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水一半草一半，人世间的男一半女一半”。他们就这么样谈起恋爱来，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说他们俩相貌上是很般配，但是从家庭条件上差距太大，就好比“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牛粪就牛粪吧。这一刻拉巴也昏了头了，完全沉浸在加措炽烈的爱恋之中。加措更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牛粪用处多大啊！每年冬天爸爸都想方设法弄来牛粪烧火取暖。莫拉还说，牛粪火煮出来的酥油茶最好喝。牛粪是个宝呢。
　　 第一次去加措家是因为加措的莫拉过寿辰，加措说一定让莫拉看看拉巴。莫拉见到拉巴高兴得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做莫拉的知道孙女儿有一天会给自己带回来一个好男孩子的。莫拉特意叫拉巴坐在自己身边，手里拨动着佛珠，另一只手拉着拉巴的手，好像担心拉巴跑了似的。但是，加措的妈妈对拉巴明显很冷淡，好像眼前没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似的，说话还冷言冷语的。拉巴觉得很不自在，在加措家他有种卑微的迷惘，是一种贫富差别的浓重的迷惘，一种进不去加措的家庭生活的的迷惘。特别是面对加措的母亲挑剔地眼神，这眼神就像钢刀，在一刀一刀刮拉巴身上的肉。在莫拉的寿宴开始到一半的时候，加措突然把自己手里的酒杯“咔嚓”摔在地上，站起身拉了拉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妈妈大声道：“你不高兴看到他，我们从今后再不回来就是了！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你贵族的眼光看人！我又不想住到你们贵族的庄园去。亏你还是国家干部！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嫌贫爱富！我爸爸当年如果不是解放军的连长，你不会嫁给他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大老粗的！对不对？你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怎么都忘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愿意不愿意！拉巴我跟定了！”
　　 加措拽着拉巴从家里气呼呼地走出家门，她听见爸爸在一个劲的批评妈妈，妈妈在哭。
　　 确实是妈妈太过分了。
　　 为了拉巴，加措在学校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她要和妈妈作斗争，她要与拉巴在一起。这件事情的发生，首先急病了莫拉，她不可能长时间看不到自己的乖孙女，加措是她一手拉扯长大的，比她的命还重要呢。莫拉躺在病床上，加措的妈妈给她喂水喝，她牙关紧咬，闭着眼睛，把脸扭到一边。这一次看来莫拉是真的生气了。加措的爸爸过来接过水杯子，趴在老人的耳边小声说：“妈拉放心吧，加措很快就回家来了。她舍不得莫拉哩。”
　　 莫拉听了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莫拉住院了，昏迷中叫着加措的名字。这可急坏了加措的父母。连平时不管家事的丈夫都忍不住批评自己的妻子：“是啊！你怎么能那样对待年轻人？这影响多不好！”
　　 “怎么都怪我呢？我做错了什么？难道你不希望女儿幸福吗？”妻子一肚子的委屈，“我怎么有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女儿呢？”
　　 丈夫听见妻子这么说，就小声地提醒说：“你当初走出家门的时候也像女儿这样子喔！你不记得，我可是都给你记着。女儿很像你那个时候。”
　　 妻子摆了丈夫一眼，看了一眼床上生病的老人。低声说丈夫：“帕松（藏语：滚）！一边去！”
　　
　　 拉巴不想去加措家。与加措在一起他是快乐的，想起加措父母的时候，重重的压抑又让他喘不过气；想着加措，笑意总是浮现在他的脸上。可是，加措不回家是不行的。昨天，加措的爸爸亲自到学校找到他，与他谈了话。他觉得加措的爸爸还是很真诚的大人，说的句句话都很有道理。通过这几天的事情，他发现加措性格里的倔强。别看她平时嘻嘻哈哈，较真起来还真是不好劝说。他想了想，找到加措说：“莫拉想你想病了。”
　　 加措听了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就是不回去！奶奶病了我也不回去！”
　　 拉巴知道加措这么难过都是为了自己，看着她掉泪，他的心里也不好受。他拉住加措的手：“我跟你一起回家，因为我们的事情把她老人家气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加措甩掉他的手大声道：“那不是我的家！我要有家就把莫拉接出来跟我在一起。”
　　 “不要这样！”
