的事情。但我妈妈不，她会吃爸爸的醋，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天天往另外一个女人家里钻，心里挠挠着让她坐卧不安。她会偷偷跟在我爸爸后面，我弟弟就追她，弟弟在后面叫：妈妈。我爸爸听见声音，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砸妈妈，那样子像是要赶走一条家狗。妈妈就不敢追他，抱着我弟弟坐在路边上望着进了努木家的我爸爸的背影。她并不反对爸爸去帮助努木的妈妈，但是心里又很不放心爸爸。
　　 看到我爸爸来了，努木的妈妈也是高兴的，瘫在床上的人也是高兴的。他们已经习惯我爸爸走进这个家，我爸爸代表着他们家的那个男人。因为房间里很阴暗，还有瘫痪人躺在床上散发出的气息。我爸爸摆弄着那逐渐干枯的身体。幸亏爸爸力气大，年轻时也能搬动几百斤的石头，如今单独对付几十斤的老骨头还是可以的。我爸爸半抱半拖把老人弄到院子的太阳底下。在这之前，也就是努木的爸爸没有时间在家照顾老人，而努木的妈妈又是女流之辈的情况下，他给我爸爸托付照顾家里的事情，努木的爸爸与我的爸爸头贴着头，跟亲兄弟一样。我爸爸有亲兄弟，但是很少来往，我长这么大几乎就没有见过我的叔叔姑姑们。听妈妈说的原因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就是一盘散沙了，我爸爸这粒沙子找到了努木的爸爸这粒沙子作为了异性兄弟。
　　 只要看到我爸爸，努木的爷爷就像见到了救星，甚至时不时地大声笑，笑得努木家的院子都喧嚣了许多。其实，努木的爷爷的笑听上去很空洞，是一种回光返照。人虽说是靠精神支撑着的动物，陡然间不能跑了，那份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人一但不能自己来去自如，精神就会狂躁，就会想疯狗那样时刻呲牙咧嘴。但是他对于眼前可以使自己活得舒服一点的人，他就会像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所以，每当说起努木的爷爷，我妈妈对我爸爸说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人要存善，那个你帮助了的人就是菩萨的化身。神佛并不神秘，神佛就是要做使别人高兴的事情，天就是佛祖，地就是神灵。
　　 我爸爸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还会给风烛残年的老人多少轻松惬意的欢笑。他可能觉得自己有一天老了，也像这位躺在床上的人。日子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就把人从青年、从身强力壮、从充满梦想，一下子就摔打得卧床不起。
　　 努木的妈妈总是在我爸爸搬弄老人的时候，赶紧去弄点下酒菜。我爸爸每天过来搬弄服侍老人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努木的妈妈每次都要让他酒足饭饱。我爸爸很诚实的说，努木的妈妈做的饭菜确实比我妈妈做的饭菜好吃。
　　 努木的爷爷在一个冬天，没有任何预言和先兆，一个大雪封门的夜里，闭上眼睛深睡不醒，灵魂化作一片雪花见佛祖去了。安静地，连一丝叹息都没有，可见他真是找到天梯上了天堂。我爸爸和努木的爸爸叫来寺庙的僧人，把尸体用哈达裹了好几层，扛着上了天葬台。当时漫天雪花飞舞，冻成石头一样的老骨头被天葬师使出吃奶的力气砸碎了刚刚拌上糌粑，突然间天空纷飞的雪花之中，云开日出，像黑夜里打出的手电筒光。——佛祖给了他金光灿灿的普照。一大群等不及的秃鹫也趁机飞来，不一会儿，地上只剩下些石子一样几粒骨头渣了。来送行的没有几个人，连天葬师都被不可思议的天光震惊了，他觉得这具尸体如果火葬一定能留下几块儿舍利。在这样奇异景象的感召下，努木的爸爸和一直对佛祖半信半疑的我的爸爸都内心忐忑不安了。从努木的爷爷去世以后，我觉得努木的爸爸比我爸爸老的还快，头发几天不见就白了很多，还经常在我爸爸面前喊叫着自己的胃部出现问题了，在城市里的大医院检查了，不好。
　　 努木的爸爸和我爸爸似乎一下子就老得像我们家那条瞎眼狗了。“怎么就老了呢？”努木的爸爸每次回来这样跟我爸爸感叹，我爸爸觉得也是。我觉得爸爸他们的衰老是喝酒喝得，只要喝醉了酒，走路就是踉踉跄跄，靠在家门上嘴里说着：“回家！我要回家去啰！”一个人连家门都找不到了，他不老才怪！
　　 爸爸为了寻找我弟弟的救命恩人，带着我们全家来到了拉萨城，在拉萨城东郊拉萨河边一片平地上搭起帐篷。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两个月了，恩人还没有找到，爸爸却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他这个草原上的老男人呼吸了几口携带者拉萨河水味道的空气，顿觉精神了许多。毕竟是春天，万物复苏。爸爸感觉自己也复苏了似的，他必须要打起精神，他一定要找到儿子的恩人，这是他心里的大忧虑。他不能让别人说自己知恩不报，不然，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想起就寝食难安。从有了儿子那天起，他就开始觉得冥冥之中是有神灵，虽然，他心里对待捉摸不透的东西还是存有疑虑，但他也是有执著精神的。睁开眼，他喝了一小碗酸奶，吃了几块女人抓好的糌粑，决定今天继续进城去寻找。如果努木的爸爸没有去成都做手术，相信他会全力以赴帮助自己找到儿子的救命恩人。爸爸一个人上了公路，顺着公路向城里走去。远远看去，爸爸就像个黑黑的在公路上盲目的老狗，甚至连卧在我家帐篷外的老狗都不如。
　　
　　 4.
