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从前】无情的村庄(小说) ——藏地系列
东明已经四十多岁了,已经老了。
传统文艺歌舞已经赶不上时代的审美趣味,很多艺术团都开始走摇滚路子了,县歌舞队的人连团长都自谋生路开起了糌粑店,而东明还守着那荒凉的群艺馆大院。每年只有过年或过一些主要节日,县上领导们才想起召集东明这些个散兵游勇一般的大师级艺术人才。这十几年,东明练就一个好酒量,他一年三百五十天几乎沉醉在酒乡里。剩下那十五天他在怀念失去的艺术时光。
好酒的他欠下许多酒帐。文化局一个月只给他发几百元钱的生活费,这几百元还不够他抽烟的钱。有好几次他被债主打得鼻青脸肿的。多杰怜悯他,替他还债,给他工地上比较轻松的活儿干。他吃不了风吹日晒的苦,又害怕弄脏了衣服。工地上的活儿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整得多杰也没了脾气。不管他吧,不忍心看着他的可怜和狼狈,帮助他吧,他又整日里长醉不醒的样子。
东明喝醉了,拿着笛子吹曲儿。他醉中的笛声没有年少时的动听了。有一次,多杰的儿子不小心把笛子给摔坏了。东明拿着笛子心疼得不行,对淘气的小家伙说,这笛子陪着他几十年了,当初吹出来的曲子是雪雅最爱听的。
这话恰巧被雪雅听见,她只是愣了一下,回味一下东明的话,摇摇头微微笑了笑,不知是笑自己年少时的单纯,还是笑东明说这话的语气。
多杰虽然做大生意,酒量却是不行,每每有了酒会,他很多时候要叫东明陪酒。多杰劝东明说:“成个家吧!没有女人男人真是不行的!你只要看上哪个女子,结婚的费用我负责。”
东明吐着满嘴的酒气回答:“过去我挑剔别人,现在是别人挑剔我。我这样?谁跟我?还是那句话:婚姻不能将就。……没有老婆孩子,不喝酒能干啥?”
他就那么喝得烂醉躺在多杰家客厅的沙发上。雪雅和多杰都不忍心撵他走。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大妹妹嫁到内地就再也没有来往,小妹夫看不起他,妹妹那里他也不去。他是个没有家的男人。他酒醒过来对雪雅说:“甭管我!你哥我就这调子了。这样也不错!只要你和多杰不嫌弃我,这样很好!”
雪雅真想问东明:“你这样真的很好吗?”
……
五
雪雅站在那里目送多杰和东明走出家门。她看见两个男人的背影明显都老了,东明已经开始秃顶。
那些年,在那个相对闭塞的村子里,她心里最想天天看到的就是这个叫东明的男人,他当时是在县城里有工作的人了,面对乡下人,他显得很骄傲。
她与多杰结了婚,也来到县城定居下来。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变,她才发现东明原来是县城里混得最不得志的文化人。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的!听着他时常感叹,怀念从前,怀念曾经拥有的。从这句话里,她似乎感到东明怀念的不只是过去,说得尖刻一点其实是一种虚荣心。一个人的虚荣心要有地方去表现。比如说现在发了横财的那些暴发户,看见他们那没有一点修养素质,又财大气粗的嘴脸,就知道是暴发户;比如说那些做官的人,每次回乡下看望父母,那前呼后拥大腹便便的样子,充满虚荣之势。就像俗话说的“笨狗扎个狼狗势”,自我感觉威风得不行。
多杰这几年也在变化。这都是她看在眼里的。想一想,如果一个人连存放虚荣心的地方也没有,他这一生也就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了。东明正是这样的人。
她和多杰这几年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所有的虚荣都尽情发挥着,自己同样也是一个虚荣之人。但是她知道,如果走出这个小县城,去到繁华的大都市,他们这点虚荣就不算什么了,会被更大的数不清的人间虚荣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