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远远向水池里这边看，然后再摇摇头表示对德吉很无奈。
　　 德吉心里更是委屈：“你们都是城里人，哪里知道乡下人在城里的不容易。我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为了我生病的母亲，才不愿意来这里干这苦活呢。这是人干的话吗？”
　　 其实她来打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担心哪一天自己真的受不了丈夫的毒打，离了婚，至少要给自己找个退路。不可能这边离了婚就回娘家，或者是露宿街头吧！
　　 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她心里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她要忍着。
　　 洗着碗，她心里还想着几件衣服的缝线线头开了，还有的挂破了的或抽烟烧了个洞。她想要找人帮忙把那些破衣服缝补好好的。她自己从不会做针线活儿，她们家乡的女人也很少有人会做针线活儿的。
　　 职工食堂，有个内地打工来的大姐很热心地帮助德吉缝补衣服，她不明白，德吉家乡的人不是都穿藏装为什么还要这些衣服。德吉告诉她，现在只有老年人穿藏装，年轻人节日的时候才穿藏装，特别是过藏历年人人必须都要穿藏装，这些旧衣服干活的时候穿着又不怕弄脏也不心疼，而且这些旧衣服到了家里人们都抢着要，有些家庭条件差的人把这些衣服当做进城或者是走亲访友的新衣服爱惜。她有一个亲戚是个哑巴，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别看他不会说话，模样长得帅极了，特别像一个影视明星，但是他家里都是没有出过远门的牧民，一年到头就是穿藏袍，即使他很想有一件时尚的衣服，也不知道去哪里买，因为他们那里很偏远的。有亲人们进城也没有人想起来给哑巴买件年轻人喜爱的衣服。自从他们那里拉上了电有了电视看，很多年轻人眼界开阔，自然要追求时尚，要去家乡以外的大地方去打拼。去年德吉带给哑巴一套旧西服，西服虽是旧的，但都是那些办公室里坐着的男人们穿过的，没有经过太阳的暴晒看上去跟新的一般。哑巴穿在身上舍不得沾上一点点脏，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变化在一边笑，因为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精神。人们说应该把那乱乱的头发再梳理整齐，才配穿这好看的西服，哑巴听了又赶紧把头发梳整齐，还在头发上抹些姐姐用的印度头油。哑巴当时的样子真是好笑极了。
　　 还有，德吉学医的时候那个老师，是个早已退休的县医院的藏医生，恐怕有七十多岁，驼背。他开着一家诊所，自己配制藏药，一边给人看病一边卖药。老师还用自己开诊所收入的钱，收养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人、孤儿、残疾人。去年德吉回家到县城看望老师的时候才知道老师为了养这些无依无靠的人，老婆也不跟他，孩子们也不来帮忙甚至连看都不来看他了。苍老而又憔悴的老师对德吉说，吃饭问题能解决的了不成问题，主要是穿的衣服。特别是冬天的衣服太少。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穿衣是个大问题，老师愁得不行。老师知道德吉在外日子过得不错，希望德吉帮他的忙，旧衣服就可以的。老师的行为让德吉很受感动，她对老师说自己一定尽力帮这个忙。
　　 德吉说自己家乡虽然现在日子比过去好过多了，但还是需要帮助的地方很多。乡下永远赶不上城里人的生活。再者，德吉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学成医生，很对不起老藏医。如果她连旧衣服都给老师弄不到，帮不上一点忙，就是太辜负了老师。
