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拉巴·铃铛(藏地小说)
工作安定下来以后,拉巴骑着马带着加措回家看望过一次,父母对这个像仙女一样的儿媳妇,招待得无微不至,特别是拉巴的妈妈,拉着加措的手不听地端详,上一眼下一眼,把加措看得都不好意思了。拉巴家的两只猎狗,也上来凑热闹,好像早认识了加措似的。加措来到拉巴的家,一点也不挑剔,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没几天,她就跟着拉巴学会了骑马,一个人骑在马上兴奋地手舞足蹈;像个当地土生土长的女孩子一样,嚼着奶渣和弟妹们在草原上追呀跑呀,高兴得不得了。她很爱吃拉巴的妈妈做的奶酪,她对拉巴说,阿妈做的奶酪是自己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的奶酪。还有,在阿妈的黑帐篷里睡觉,风再大也不会吓着,也吹不到她的梦里。拉巴觉得加措这些话是在安慰自己罢了,其实,这哪里比得上拉萨城里的生活条件呢?加措只不过是为了使拉巴高兴。
加措说:“真的!妈妈早就说我天生就是个野姑娘,别人喜欢过文明的城市生活,我偏偏喜欢大自然的无拘无束。每年天气热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一家人过林卡,我经常把自己弄得像只土猴,浑身上下连头发上都是草屑,鞋子里也满是石头渣子。有一次与林卡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们比赛爬树,裤子都刮破了。当时妈妈气得不住地说:‘最好把你给了村子里的人家,再也不要回拉萨了!’妈妈还说:我前世一定是个农村孩子,到了这一世骨子里还是个变不过来的乡下妞儿。爸爸却偷偷的说,我其实很像他,他就是乡下的孩子嘛。嘻嘻!”
拉巴觉得,不知道自己哪一世修来的福分,让他遇到了加措。但是自己把她带到这样的苦寒之地,是有点过分。想起加措在拉萨的父母,身边连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如果生病感冒也没有人照顾,拉巴心里说不出的愧疚,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男人。
一想到加措要去支教,拉巴的心里确实不愿意让她去。那是个不通公路的地方,路途还遥远,必须骑马,骑马也要走三天才到,半路上也没有像样的住宿地方,只有一个小村子,一个小寺庙(姑姑出家在里面);如果自己陪伴在加措身边还将就,而这一次是加措跟着别人出行,且都是年轻人,野外生存经验都不足。
加措让拉巴放心好了,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其他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做到。
拉巴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拦加措去指教,与加措分开,他的心里感觉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加措的坐骑是拉巴精挑细选的,是匹枣红色的马,很温顺。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加措骑在马上,就像下凡的雪花仙子,神气极了。临走那天早上,加措梳好自己的长辫子,把自己那对小铃铛放在拉巴手心说:“晚上让它们陪你。”
加措看到拉巴担忧的目光,飞快掉转头,率先骑马往前上路。这时,她才感受到每次拉巴下乡自己眼巴巴望着他走远的心情了,拉巴现在也在遭受离别之苦了,而这一次不是他走,而是自己要走了。
支教队走的第二天就下起大雪,这场大雪把藏北一下装扮得银装素裹,茫茫无边。这也就是告诉人们:藏北真正的冬天提前到来了。拉巴算着加措的行程,估计才走到那个小村子,村子只有六七户人家,村子在山坡上,山坡脚下有一条小河,河水一年四季是热的。那是一条从山的肚子里流出来的泉水。到了天气变暖,村子里的小孩子把自家的牦牛赶到河水中央,自己脱得光光的在河里玩水,看见有人过来,他们也不跑,只在河水里露出个脑袋来,望着来人。这条河水也经过拉巴的家,他小的时候也经常在河水里洗澡,有的时候甚至跑到泉眼处,那里的河水温度更热,四周的草一年四季葱绿茂盛。回忆着那条在冬天都是热气腾腾的河水,想着加措,想着父母亲看到加措突然站在面前不知道有多高兴时的惊喜样子,妈妈一定做好吃的犒劳加措,还要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大米弄出来做给加措吃。其实,加措是城里长大的,大米早已吃腻了,她喜欢吃的还是城里没有的新鲜的牛奶和刚打开的酸奶。记得那次回家,加措酸奶吃多了,夜里难受悄悄让他给揉肚子……还有他的弟弟妹妹围着加措叽叽喳喳的问这问那求知若渴的神情,还有猎狗摇头摆尾在人脚下钻来钻去的激动模样,——加措给家里的亲人们带去了很多欣喜呢!想到这里,仿佛自己也陪着加措回家去了,拉巴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意。