　　 纳金山距离布达拉宫看似不远，实有十多公里，而且还是城外。布达拉宫是神佛的象征，那么这静静的纳金山却是无视城里的一切繁华的更大的神灵。当然，这些只有灵透的人认识到，觉悟到，还有那些蹉跎了生命的可以明白的道理。像我这样乳臭未干的十二岁的黄毛丫头，坐在纳金山脚下的滩地上，觉得还是城里诱惑多，甚至认为神佛真就住在大昭寺和高高的布达拉宫里。
　　 人心里要有期盼，大概这是人性的本来面目，有所期盼你才能活得阳光一样透彻，轻松而愉快。妈妈说人天生就是来世上赎罪的，赎前世的罪孽。我想：我前世做了什么坏事呢？杀人了？偷盗？记不起来。只记得小时候偷过努木妈妈的头花，那头花比真正的花朵都好看，在太阳下亮晶晶的。努木的妈妈找不到头花，大声骂。我只好在天黑把假花扔进了河水里。那个好看的头花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在翻滚的河水里挣扎着沉浮着，像个无助的小孩子。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寺庙里为那朵头花超度，也深深忏悔。可是心里只要想起此事还是不轻松，看见努木的妈妈我还是不由自主想躲着。
　　 不过，努木的妈妈对我们家颇大方，她经常给我妈妈送自己不穿的好看的内衣和城里女子才用的很香的抹在脸上的乳膏。妈妈接过这些物品的时候脸上笑开了花。特别是赛马节那几天，努木的妈妈珠光宝气的，坐下去起身时，必须有人站在背后，帮她托住缀满金银珠宝的头饰才能站起来。而我妈妈的身上只戴了一两件银首饰和几个蜜蜡，站在努木的妈妈身边相形之下十分寒酸。我觉得努木的妈妈应该把自己的饰品分给我妈妈佩戴。但是，赛马节，女人的身上的饰品是代表了一个家庭的富足的，她只能平时把自己不喜欢的或者是穿旧的衣服给我妈妈，这些贵重的东西，她是不可能分享给我妈妈的。一个人富不富贵，妈妈说这都是命，争不来的。妈妈时不时要我给努木家里送她亲手做的酥油和奶酪，当然还有成蛇皮袋的晒干的牛粪饼。我是个犟牛，犯牛脾气时根本就不送。妈妈只好抽空，手里牵着我弟弟，一次次背着牛粪饼给努木家送。妈妈说，努木家里给我们的要比这些珍贵的多。我坐在山坡上，看见我家那条瞎眼狗，看见拉着母亲衣襟的三岁的弟弟，背负牛粪饼的妈妈，从我家里出来，往努木家里走。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很难受。为什么努木的妈妈不自己背牛粪饼呢？就因为他们家有钱？他的男人能干？
　　 那个能干的男人病了，去成都住院看病了。努木的妈妈几乎天天哭哭啼啼跑到我们家向我妈妈诉说。没多久，她把家里的门上的钥匙交给我妈妈，要我妈妈替她看好门，牛群也交给我爸爸，去成都侍候生病的男人。
　　 事情就是这样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发展着，邻居久了，关系又是那样不一般的关系，努木家的变动，也牵动了我们这个从来都是安居乐业的家的命运，爸爸妈妈商量要来拉萨拜佛朝圣，第一是为努木的爸爸祈求健康。主要是爸爸觉得如果没有了努木的爸爸，那么我们家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有点唇亡齿寒了。第二个原因是寻找弟弟的救命恩人。
　　 爸爸今天中午早早就回来了，是坐着一辆城里人开的车回来的，那个开车的城里人听说是努木的爸爸的朋友。这男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我借口找瞎眼的狗远离他的挑剔的目光。我们家从来没有来过城里人，城里人与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在岸上，他们就在行驶的船上。这个城里人到我们这里干什么？看到这个城里人，使我想起在城里读书的努木，仿佛看到努木将来就是这个样子。
　　 那么我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是像妈妈那样子？还是像城里大街上某个有福的女子？像我如今这个样子，来了好多天了，跟着妈妈进城了两次，还买了一身新衣服穿在身上。城里那么多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努木念书的学校在什么地方，倒也看到那些放学回家的学生，他们一个个干干净净，有的还骑着自行车，自行车的铃声响得像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做城里人要有做城里人的命，我只能是乡下人的命。