　　
　　 四
　　 德吉跟丈夫和婆婆的关系有些紧张，也许是年龄悬殊太厉害，丈夫允许她抽烟，还给她专门买了女烟，不准她出去跳舞，不准出去和别的男人喝酒，主要是不允许德吉和别的男人交往。而德吉是个性格开朗泼辣的女子，让她天天闷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天天看着一脸严肃相的婆婆，她会闷死的。婆婆不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从小接受的是贵族式教育，长大了正赶上西藏解放，加上她是个有文化的人，人又思想进步，参加工作就在单位是个领导。婆婆很早就一个人带着一儿一女生活了，德吉也不知道丈夫的阿爸还在不在，反正是没有见过，婆婆也从来没有提起自己的丈夫，而德吉的丈夫从来也没有跟德吉提起过自己的阿爸。在德吉眼里，婆婆有点古怪，丈夫也有点古怪。因为害怕丈夫和讨厌婆婆的家法严，德吉也懒得去打听知道这些事情。很少看到婆婆的笑脸。因为婆婆除了看见自己的孙子桑布有点笑容，其他的看见谁都不顺眼。
　　 丈夫不在家时临出门总是叮嘱德吉：不要出去玩，在家看好孩子。
　　 孩子好着呢！不让德吉出去玩？那怎么行？她又不是走不动的老太婆，老太婆还约人去打牌呢！德吉她也敢把朋友约到家里来喝酒。
　　 真是翻了天了！要知道这是婆婆和丈夫的家！这是德吉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若想这个家成为自己的家，只有等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老太婆老死。
　　 德吉在餐厅打工这一年，已经决定放弃这段感情了，可是她的心里就是舍不下小孩，舍不下丈夫给她的富裕生活。
　　 丈夫说：“你要想走我不会留你的！你走可以，孩子必须留下！”
　　 “……拉桑先让我带着，他长大一点你再带走好不？”
　　 “你还是回去帮你阿爸阿妈放羊去吧。我的孩子不需要你来操心！”
　　 离开了丈夫和孩子，在城里她是没有其他亲人可以依靠的。她只能回牧区老家了。在她的记忆里，阿妈身边其实是自由快乐的，她可以骑上马去帮助爸爸放羊放牛，放牧的时候可以尽情的和伙伴们唱歌跳舞喝酒，可以酒醉了一群人不分男女睡在黑帐篷里什么也不会发生，只有快乐和自由自在。离开家已经七年了，不知那些朋友还记不记得她？
　　 藏历春节德吉回了牧区家去，一个人走的，而且是哭着上了车离开林芝的。她想自己再不会回到林芝了，儿子时间长了会忘记她这个妈妈。想着有一天儿子会忘记她，她快要伤心死了。
　　 林芝离她家远着呢。
　　
　　 五
　　 德吉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开始下起大雪。只有阿爸阿妈在家，妹妹白玛到大姐家里去帮忙，大姐又生了小孩了。家乡这一年的冬天雪不停地下，寒风夹着雪花，比林芝的冬天冷得多！哪里也去不成，只能站在家门口看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整个草原变成雪原，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但是，站在雪地里，她就是不愿意进房间。她家房子已经盖起来三年，这是丈夫出的钱给修建的房子（这一点上德吉不能说丈夫不好），村子里数她家的房子盖得气派。还住在黑帐篷里的人家远离她的新家。能看到的远处模模糊糊的黑帐篷，在风雪中像几个了无生趣的老人。黑帐篷在她的心里是梦中的家啊！离开家乡七八年了，对自己有情有义的那个男孩子连家都般走了，不知去向。幼时的朋友好多都不在家乡了，就是没有走远的都已经成家，孩子也有两三个，日子过得也算不错。望着白茫茫的天地，德吉心里才知道自己不该回来。因为家已经不是她离开家时的那个家了，破旧、荒凉，看不到一点希望。阿妈越来越老了，连抬腿挪动脚步都看上去那么吃力。