老天干吗要这时候下雪呢?早不下雪晚也不下雪,非得这个时候下雪,而且还要在特定的地点(藏北)下这么大的雪?你不知道拉巴的加措去下乡支教吗了?来回要半个月。
半个月过去了,加措就要回来,估计今早就要动身启程。拉巴觉得往后的几天就有了盼头。一天,两天,今天天黑前估计已经到了寺庙了,寺庙里修行的姑姑会细心招待加措他们的,说不定父母还让加措他们给姑姑带去了过冬的糌粑和酥油(拉巴出家修行的姑姑的故事留在以后再讲,因为拉巴现在没有心情去回想姑姑为什么出家做了尼姑。姑姑也是一个识字有点文化的人呢,至于说生长在偏远藏区的姑姑,怎么学来的文化,说起来就话太长了,留待以后说吧)。
六
加措这一天要回来,拉巴早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一匹马,打算半路上迎接加措。因为工作上一点小事情,耽搁到中午拉巴才启程,拉巴午饭也顾不得吃了,就匆匆骑上马跑了。大家在他身后还笑话他:“拉巴想加措想得发疯啦!”
拉巴后来曾经想:如果一个人要是知道一切事情的后果,是不是就不会再去追求什么,也不会生活下去?一切美都只是开始,一切结果都是那么的不尽人意,很少皆大欢喜。
藏北的多少未知被大风刮走,多少美好又被大雪埋没。
拉巴顾不得欣赏雪景,马不停蹄快要行至一个垭口,就远远看见加措他(她)们了。加措也看见迎接自己的拉巴,她高兴地大声喊着拉巴。拉巴也向自己的女人举着手大声回应着。这时,拉巴又看见加措他们身后的天地之间弥漫着一股雾气,仿佛恶劣的天气从那里开始似的,随后,他就看见高高飞驰着的雾气,速度特别快,眨眼之间就了过来连人带马把支教队的几个人淹没,紧跟在雾气后面的一股更大的力量推波助澜般把前面这股气流推下深深的山谷。拉巴呆住了,眼看着加措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那是雪崩啊!
加措——加措——
……
拉巴抽着马匹不要命的往出事的地方冲去……
马匹不愿意往前走了,因为前面的路已经被雪崩深埋,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着,一下把发疯了的拉巴扔下马背。拉巴踉踉跄跄向前跑了几步,就陷进了雪中……
啊!!
啊!!!
加措——
群山回音连绵不断……
加措——啊——加措——
……
多天以后,拉巴一个人回来了,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只是耳朵上多了一对铃铛。看见谁也不说话,谁问什么也不回答。刘姐把抓好的糌粑团送到拉巴嘴唇跟前,流着眼泪劝拉巴吃点东西:“拉巴你要挺住,你要振作起来!加措在天之灵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拉巴摇摇头,扭过脸去。
有一阵铃铛声响起来,仿佛加措还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忙着什么。刘姐看到了拉巴耳朵上的那对儿铃铛,铃铛穿过耳唇流出的血还凝固在上面。人们知道那铃铛是加措的。领导和同事们处理好另外几个支教队员的后事(有两个队员的家在另外县上,因交通不便,一时半会儿亲人们也来不了,消息也没办法送出去,所以只能等到天晴了再发送吊唁消息了)。主要问题是雪崩中受难的人的遗体很难找得到,必须等到夏天到来,冰雪融化以后;但是藏北的冬天是漫长的,有的到了来年的六七月份,山阴处的雪也不容易融化掉。有时候即使冰雪融化了,等到人们发现,很多遇难者的遗体被出来寻食的野兽已经糟蹋得面目全非,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县长书记都过来探望拉巴,大家都认为拉巴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拉巴只是说这么一句话:“我不该把她从拉萨带到这里来!”
