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你生命里不可缺少的力量。”
　　 “是。从前我不想成为母亲那样日夜为各种事情操心的人，她像一个怨妇，时常抱怨。可是生命的力量在血液里得到汇聚，我明白我也会像她一样变得复杂，为同样的事情再三思考。我的生命有一部分来自于她，是我与她不可分割的那一部分，也是我曾经最讨厌的那一部分。也许是时间还未到，我到现在都没有和内心那样的一个自我和解。”
　　 “这很难吗？”
　　 “对。这很难，它已经耗费我很长时间。”
　　 “在我看来，是你想得太多，你知道很多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是你追求得过于完美。”
　　 “但是我并非完美主义者。”
　　 “也许只是看起来像，实际上你不是，你会接受缺憾和瑕疵。”
　　 “是。完美带来震撼，但人们往往记住的是那些缺憾和瑕疵，因为它们带来痛苦，给人力量。”
　　 “那在这里呢？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做一个像祖母那样的人，去爱，去赠予。我还在学习这些东西，我知道我做得并不好。”
　　 “我也一样，我们都在为爱学习。”
　　 “那除了我，你还会爱上别的女子吗？”
　　 “你是问这永恒的时间长河吗？”
　　 “是。”
　　 “我想随你去，我不想再遇到别人，不然我怕我会忘了你。”
　　 “我会记得你。”
　　 人生是不是会像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玻璃瓶，灌注进来的水流最终干涸，然后又有新的水流到达这里。
　　 这几天的阳光渐渐变暖变热，她穿一双水鞋去山里寻找兰花，它们都藏在隐秘的浓荫里，不容易找到。清晨还是会有露水，在山里行走，风把清凉的雾都吹散，小鸟在树林里飞来飞去，最多的是麻雀。偶然会遇到那种雄性的野鸡，它们藏在草丛里，受到惊吓就会突然从丛林里窜出来飞出去，它们尾部的羽毛五彩斑斓，十分美丽。她幼年时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过一只，从她身边飞走，她误以为那是传说中的凤凰，回去之后问了大人才知道这世上是不存在凤凰的。
　　 她挖开一株兰草的根，它的根像龙须一样张牙舞爪。根系臃肿。这是山里野生的兰草，如果不开花的时候看到它也不容易辨认，有些草长得和它们也差不多。但它有自己的株型，就像隐藏在人海中的贵人，藏起一身如瑰宝般绚烂的才能，像常人一样隐于闹市或山林。诸如此类的东西，只有有心的人才会发现。就像鹿是要走到森林深处才会遇见，昙花要到深夜才会开放……世间万物，凡是珍贵难得的东西，势必要人付出代价，走长长的路之后才会得到。遇到它们，亦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她把兰草带回去栽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给它浇水，等待来年再一次开花。
　　 后面几天都不见那只黄狗，它戴着她买的铃铛离开这里，他们没有找到它。那天下午，她看见它回来，它应该已经饿了很久，她给它把食物放到碗里。然后去叫他出来看它，等再一次出来之后发现它已经离开。
　　 她说：“它是不是有事？”
　　 “不知道。它只是藏起来了，不想让我们找到。”他说。
　　 “我有些担心它。”
　　 “那我们再去找一遍吧。”
　　 他们下山去寻找它，一路上询问在田里收割小麦的农民，小满刚过，时间是五月。樱桃已经落尽，绿叶在枝头伸展，那样的绿色渐渐由浅变深。天气炎热，一整天都在找那只黄狗，还是不见踪影。
　　 她问他：“它还会回来吗？”
　　 “我感觉可能会。”他说。
　　 “那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回去就能看到它了。”
　　 他们回到山上，它依旧没有回来。