而且过去的伙伴们一个也没有看见。没有了朋友做伴，下雪天也不能帮助阿爸放羊，德吉就那么昏昏沉沉，睡觉也睡不好，总是闻到卡垫和被子有一种不干净的味道，似睡非睡。饭也吃的很少，不知道是阿妈现在做的饭不和自己口味了，还是自己这几年的嘴吃得挑剔了，什么东西吃着也味同嚼蜡。特别是房子里什么东西都那么的陈旧，她甚至感觉城里边扔到垃圾堆上的东西都比这房子里的东西好了。本来就心情不好，回家里看看这看看那，什么都毫无生气死气沉沉。她更加不忍心看阿妈和阿爸两位老人，他们看上去比屋子里的东西还要陈旧，就像是在肮脏的苦海里刚刚挣扎着爬上岸，那么筋疲力尽了无生机。在她的印象里，阿爸阿妈是她们姊妹的主心骨，是她们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根源。但是，这一次她回到家，在阿爸阿妈身上她看不到令人觉得踏实的东西，却是让她更加心烦意乱和失望。村子里与爸爸妈妈关系好的，听说她回来了，到她家来，先是看她为爸爸妈妈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其实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带，面对着乡里乡亲巴巴的眼神，德吉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不该什么都没有带就回来，因为她以前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有爸爸妈妈的礼物，也有给这些邻居的礼物。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留下来吗？还能够留下来吗？
　　 知女莫若母了。阿妈能够感觉到女儿有着沉重的心事，如果不是遇到了难处，一个人这个时候回家来做什么？她的小孩子谁照看？她的男人为什么没有一块儿回来？在她看来那个闺女婿很不错的，婆婆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城里人，听说还是出身贵族，这一切看来多好。——至少外表上是看着挺不错的。但阿妈什么也不问，只是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女儿。
　　 德吉觉得最好还回林芝去，即使丈夫不高兴她回去，她也要厚着脸皮回去，不能没有孩子，不能抛下那个家，丈夫要打要骂随便他，只要不打死她就可以。已经出嫁离开家的女子，是不可以再回到阿妈家的，只要在外边不回来，而且经常给阿爸阿妈寄钱寄东西回去，阿爸阿妈就知道孩子在外过得很好，他们就放心了。在外面能挣钱日子又过的好，这也算是对阿爸阿妈最好的孝心了。
　　 回到家里没有几天，德吉心里就这样想：为了阿爸阿妈为了孩子她必须走！也为了继续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她必须走。
　　 见女儿要走了，阿妈就给女儿准备路上吃的用的，一边又打算明天一早到寺庙里给女儿拜拜佛祖，保佑女儿在外平安幸福。德吉一听妈妈要给自己拜佛，想起寺庙背后的那个山洞。
　　 德吉告诉妈妈，她明天自己也要陪着妈妈上山拜佛。
　　 这个有点叛逆的女儿终于信佛了！妈妈能看得出来女儿这次回来心里有不高兴的事情，而且她也感觉到这个嫁到城市里的女儿，如今的生活出现意外。她知道女儿去寺庙干什么，寺庙的背后有个山洞，山洞里有个活菩萨，只喝水吃糌粑，已经八十多岁了，能进洞拜一拜，活菩萨就可以赐予朝拜者吉祥幸福。但是那个山洞不好进去也不容易出来。
　　 德吉穿上整洁的藏装准备好零钱，提上两块酥油，唯一特殊的是她戴着一副墨镜，阿妈手里转着经筒，上下打量着女儿，提醒她最好换掉脚上的靴子，穿上走雪路不摔跤的老牛皮靴子，——这双靴子还是她手关节不痛时做的，想着她们姐妹哪个回来临时有双替换的鞋子。德吉早已不习惯穿妈妈做的鞋子了，再说了，她脚上穿的就是冬靴，不用换。