“这样一对金童玉女,就这么被风雪拆散,一个天上,一个人间。谁能受得了呢?”刘姐悲痛地对土生土长的老县长说。
老县长不说话,坐在那里大口抽着香烟,不断的咳嗽着。老县长本来就有肺病,戒烟几年了,这些天遇到这样天塌下来的事情,他又开始抽上了。其实,他的心里更沉重,这个县建设初期,拉巴的姑姑的未婚夫也是死在了一场雪崩。雪崩发生的地点就是拉巴的姑姑修行的寺庙附近。
想不到十几年后,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其中还有拉巴的妻子加措。这不幸的事情怎么偏偏都发生在这一家人的身上呢?历经沧桑的老县长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很纠结的宿命感。他还真担心拉巴像他的姑姑那样想不开……
那一年藏北的风雪格外疯狂,恨不得把这里所有的生命冰封,大片的雪花组成了一个纯洁的冰冷的,绵延不断的天幕,天地之间,只有雪花在飞舞,在这风雪笼罩的大沉寂,大狂乱中。时不时听见一串捉摸不住的铃铛声,这铃铛声有些无力,轻飘飘的和漫天的雪花纠缠在一起,充塞了这个寒冷的世界,牵引着这个世界,盖住了这个世界。
到了礼拜天或者节假日,同事们就不见了拉巴,开始人们还以为他独自窝在屋子里不出来,邻居们说拉巴一大早就走了,至于说去哪里,邻居也不知道,那时候天还不亮呢,只是听见拉巴的房门响,然后听见拉巴走了的脚步声。天黑的时候,邻居就听见拉巴回来了。他就隔着窗户问:“拉巴你回来啦?”
拉巴回应:“回来了。”
邻居想了想说:“没吃饭吧?我这里还有稀饭馒头,要不要过来吃些?”
拉巴:“我吃过了!”
邻居不便过问拉巴究竟做什么去了。觉得也没那个必要追根究底。
刘姐责怪拉巴的邻居:“应该问问他到底去哪了。万一他想不开出了事怎么办?”
邻居说:“我觉得拉巴不是想不开的人,他是个男人,不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
刘姐的手指头直指这个年轻人的鼻子:“你说什么?你敢再给我说一遍!?”
年轻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撒腿跑了,边跑边回头说:“刘书记饶了我,我不是说你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拉巴不会做傻事的。”
刘姐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点事不关己的臭毛病。对着跑走的年轻人吼:“回头给我写检讨!!”
当面对拉巴,刘姐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劝说拉巴了。
拉巴:“刘书记,您找我有事?”
“……拉巴……,听说你最近总是一个人天黑才回来,干啥去了?……能不能给我说说……?”
拉巴把一杯茶递到刘姐手中,说:“在房子里闷得慌,出去散散步,顺便拾了些干牛粪回来。”
刘姐果然在拉巴房背后的墙根下看见一堆他捡回来的干牛粪。她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后来人们发现,冬天发生雪崩的路段,出现了经幡,堆起了玛尼堆。原来是拉巴为了祭奠加措,用了节假日和礼拜天堆起来的玛尼堆和挂起来的经幡。作为在职人员是不允许这么做的,县领导都不忍心,抱着理解拉巴的态度,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七
在男同事们看来,拉巴变化很大,首先是身边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女人,一下子从一个幸运者变成了不幸之人。那段痛不欲生的过程不知道他是怎么挣扎过来的。大家都觉得拉巴可能挺不过。
拉巴就在大家不看好的情况下,摇摇晃晃挺了过来,只不过让人们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拉巴了。
没有了女人的拉巴,引起很多女人的同情和怜悯。同情与怜悯是表面上的,实情是对于小县城里生活的女子来说,拉巴是个炙手可热的有价值的男人,结过婚也是不掉价的。是的,这样优秀的男人哪个忍心让他孤单。拉巴是本地出类拔萃的男人,女人们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会回忆起拉巴对加措的情深意长,心里就像吹进一股暖风,把这些女人积存在内心的将要燃烧的激情“嘭”的一下就吹燃了,——如果自己身边也有一个这样多情的男人相守,这一辈子做女人真是值了!
有文化的女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情圣仓央嘉措也不过具有如此深邃的目光吧?也不过这么儒雅吧?
