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去散步，路过热闹集市，夏天的傍晚，天空里的云像鱼鳞一样铺排开来。时间是盛夏，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都停留在这个季节。冰镇的西瓜，清凉的井水，鲜红的西红柿。露水，晚风，蜻蜓。如此种种，关于夏天的留念，是漫长而短暂的光阴。
　　 小暑之后每夜都有连续的雨声，从傍晚至深夜，点点滴滴，断断续续。时间如果可以冻结，从衣柜里拿出十三岁时候买的睡衣，穿上它，就还是稚嫩的少女。但事实上人比物品更易衰老。
　　 在一场大雨来临之前赶回家，我们一起吃晚饭，看电视。外面大雨滂沱，雨季来临的时候，夏天的味道越来越浓烈。然后在清晨来临的黑暗中，听见雨水持续的声音，滴滴答答。落在窗后的树叶上，像深夜里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梦。
　　 城市楼群上，鸟群飞过。明亮天空里的白色云朵，到黄昏的时候变成灿烂晚霞。蝉声鸣叫的傍晚，城市的景色触目惊心。越来越害怕时间的速度，近乎于一种衰老和凋零。大暑已过，如果在秋天来临之前，夏天要慢慢消失，你会做些什么？
　　 下雨的夜晚，潺潺雨声，可以持续一整个夜晚。自然的声音落在人间，城市里只剩下雨声，掩盖世俗里的杂音。
　　 有时候，你坐在那里，眼睛呆望着窗外的雨。其实我不知道你正在变老。成年之后的我也在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这沉重的时间，有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坠入谷底。小的时候，我在长大，你在老去。可是过了某个节点，我们都在老去。只是你走在我的前面。
　　 清晨醒来，你去集市上带回来一株栀子，握在手里，炽热而浓烈的味道。插在清水里，天空里的蓝一望无际。没有一片云朵的蓝色，像极了我年少时候的执着。
　　 性格里的执拗，与生俱来的叛逆。在十几岁的几年里与你源源不断地争吵，到现在还是在继续。成长如此漫长，可是如果设想许多年之后，我们终究要彼此告别。告别母女一场，告别年少时候的艰辛。我会如何的不舍，如何的留念。又如何的不甘。
　　 只是觉得人生短暂，觉得时间不够，没有完成的事情，没有达成的心愿。在深夜里翻来覆去地想象，直到失眠也没有答案。
　　 有时候你在厨房里做饭，我回来之后打开电视，我们一起吃饭。很多年都没有再这样的生活，再回到年少时候的样子，只会想到这样的时光有限。心里有恐惧，害怕。我还能重新像幼年时期那样，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像一个孩童一样地生活着。我知道这本身是一种奢侈。
　　 成年以后面临各种分别，告别故乡，告别朋友，告别你。
　　 在操场上，我们看到刚入大学的十八岁女孩，穿着迷彩服在黑夜里歌唱。灯光闪耀，意气风发的少年。我们曾经那样年少，时间匆匆而过，衰老是无法阻挡的速度。在夜晚来临的浓雾里，慢慢闻到桂花的香气。秋天来临，不知不觉。
　　 你说你在很多夜里失眠，有时候一整晚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有时候很早就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后来才发现一切准备都是徒劳无功。年轻时候的你就是如此，为了赶凌晨四五点的火车，必须提前一个小时赶到火车站，在检票口排在第一的位置等待。你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桂花像雨一样落在这座城市里，时间如同一条长长的河流。每一天都看见你在我身边，生命像水一样在向前流逝。我的担忧如同握在手里的风，伸手捕捉，没有方向和痕迹。
　　 雨点落下来打在窗户上，应该是夏天结束前的最后一场雨。整个夜晚电闪雷鸣，闪电划过枕边，一整夜都无法入睡。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桂花几乎在一整夜雨后落完，满地金黄，躺在雨水中。叶子上的水落下来，点点滴滴，滴在额头上，冰凉的感觉，告诉我夏天真的结束了。行人走过，脚踩上去，软绵的金黄花朵露出残败模样。
　　 秋天的味道浓烈，午后猫在楼道里的叫声变得清晰，候鸟划过天空，吹在脸上的风变冷。如果感受到季节更迭的变化，就会觉得人生在世，应该慢慢地走路，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享受物换星移带来的各种交错停顿。黑夜和黎明，花朵和露水，亲人和朋友，伴侣和爱情。食物，风景，人群，物品。各种人手心里的温度。如此种种，是我们对人世的留恋，花花世界让人恋恋不舍。
　　 二十岁以后，我会觉得时间错乱，生活混杂。整日混迹在一座如同废墟一样的城市里，工作日早出晚归，穿梭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因为需要睡眠，周末没有清晨。深夜里加班，有时候也抽出时间来写作。
　　 这是年轻人的常态，有时候却试图得到改变。也曾想居住在一处舒适的房间里，开窗就能看到大海。清晨醒来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蓝色，开一间咖啡馆，种花，养些猫猫狗狗。收留一些多愁善感的人。
　　 有时候莫名其妙想给陌生人写信，说一些自己从未提起的事情。记得大学那四年，躲在床上，每天夜里写作。絮絮叨叨，直到夜深人静，听见自己的心在黑夜里跳动的声音，隔壁床上其她女孩的呼吸声。独自度过漫漫长夜，孤独如同空气一样围绕。
　　 如果要在这个世间寻找一个凭靠，那应该是自己的家。可是成年后，离家越来越远，它是一个再也不能停留的地方。