　　 一大早母女俩就慢慢往上山走。因为路上积雪太多，她们走得特别慢，如果不是为了女儿，阿妈是要等到冰雪消融以后再来的，她有腿疾，不方便走雪路。刚开始上坡，阿妈还没事呢，德吉先滑倒了。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儿，阿妈心疼得不行。德吉躺在雪地上觉得很好笑，不明白怎么就滑到了，自己过去走雪路从来没有摔倒过，而且现在脚上的牛皮靴是平底的，应该好走才是呵！究竟是怎么回事？妈妈说脚踩稳了再迈步，不要着急。害怕把妈妈带倒，德吉干脆松开妈妈的手自己走。这时，前面路边上歇着两个上山朝拜的男人，这两个男人一胖一瘦，他们笑嘻嘻的看着一步一滑走过来的德吉。德吉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能是远道而来拜佛的。要是依着她过去的脾气，面对这两个笑看自己出丑的男人，她早就骂了，现在她没心情去打情骂俏，只是瞪了他们一眼。其中那个胖子吹了声口哨挑逗她，这一次她弯腰抓起一团冻雪块不客气的砸向那个胖子。胖男人敏捷地躲过雪块，朝身边的瘦子挤一下眼睛，俩人迅速来到德吉跟前，抓住德吉连拉带推向山上跑，没有招架之力的德吉忍不住尖叫起来。两个男人大笑着，不论德吉怎么叫喊，就是不松手。
　　 寺庙就要到了，前面就是，远远的已经看见寺庙门前有一群红衣喇嘛坐在雪地上诵经。脚下变得平坦，他们才松开德吉。德吉捂着胸口弯腰喘着气，只见那胖子又跑下山，不一会把德吉的妈妈也背了上来。德吉问妈妈他们是谁，阿妈告诉她，他们是在这里搞建筑的工头，她们家的房子就是他们带着工人修盖的。
　　 哼！看在你们给我们家盖房子的份上，看着你们把我阿妈背上来的好人好事上，我暂且饶了你们俩！她使劲看看这两个正朝她挤眉弄眼的男人。今天是来朝拜祈福的，没心情跟他们打情骂俏。她心里这么想。
　　 这就是家乡的寺庙，天然形成的，神秘又古朴，粗糙得几乎和四周山体融为一体。五彩的经幡，有的已经被风化甚至破烂不堪，有的经幡却是崭新的。数不清的经幡快要把寺庙淹没。寺庙是静默的，而经幡猎猎地不甘示弱，在风中飞舞怒吼。
　　 先到寺庙的大殿里拜了，德吉要妈妈等在山洞外，自己要进山洞见活菩萨，阿妈看看女儿，摇摇头轻轻叹口气，对女儿说：你去吧，我倒大殿里磕头去。
　　 德吉说自己很快就过来，让阿妈走慢点，小心地上滑。
　　 阿妈摆摆手：不用管我，你去吧。
　　 在家时，记得有一年她去过那个山洞，她也见到了活菩萨。今年她还能见到活菩萨么？山洞口已经有几个男人女人在等着进洞，那个狭窄的洞口里正卡着一个女人，女人有些胖。原来，这个寺庙就是因为这个山洞而出名。这个洞口只是两块大石头之间的一道窄缝。这条石缝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有些看上去能过去的人却怎么也过不去，反而是那些看上去过不去的人却过去了。无关胖瘦，有福之人就能轻易通过。德吉前面已经有三个人过去了，没有进去的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心灰意冷，另一个没有进去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充满乐观地说，明年自己再来一试。轮到德吉进山洞了，刚才那一胖一瘦的男人也来到洞口。德吉上来就被卡在洞口，夹着她身体的两面石壁就像林芝没有人性的丈夫和婆婆，卡得德吉充满绝望。那瘦子摩拳擦掌对德吉说：“美女！我来帮你！”他说着用劲推了德吉一把。德吉感觉身体肉厚的地方撕扯一般痛了一下，随着肉体的疼痛，她进了山洞，一下子从挤迫中解脱出来，身心都是舒服的。紧跟着胖子也要进来，他首先把自己外面穿的藏袍脱掉，活动活动筋骨，像拳击手上场比赛前一样做着热身运动打算冲进洞。上来就被卡在洞口了，他对瘦子大叫：“帮我一下，快帮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