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多雄拉的右面(藏地小说)
梅朵说话声音娇滴滴的,性格有点泼辣,笑起来拉得尾音长长的,充满挑逗。罗布旺堆看见梅朵就动了想吃天鹅肉的心,像做买卖一样甩给梅朵的姐姐和姐夫一沓子钞票,任何习俗仪式也没有,也没有去乡上领结婚证,就把那十六岁的梅朵带回石头房子睡了一晚,成了夫妻。
新婚的梅朵真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第二天就和丈夫吵着要他送自己进城读高中,将来还要上大学。罗布旺堆听了觉得很好笑。没有办法,他哄娃娃似的用摩托车带梅朵进城玩了两天,给她买了好看的衣服,那些衣服的时髦程度是不能穿去学校的。然后,又向梅朵许愿:“再怎么读书也是为了过上有钱的日子,两年内一定让你住县城里最好的楼房!”被哄得开心的梅朵不提上学念书的事情了,她很快便知道罗布旺堆是和姐夫一样的男人。姐夫是好吃好喝哄着她为他干活带孩子,罗布旺堆是要她守家过日子。
姐夫和罗布旺堆这样的男人,他们不可能让梅朵念什么书了。
两年后,他们并没有搬出桃花沟,梅朵生了个女儿。女儿落地时,色季拉山峰上白雪依然皑皑,桃花沟的绿草才钻出地面一个绿尖儿,桃花含苞待放。罗布旺堆摆了满月酒招待来祝贺的人们,罗布旺堆醉了,借着酒醉把梅朵臭骂了一顿,骂她为什么不给自己生个儿子。梅朵的姐姐当时气得说妹夫太不像话了,丈夫让她不要管闲事。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佛祖似乎并没有保佑罗布旺堆四季发财,他的木材生意特别不顺利。因为林业上用得着的人,突然调走的调走,换岗的换岗。开春第一趟原木就被林业派出所新调来的所长,连车带木料都没收了,司机还坐了禁闭。最终司机虽然没有被判刑,但罚款这一关是躲不过的。紧接着,林业开始封山造林,严禁采伐。罗布旺堆认为,这么大的山,这么无边无际的森林,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没有木材生意可做。所以,挣了钱他又不积厚,今日有酒今日醉,只想着这一辈子就靠山吃山了。这生意买卖突然停滞了下来,为了给雇佣的工人发工钱,一时弄得他东跑西窜地忙于应付。
雇来开车的那个最年轻的小伙子贡嘎没事干,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来了精神便与梅朵打情骂俏。罗布旺堆不在家时,他还摸婴儿含在嘴里的,丰满白嫩的奶子,还非要尝一口奶水是什么滋味。梅朵叫他滚一边去!
小伙子叫着梅朵的名字:“梅朵!梅朵!你是我亲妈行不行?我妈生我那年头发都白了,那老奶像个老牦牛的皱奶袋又没有奶水。我其实没有吃过人奶,你就让我尝一口,尝一小口。”
小梅朵抱了女儿躲开他的纠缠。他在身后哈哈大笑,嘴里还说:“看你那小气的样子!”
等了几个月,林业检查不但没有放松,而且检查越来越严格,罗布旺堆坐卧不安,人在家里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根本就没有去辛苦做个什么活儿的想法,他伯父活着的时候开出来的那些荒地,村干部已经划给他了,他是准备修建什么厂房的,都快荒芜两年了。他这么一个干惯了投机倒把的人,不投机还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最后,停在院子里的卡车被卖掉,换了一辆皮卡车放在那里急用。
今年还是梅朵和贡嘎播种锄草打理了那片荒地的。雇佣的工人也就剩下这个贡嘎,实在没事可干,罗布旺堆就吩咐贡嘎带着几个人,在河滩筛些石子送往城里的建筑工地。卖石子利润又不大,况且这里雨季时间长,下雨天就只能歇着,一个月只能干十几天。闲着的时候,他就去附近部队的库房里和那个志愿兵鬼混,志愿兵三更半夜把废旧机器上值钱的零件拆下来让罗布旺堆当废品卖。罗布旺堆在天不亮就偷偷摸摸,让贡嘎用皮卡车把废品倒卖给城里的废品收购站。然后他就与老兵两个人把钱就地平分,再给贡嘎做零花钱。那个志愿兵常来罗布旺堆家里吃饭,并找话题与梅朵说话。志愿兵长得白白净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说着话,眼神就像粘在了梅朵身上。梅朵从小就喜欢“金珠玛米”,甚至对金珠玛米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她每次看见志愿兵的眼神都火辣辣的。这老兵在搞军民关系上十分娴熟,还给梅朵买了洗头膏和润肤霜,把自己不穿的崭新的军用胶鞋也送给罗布旺堆。这可气坏了同样喜欢梅朵的贡嘎,他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一副与老兵势不两立的样子。
志愿兵看守的废铜烂铁,让罗布旺堆卖了一年也没有卖完,一年里只捣腾三分之一就赚钱四五万元,这油水真是不小!