我的两个姐姐都是长得像模像样。也就是说，姐姐们在荒野的野花的陪衬之下算得上花儿一样。大姐只从嫁了男人生了孩子，就像不小心被牦牛蹄子踏碎的梅朵，疯了似地，经常指着丈夫的鼻子骂他。我虽然还没有十五岁，但是我已经来了月经，这说明女孩初长成，就像绽放的花朵有了花的芬芳。这是一种长大的信号。我十岁就已经有男人来找我了。邻村的放牧的男孩来追求过我，他曾经与努木打过架，所以我讨厌他，被我用赶羊的皮鞭抽跑了。我也看不上他的长相，还有，除非有个比努木更优秀的男孩来追我。还有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公狗求欢似的骑着摩托车飞奔过来，站在我家门口不走，每次被妈妈放出我家的瞎眼狗撵跑了。妈妈说他是一个天葬师的私生子，口袋里装着从死尸身上取下来的金子宝石或者其它值钱的东西，进城喝酒打架与放荡的女子来往。在我赶着羊群远离妈妈和家时，这个家伙又来找我，带来一袋子我从来没见过没尝过的好吃的。看到他的摩托车，我就想起努木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威武雄壮的样子，摩托车在我心里就是本领的象征；因为摩托车，我觉得他并没有妈妈说的那么不可接近。我忍不住吃了他给我的东西，条件是要我帮他。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够帮他什么，而且我感觉他对我并没有一点歹意。后来，在放牧的野外，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凹里，躲着羊们的眼睛，也躲开草原上风的窥视，他掏出男人们尿尿的玩意儿，并且也要我撩起裙子露出我尿尿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成熟男人丛生的阴毛和阴毛中长着的东西。我到现在当着妈妈的面都不脱衣服，凭什么要在一个男人面前脱呢？当时就拒绝了。他也没有勉强我，却让我用口含住那个硬棒棒吮吸，直到出来好多牛奶一样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嘴里还有那种液体的腥味），那白色的粘稠的液体从他那个尿尿的肉棒里像是被谁的手用劲挤牛奶似的飞溅而出，以致他的呻吟声像羊的叫声。过后他说自己舒服极了。随后，他过几天就骑着摩托车从草草地另一个方向朝着我奔过来，每次他都带些好吃的给我作为犒劳，每次过后他说自己都很舒服，很销魂。还说等我再大一点让我也舒服舒服。从此我知道男人腿中间那个尿尿的玩意儿不只是能尿尿，还可以使他们舒服，我甚至怀着异样的心情联想到了努木尿尿的东西，——若是努木下次放假在家，我也可以让他快乐一次。那个男子走后，我嘴里满是他的精液的味道，一边吃着他带给我的袋装食品，一边喝着一种叫“雪碧”的绿瓶子饮料。
　　 还是让妈妈发觉了我在外面和男人鬼混的蛛丝马迹，回到家里，她用疑惑的眼神看我，问我吃了什么难闻的东西？是不是与哪个男人在一起？这世上果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每次赶着羊群出去，妈妈都要叮嘱我不要理睬那些找我的男人，他们会把我肚子弄大，弄大了肚子就嫁不了好男人了，她说我好几次回家身上都带着一股不应该有的味道。妈妈嗅到了我身上存留着的雄性的味道。妈妈表示对我担心，但是羊群又不能没有人去照看。既然妈妈反对和不赞成的事情，我只能藏在心里某个她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在看不见一个人的草原上，除了风，除了那些吃草的羊儿们，有个人去陪我总是比我一个人要愉快。同时，也滋生了越是母亲担忧，越是激起我心中的好奇与乐趣，而且，袋装食品和雪碧饮料与精液混合的味道已经使我上瘾，甚至回到家里吃什么都不香了。那个男人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也长起来，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背尸人的经历，说是每一个死尸都要给他讲很多故事。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使我的眼前充满玄幻，并且使我独自出来放羊的每一天在幻想中逐渐懂事起来。主要是，我每天都希望这个给我食品吃给我讲故事的男人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