　　 他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这么任性过，妹妹也很淘气的，但平时也是很听妈妈话的女孩子。可能城里的女孩子与乡下女孩子不一样就在这里的吧。拉巴不知道怎么劝她。他一点也不会哄女孩子开心，更何况加措心里正委屈着。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个乡下的穷小子。
　　 那一天，拉巴愁得上课都不能认真听讲。下了课就去找加措。加措不在宿舍，找了他们俩经常去的地方也没有见到加措的影子。
　　 那么加措能去了哪里呢？她不会想不开吧？拉巴着急坏了。他找到平时与加措最好的那个女生。原来正在上课呢，是加措的妈妈亲自来学校，告诉加措，莫拉进了医院急救室，若是再不回去看一眼恐怕再也别想看到莫拉了。加措连妈妈的车子也不乘坐，撒腿就往医院里跑。
　　 莫拉是想念加措，另一方面由心疼她不回家。见了加措后，莫拉的病慢慢就好了。妈妈心里再有一百个不愿意给女儿找个穷女婿，为了让自己的母亲快快乐乐的，再不敢发表什么不满意的意见了。
　　 就这样，加措在妈妈面前以胜利者的姿态又一次把拉巴带到自己家。
　　 幸福有时候是会掺杂那么点不如意的，这不算什么，为了加措，怎么都值得，拉巴最后这么想。
　　 加措的妈妈勉强接受了这个藏北的穷小子。不久，不如意的事情又来找拉巴，拉巴病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动手术，因为医院要很多钱，拉巴又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加措说自己问家里要钱就行，谁知妈妈不同意，认为女儿是在做无谓的“扶贫”，觉得乡下人身体抵抗力很强的，那么大个小伙子用不着住医院，吃两天药打两天针剂就行了。加措伤心死了，想着拉巴突发病情时痛得在地上打滚的痛苦样子，她的心都碎了。她第一次用绝食行动反抗了爸妈，说是如果拉巴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知道妈妈同意拿出钱为拉巴动手术。往手术室去的时候，看着拉巴蜡黄的脸色，加措哭着对拉巴说：“你怕痛不？让我替你挨刀行不？那样我妈就不会那么小气。就会着急，就会手忙脚乱，就可以把她好好教育教育。”
　　 拉巴笑着说：“那样我更痛。”
　　 阿妈见女儿天天心里想的都是这个拉巴，无可奈何的想：“哎呀！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简直是疯了！她什么时候才懂事呢？”
　　
　　 拉巴与加措的爱情在同学之间当作佳话来传。很多男生看着拉巴与加措出双入对，恨不能相逢这样一个天仙姑娘，恨自己没有拉巴的运气；女生望着加措身边越来越神清气爽的拉巴，恨自己有眼无珠。一些拉萨的男生看着拉巴和加措形影不离，既羡慕又妒忌，还在旁边说一些风凉话。特别是有一个学生当着拉巴的面，用普通话里的一句很难听的话嘲笑加措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糟蹋了拉萨最美丽的姑娘。
　　 拉巴听了难受得吃不下饭。又不敢跟加措说。要依着加错的性格，她会给这个学生两个大嘴巴，甚至是好几个大嘴巴。
　　 有一天，拉巴手里抚弄着加措的辫子问她：“为什么把这铃铛挂在头发上？”
　　 加措就告诉拉巴说：“我小时候特别淘气，有一次跟着莫拉去大昭寺转经，趁着莫拉磕头，她一个人就跟着别人往前走，一个男孩子还不停地逗着她，她于是就追着那个男孩子，不知不觉就离开了莫拉，跑到八廓街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静静的，有一个大佛堂，还有几间房屋，房屋里有些可以玩耍的东西，天黑了也玩累了，她睡着在一个厚厚的卡垫上，原来这是尼姑住的地方，恰巧这个尼姑在佛堂里读经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加措才被爸妈找到。这两个银铃铛是那个尼姑绑扎在她的发辫上的。这铃铛小指头肚那么大一点，响起来空灵清脆。这空灵清脆的铃声和着加措的笑声，真是不一般的诱人。
　　 拉巴说加措前世一定是个仙女，偶然一回顾就定下了今世的缘分。这一世为了他，这个仙女下到了凡间。
　　 加措就左顾右盼，在身上找寻自己往日的仙踪。拉巴也帮着身前身后寻找，连脚趾头缝里都看了，什么印记也没有，对了！左边眉毛中有颗黑痣，这颗痣是不是说明问题呢？脊背上呢？加措说没听莫拉讲过自己脊背上有什么异常。拉巴很想看看，说，要是莫拉老眼昏花没看到呢？加措指着拉巴的鼻子警告他：“不要打坏主意啊！有没有印记，你只能结了婚才可以看，现在我要保守这个秘密。“
　　 加措这话说得叫拉巴很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看见拉巴如此尴尬，加措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其实也害羞呢！“说完捂着脸趴在拉巴怀里哧哧的笑。原来加措也有害羞的时候啊！扭捏之下的加措在拉巴眼中却呈现出另一种风情，比以往的加措更加让拉巴心动。既然这样，那就暂且不去探究身上其他地方的印记了，关于前世的印记一定不只是一个地方有了，后来加措与拉巴一致认定，尼姑系在自己发辫上的铃铛就记载着仙女的前世，一定是这样的！那对儿小铃铛多可爱！那响声，那精致的形状，那白里泛黄的颜色，还有铃铛里滚来滚去的水晶一样晶莹的珠子，真是一对儿绝世无双又不同凡响的铃铛。