部队领导检查工作时发现库房里少了许多东西,调走那个志愿兵,只剩下另外一个看上去老实的老兵,又调来三个新兵。新兵看管得很严紧,只要不是重要节日的军民互动,也不与附近的老百姓随便来往。
天无绝人之路,又有外地药材贩子来村子收购虫草。药材贩子说这种药材外国没有只有中国有,其它地方没有只有这深山野沟里有,而且桃花沟的质量最优。罗布旺堆不失时机和药材商订了药材收购合同。然后动员方圆几个村子里的人给他挖虫草。虫草生意又让他过上风花雪月的有钱日子。秋天,他不但把那石头房从里到外修整一新,还在院子左边挨着公路建起四间平房。
小村里第一家修房的就是他家了,梅朵听着姐姐的话还在平房里办起杂货商店和茶馆,除了村子里的人过来到茶馆闲坐喝茶,还有过路的货车司机也停下休息;她的杂货商店,甚至比邻近村子里那几家杂货店的货物都齐全,有时邻村的人都来这里买日用品。
不料,到了第二年,雇佣的贡嘎开着皮卡车拉着几个挖虫草的人上山,车翻进深深的沟里,车上坐的人当场两死五伤,贡嘎当场命丧黄泉。为了处理死难者后事,罗布旺堆把房产做抵押贷了高利款。第二年虫草生意被一个人高价格给垄断,一下子又穷困的他似乎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挣钱的生意可做。他开始四处游荡,回家每次都是醉醺醺的,还开始莫名其妙找事打妻骂女,梅朵白白的脸上常常挂着泪水。哺乳孩子,再有繁重的家务劳动让她憔悴了许多。她就像乡下百分子七八十的女人一样,花枝招展的嫁给一个男人,因为没有钱,因为终日的烟熏火燎,因为野外的风吹日晒,那花容月貌也就消磨得像落花流水一样快。偶尔与姐姐站一起照镜子,她竟然发现姐姐比自己都水灵。
罗布旺堆能挣钱那阵,她从来没有想到存私房钱,她更不知道男人挣那么多的钱花到哪里去了。可以说,年轻的梅朵更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越是没钱,三天两头还有讨债人上门坐着不走,有些还扬言要卖罗布旺堆家的院子或者跟他拼命。早已经是惨淡经营的杂货部和茶馆,只要有债主登门,不想空手离开的讨债者,基本都要顺手牵羊带走些日用品。杂货部眼看就空了,连货架子都只剩下一个。后来,姐夫从城里为梅朵带回来一架半新的补鞋机(姐夫说这是姐姐的注意,因为补鞋修鞋曾经是她们家传的手艺)。村子里的人鞋子破了都找她修补,她手艺不错价钱也便宜。罗布旺堆瞅都不瞅一眼的茶馆和补鞋活计却维持了一家人的温饱。
做梦都想着挣大钱的罗布旺堆,他还照样到处游荡,回家最多给女儿带一包儿童食品。有时候也让梅朵意外,比如说他想女人了,没有钱别的女人又不接受他,憋得慌,他会带些米面回家讨好妻子。
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回家告诉梅朵,门前这条路要修成柏油路了,茶馆将来生意肯定会好。而且,他决定要在自己家办个舞厅,还要弄几个小姐来,一定好挣钱。他还告诉梅朵,如今城里最挣钱的地方就是舞厅和桑拿,修路的人们一天下来肯定很累,累了洗洗脚放松一下。修路的都是男人,闲了一定想女人,找上几个长得好看的女人供应给这些修路的他们。梅朵曾经和罗布旺堆一起,陪自愿兵去过县城的舞厅,那舞厅里的气氛曾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当然也盼着男人快点还清债务不再到处躲债。但是她想,如果这次再挣了钱自己一定要像其她过日子的女人那样攒些私房钱。
罗布旺堆盼着修公路,自己好当舞厅老板,可是那路依旧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村里人闲时开始热衷于打麻将,麻将摊子最大的是梅朵的茶馆。
进入冬天,村里的男人都闲着,闲着的男人除了喝酒就是赌博,女人们除了转转经念念六字真言,吃过饭聚在有阳光的地方东家长西家短说闲话。
闲话最多的还是罗布旺堆的麻将桌:说是种蔬菜的哑巴家的闺女转眼就长成大人了,却还像个小孩似的,整日围着干爹罗布旺堆转,别家的闺女不想做地里的活儿,都进城里打工了,她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那罗布旺堆又没钱又没有好人样,你说她图他什么?罗布旺堆的女人梅朵明明看见也不管。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身体臃肿得晃着走路的大嘴女人说,有一次在河边,她亲眼看见村支书和梅朵在茅厕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为啥不在床上呢?说是屋里有人不方便。问,在茅厕里你又是怎么看见的呢?大嘴女人说自己去叫儿子吃饭,罗布旺堆的哑巴邻居手指着让她看,那茅厕的木板墙有个大裂缝。一个旁听的女人听着点点头:是,罗布旺堆家那茅厕的墙壁确实裂着一条缝。有一回,她去商店买酱油,要撒尿,因为怕人看见就一直憋到家里,到家快有一里路,可把她难受的!于是,说闲话的和听闲话的女人都说:“阿莫!好恶心!”