　　 现在的家，是在一座城市里，租住一层两室一厅的套间。因为生病，你赶过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这几年，听见一些亲人身患各种疾病，有的已经到了晚期，有的已经不在人世。好像生命过了某个节点，一切变幻如同洪水猛兽，穷追猛打。每一年的时间迅疾而过，人在长大，老去，也会新生。春夏秋冬，季节轮换，树叶由绿变黄，再变绿。生生死死，到头来不过是轮回一场，在世间往返。
　　 我不知道成都为什么要被称为“天府之国”。在这个过完夏季就再难看到阳光的城市里，每天阴雨连绵，潮湿阴冷。没有觉得它哪里好。天空晴朗的时候，天色很蓝，清晨醒来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蓝色，好像能够抵达海边，有风，还有阳光。打开窗户，让阳光照射到床上，晚上睡上去就会感到暖和。这样的天气在入秋以后变得很少。
　　 每一天都是如此，你在厨房里做早餐，我起床洗漱。你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吃饭很快，吃完了就坐在那里等我吃。然后我去上班，你出门去市场买菜。你经常不知道做什么饭，就像我讨厌工作一样，你也会厌倦生活，觉得毫无意义。你不喜欢一直做同样的饭菜，所以你经常去寻找各种教程，做新的菜式。但是到头来，你说感觉也都一样。
　　 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你每天照顾我也是这样细心周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老屋里，你早晨起来生火做饭，稀饭要熬近一个小时。然后叫我起床，给我穿上衣服，洗脸。我坐在木门下的门槛上，你给我梳头，梳两个羊角辫。我记得就是这样，每天早晨的光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个时候父亲年轻健硕，在家里种蔬菜背到集市上去卖，整理果树，每年春天给梨花授粉。夏天的时候把梨子摘下来，放在石头做的大缸里。剩余的部分背到乡镇上去卖，那个时候你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后来我长大，你和父亲的收入无法支撑我的成长。你送我到亲戚家里，你们离开家去外地打工。你带我去理发店里把长发剪短，你说以后就不用再麻烦梳头。我经常想念家，想念你和父亲，也想念祖父祖母。满月的时候我经常独自看月亮，每一个离开家的孩子，从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学习如何长大。那些年的时间，我总是觉得慢。
　　 春节的时候你们回来，过完年后又要离开。去外婆家里，我睡在床上，闭上眼睛，你和外婆在深夜说话，一直到很晚。你说你们至少还要再打十年工。等我醒来以后，整个床空空荡荡。那些年，你们每一次离开我都要哭。有时候睡在学校宿舍里的床上，深夜里一个人掉眼泪。我渐渐开始失眠，有时候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
　　 我又开始留长发，自己洗衣服，梳头，自己照顾自己。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自己能立足于这个社会，渴望长大。后来祖父祖母去世，我发现所有变幻早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成长是为了弥补儿时的缺失，后来才觉得这是一个笑话。过往的一切发生不可重来，所有的片刻欢愉和不快都如同小偷一样，偷走我的觉知。
　　 再一次生活在你的身边，你的听力已经开始下降。有时候我在你旁边说话，你说你的耳朵里面一直嗡嗡作响。医生说你的症状无法得到痊愈的治疗，这样的耳聋属于不可逆的损伤，也许和精神压力有很大部分的关系。我们从出生到成年，再到中年，身体经过各种辗转，损伤和修复。仍然维持着平衡，像一台机器一样，日夜劳作，直到报废的那一天。上帝赐予人类一生的时间，让他们管理自己，感受爱与被爱。要知道这样的时间有限，不明白从何时开始，就像不知道从何时结束一样。一切匆忙，都如同清晨照进房间的阳光，慢慢移动，偷偷溜走。
　　 年轻的时候你不爱装扮自己，但是那个时候你也很美丽。现在你开始喜欢首饰，手上开始戴银镯。你说希望有一条项链可以戴，我们去市区逛街，你选了一条富贵花吊坠的项链。我说这个太过俗气，你说这个年龄就应该戴一些大俗的东西，如果戴耳环也是一样。等年龄再大一些就要穿一些亮眼的衣服。也许是随年龄增长，对物品的品味也一并发生变化，如果身体感到渐渐老去，就需要一些明亮的东西来做点缀。它们虽然看起来俗气，但是可以带来安慰。
　　 头发变白，牙齿掉落，皱纹，眼神涣散。十几年没有生活在一起，你身上这些种种迹象早就开始发生。我在外地读书，经常做梦，还是在曾经的老屋里，清晨你起床后站在木窗前梳理乌黑浓密的长发。见到你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觉得自己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后来你说你也是一样，在外面打工，经常梦到我，永远都是那么小。三四岁时候的样子，在梦里从来不会记得我已经有多大了，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站在一起走路，去外婆家里，下山，过河，牵着我一步一步朝前走。
　　 我们记忆里的时间都停在那个时候，回忆清晰明朗，后来的成长倒像是一场幻梦，在颠沛流离。
　　 寒露已过，霜降未至。转眼间，整个秋天都要过完了。站在橱窗外的玻璃前，看见风中摇晃的树叶。如果有人告诉你，“也许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