　　
　　 三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到毕业分配，加措坚决要跟着拉巴去藏北。这时，疼爱她的莫拉已经去世，加措如果去了藏北，家里就更加冷清。妈妈现在已经接受了拉巴这个准女婿，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观察，她觉得女儿还是有眼光的，——从拉巴的勤快，还有拉巴对她的毕恭毕敬，她从心里还是很受用，觉得女儿倔强，有个这样言听计从的女婿也是很不错的。自古以来，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爱。
　　 不过，一听说拉巴要回家乡，而且加措要去藏北，妈妈万分不舍女儿去到那样恶劣的地方工作。妈妈抹着眼泪说：“加措身体不行，受不了那里的严寒。”
　　 爸爸却认为，年轻人做一切事情需要从基层做起，这样基础才能牢靠。没有吃过苦的年轻的人就应该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要不然他们不会珍惜眼前的好生活。妈妈拗不过他（她）们父女的两面夹击，只好妥协。送加措上车的时候，阿妈鼻子一把泪一把，一点儿风度都没有了。加措看到头上已经有白发的妈妈，突然感到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似乎从来没有为妈妈着想过，总是与她较劲，惹她生气，让她担心。她第一次搂着妈妈的脖子，有点恋恋不舍，她说自己一定经常回来看望妈妈。妈妈说，别哄骗她了，以为她不知道啊？她下过乡呢！去过藏北呢！那么远，交通又不便，吃不好，住的条件也不好，环境还恶劣，——怎么经常回来看她？你长翅膀飞回来吗？
　　 加措说，自己就是去改变藏北艰苦的现状，去建设一个新藏北。
　　 妈妈说加措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加措说自己知道天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地有羊卓雍湖的深度那么厚。
　　 妈妈用指头点着加措的额头：“贫嘴！”
　　 加措悄声安慰妈妈：“妈妈放心吧！我明年给你生个小加措回来，你把她养大，她叫你外婆。”
　　 妈妈破涕为笑。
　　 拉巴也向妈妈保证，无论如何他也不让加措跟着自己吃苦。
　　 加措就这样随着拉巴来到了藏北，来到了她做梦都向往的地方。这两个年轻人爱着自己想爱的人儿，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痛了就哭，高兴了就笑。长这么大她可是第一次走这样难走的路，并且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坐在一辆四下透风的吉普车里（吉普车也是加措的爸爸专门打电话要区上的熟人派的专车，若不然，只是从行署到拉巴家乡，据说最方便的是骑马了。那个县城的县委书记每次到行署开会都是骑马来的，还要提前动身走好多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走了一星期，加措不知道自己在吉普车上翻江倒海呕吐了多少次，下车吃东西，她什么也吃不下，昏昏沉沉依偎在拉巴的怀里。拉巴这个时候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后悔，后悔自己的自私，不该让加措跟着自己受苦。
　　 终于来到了拉巴的家乡，——一个只有五六百人的小县城。在这个崭新的工作环境中，一切都是新鲜的，连洗不成澡加措也觉得无所谓，洗不成澡就证明自己真正融入到此地的生活当中了。只要与拉巴在一起，加措觉得什么都是好的。
　　 拉巴把一个美丽的拉萨姑娘带到了穷乡僻壤的家乡了。那些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们，用膜拜的眼神看着远远走来的加措，当真正面对加措的时候，却又不敢抬起头，只会不停地弯腰吐舌头。
　　 县领导特别高兴，十分隆重的迎接了拉巴和加措。拉巴被分配到县政府工作，加措来到学校做老师。从拉萨繁华之中走出来的加措，就这样跟着心爱的人来到了大荒漠，她一点也不慌乱，一点也没有离开家的忧伤，但是一点也不夸张自己的行为，也没有认为自己牺牲了什么优越条件。拉巴都能够生活工作的地方她也可以的。抱着拉巴的胳膊，依偎着拉巴望着有些陌生的苍茫原野，仿佛她与这里久别重逢了一样。她用审美的眼光描述说：“这里真美！像你一样迷人！”
　　 拉巴望着憔悴了很多的加措，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语言表达自己内心的愧疚。面对这个不带任何条件爱恋自己的女孩子，拉巴只能在内心暗下决心，决心呵护好单纯善良的加措。拉巴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告诉她：“这里不光有美好的，还有艰苦。希望我们能把这里的苦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