整日里出进罗布旺堆家的男人很多,有的还是从城里开着车来的。村妇们看着梅朵茶馆,送走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她们一边憎恨梅朵家里的男人太多,一边在心里希望自己常年冷冷清清的家里,也有机会招待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并且是因她们而来。她们一见自己家的男人吃过饭丢下茶碗就往梅朵家里去,不放心得心里像遇到魔一样难受。六十多岁的扎西老汉去买烟,他的拐腿老婆在后面偷偷跟着,害怕老扎西学坏。
老扎西怪老伴多心。老伴大声揭短说:“你的品行我还不知道!当年你不是常找借口到我家,把我哄骗到你家里?!”
“我那是整整站在你家门口半年,还给你家里干农活,才打动了你阿爸的心。”老扎西说。每次看着老伴儿胖得不能再胖的脸,他就会在心里想:“怎么长成这样子了呢?”
那拐腿女人虽说对梅朵羡慕嫉妒恨到没法形容,可是手头没钱的时候,照样去商店赊欠酥油和油盐酱醋、赊欠洗衣粉之类的日常用品。赊欠物品的时候,她绝对不说梅朵的坏话,还一个劲地夸罗布旺堆有本事,夸梅朵是村子里最能干最有福气的。
三
生活在一起梅朵才觉得,罗布旺堆并不是她理想中的那类男人。
姐姐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与男人结婚不是喜欢不喜欢,特别是与罗布旺堆这样的男人结婚,主要是跟着他过有钱人的日子,如果不是过好日子,雅江边上单身的男人多着呢。有一天,梅朵从田里拔猪草回到家,一进门,那让她一直在心里半信半疑的事情就摆在面前。当时,她抓住拉姆就打,边打边骂她“妓女!世上那么多男人你不找?世上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不找?”拉姆那妮子缩在床上衣衫不整,不还手也不辩解。罗布旺堆开始还抹不开脸,见梅朵只管打拉姆,拉姆又不还手,他不由怒从心生,揪住梅朵的长头发,一下把她扔在地上。梅朵半天才从地上挣扎起来。
罗布旺堆吼道:“她不还手你怎么还打?”
梅朵用愤怒的黑眼睛瞪着眼前这个男人,再看一眼拉姆。扭头走出了家门。她没有去姐姐家,一个人去了寺庙。后来,有人看见她离开寺庙往沟外走去。村子里有人看见她满脸气咻咻的,但没有人劝阻她,她在这里只有姐姐最亲。无关紧要的人普遍有一种心态,只同情可怜之人,可怜之人都是那些日子没有他们过得好的,整日都在死亡线上和贫困线上挣扎的那些人。反过来,那些日子比自己好的人,突然遭遇不幸,是报应,是不值得同情的。梅朵就是不值得同情的女人,她长得那么漂亮,成天都有男人往她家里钻,而她自己的男人又那么能挣钱,吃喝穿看上去比谁都好,日子看上去比谁都富有。在村子里,如果有人先于其他人过上了有钱的生活,而不是把钱物敬献给佛祖,那钱绝对是可恶和来路不正,就算不是抢来的,也是坑蒙拐骗来的。村里的人早盼着她家出点事才好呢,出了事就是遭了报应。
在寺庙里,她匍匐在佛前磕长头,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每磕一个长头,就念一句经,知道自己筋疲力尽趴在地上,好大一会儿,才挣扎起来,出了寺庙。
寺庙的大殿里,梅朵刚才磕长头的木地板上沾了一片暗红色血迹。
她在半路拐上一条岔路,进了山脚下一片玉米地里,此时的玉米已经长得有一人多高了,地尽头挨着山脚有一个孤坟,其实这里埋葬的只是贡嘎的一些东西。死在异乡的贡嘎的肉体按照当地习俗上了天葬台。五年了,她年年祭祀的日子都来给这个孤坟烧纸。他活着时没少帮梅朵干活儿,他死了梅朵才知道贡嘎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不但罗布旺堆欠他的工钱,梅朵觉得自己欠他的是情债!贡嘎说自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他读过初中,做背夫的父亲死了以后,家里日子就很苦,他也不能读书了,但是必须让两个双胞胎弟弟读书识字;他也做过背夫,觉得太没有前途,还挣不来钱,他需要挣很多钱,才能让阿妈和弟弟过上不借钱的生活。
讲述这些女子,是像表达我本人内心一种震撼和对生存的思考。在不同的生活中,幸福也是不同样的。
写藏地题材总是有点力不从心,毕竟只是看到和感受到的别人的生活。想写的不能写的,看上去是主流的,可能只是一些生活的皮毛……
我真诚的恳请文友和读者朋友们多提意见和建议,使我在这样一个文学平台上有所进步。祝福大家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