没有念过书的女人则是,灰姑娘看见了王子那样,情切切,意惶惶。每当节假日搞歌舞联欢,拉巴的舞蹈,拉巴的歌声,不知道迷倒了多少阿加和妹妹们。几乎整个藏北的人都知道拉巴这个多情男人,因为耳朵上的这对铃铛,人们习惯叫他拉巴铃铛。
事实上,拉巴在生活中上变成一个很颓废的男人,经常喝醉酒,喝醉了酒,在女人面前就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不管年纪大的还是年纪轻的,他都叫“美女”。美女这个称呼女人的词儿是那几年才流行开的,据说是被拉巴叫起来的。但是对于工作,领导还是比较满意的,领导对拉巴的偏爱,让人有些嫉妒。追求他的那些女人心里更是爱恨参半,又欲罢不能。追求者都清楚,这样有本事感情又专一的男人哪里去找?只有拉巴,可惜加措福薄命薄,可恨加措死了还霸占着这么一个好男人!拉巴那天生的一头卷发,那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可是这个地方的男人所没有的。但是,没有女人的男人怎么看还是有点邋遢,别人夸他气质好,他幽默地附和说,自己几个月没有洗澡了,当然“气质”好了。大家听了这些话都笑,不是笑拉巴,因为这个县城不但气候寒冷,还缺水,一年四季能洗两次澡是很奢侈的事情,所以说这里的人们都很少洗澡,不洗澡身上肯定有异味,因此自嘲气质都不错。
稿子拖了许久才发出来,实在抱歉。白天俗事缠身,真的很难静下心来,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才能沉入故事里,慢慢品读,触摸文字背后那颗柔软的心灵。
小说成型的步骤是:1,先把听来的故事写出来。2,修改。人物个性、心理。3,场景和画面感(电影镜头)。4,运用自己得心应手的象征手法。
小说完稿后,首先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始终想了结这个心愿,一定把这篇小说恢复原状,呈现出她真正的风姿来。
江山给了这样一个机会。
作为作者我感动!仿佛听到小说中的人物也在载歌载舞!
“拉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咧开嘴笑了笑,他的笑不是高兴,是因为心里痛。”
“拉巴看见下雪心里就会痛,男人心痛不会做病态,拉巴心痛时只会笑,为一种无法从自己感情中消失的东西而微笑。这笑充满柔情蜜意,仿佛这雪花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姗姗来迟的情人,这雪花仿佛把岁月拉回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天,他就是这样仰脸望着飞舞的雪花,等着加措回来。”
阿之的短篇小说《拉巴.铃铛》讲述的是来自藏北牧区的拉巴,在城里读大学时认识了拉萨姑娘拉措,拉措活泼可爱,单纯善良,他们的恋情遭到了加措妈妈的反对,她坚决不允许女儿和一个藏北的野蛮小子谈什么恋爱,后来在外婆和爸爸的支持下,大学毕业后,加措跟着拉巴来到藏北一个荒凉的小县城,再后来,加措在一次下乡支教结束后回来,拉巴骑上马到半路去迎接自己的女人,然而,当近在咫尺之时,发生了雪崩,眼睁睁地看着加措和另外几个支教的教师被雪夹着强大的气流推下了深深的山谷。拉巴抽打着马匹不要命地往出事地冲去,然而马匹不愿走了,因为前面的路已被雪崩深埋,马匹扬起高高的前蹄嘶鸣,一下把发疯了的拉巴扔下马背,拉巴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就陷进了雪中......
读完,有种复杂的感觉,遗憾?心痛?如镜中花?.......最终被深深地打动。
虽然如今的假食品,假药品,虚情假意等等假货四处泛滥,但我想或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仍然期待着一份纯真,嘴上可能不承认。
朋友说如今结婚满五年都算老夫老妻,是进步还是退步?或根本不能以这个标准来衡量,但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认为美满幸福的婚姻还是以感情为基础的,爱情一直存在于其中,不仅仅只有亲情。
喜欢加措的单纯,这是种幸福,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需要的,不属于自己的,再光鲜也不去想,不去贪,如风吹过,活得轻松快乐。正是她不工于心计,单纯善良,所以拉巴的心中只装得下她。十几年来,有很多女人追求拉巴,但拉巴不为所动,他需要的是一份爱情,而不是那种各取所需所谓的感情。
像加措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了。
读阿之的藏地小说,感到特别亲切,那是我熟悉的地方,在那里有哭过,有笑过,有热爱,也有痛恨,但在我心中,只留下了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