　　 第二天，她下山去买菜，回来的路上看到它躺在农田旁的麦秆里，蜷缩着身子，低下头去舔舐肚子下面的两只小狗。它是独自出门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生孩子，那两只小狗，一黑一灰，只有手掌那么大。
　　 她想带它回去，却发现它已经没有力气，它应该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自从上一次回来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它没有力气上山。
　　 她回去告诉他已经找到小狸，她说：“它就躺在山下的麦秆里，生了两只可爱的小狗，我想让它回来，它好像很累。”
　　 “那我们一起去接它们回来。”他说。
　　 “嗯。好啊。”她很高兴。
　　 在街上，她给两只小狗买了便宜的奶粉，他们把三只狗一起带回家里。重新给小狸做了一个更大的窝，铺上棉被和干草。
　　 她说：“它一定是觉得自己之前的窝太硬，对它的孩子不好，所以它才离开。”
　　 “也有可能它会介意我们会不喜欢它的孩子，所以才独自离开。”
　　 “它会这样想吗？”
　　 “如果你是它你会这样想吗？”
　　 “我也想问如果你是它你会这样想吗？”
　　 “我觉得你会。”
　　 “我觉得你才会。”
　　 “哈哈哈……”因为小狸的到来，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她多么希望每一天都可以像这样，平淡欢喜。就此忘记日夜，忘记时间，是不是我们一起忘记今夕是何年，就会无所畏惧，因为属于我们的时间是无限。
　　 她给它的孩子喝牛奶，放在一只平口小盘里，它们趴在地上伸出舌头，很快就把一盘牛奶舔完。
　　 她把黑色的小狗叫“小黑”，灰色的叫“小灰”。
　　 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叫？”
　　 她说：“因为不知道它们的父亲是谁，所以只能跟着母亲姓。”
　　 他笑，她也笑。
　　 小燕子也已经破壳而出，燕子妈妈从外面找来虫子喂养它们。
　　 她站在下面看着从窝里探出来的几个小脑袋，她对他说：“等它们长大了就会飞走，我好舍不得。”
　　 “它们还会回来的。”他说。
　　 “你说明年春天飞回来的还会是同一只燕子吗？”她问他。
　　 “是。除非它们发生了意外。”
　　 “如果其中一只死去了，另一只就不会再回来了吗？”
　　 “是。”
　　 “它会寻找其它的地方筑巢吗？”
　　 “也许，但是要找到新的伴侣。”
　　 “为什么到了冬天就一定要飞往南方呢？”
　　 “那是属于它们的路途，留在这里会被冻死。”
　　 “那么长的路，它们一定要相互陪伴才能到达，我会在冬天来临之前为它们祈祷，保佑它们平安幸福。”
　　 “它们会得到你的祝福而顺利回到这里。”
　　 她回到厨房里做饭，小灰跑过来，趴在她的脚边。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几个回合之后不小心踩到它的前脚掌。它在一瞬间发出尖锐的叫声。她连忙抱起它，小狸听见声音赶紧跑进来，它望着她抱在手里的小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在灶前烧火，她把小灰抱给它，说：“我不小心踩到它了，你去帮它擦一点药酒，然后包扎一下伤口。”
　　 “你看，它一直望着。”他让她看旁边的小狸。
　　 她蹲下来抚摸小狸的头，对它说：“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它会没事的。”
　　 小狸低下头，跟着他出去，一直跟着他去屋里，直到他帮小灰擦好药酒，再把它抱回窝里。
　　 他回到厨房，对她说：“那只大狗一定对你不满意。”
　　 “我看出来了，但是它需要我给它食物，所以它还是不能恨我。”
　　 “也不一定啊。万一它又走了呢？”
　　 “不会。”
　　 “这么自信吗？”
　　 “呵呵……无所谓了，都是一样的。”她笑。
　　 “它走了你还会找它吗？”
　　 “如果它还要走就说明它真的不喜欢这里了，觉得我们对它不好它才会走。如果它要再走的话就让它走吧。”
　　 “有这么好的主人，它怎么舍得走呢？它会原谅你的。”他从背后抱住她。
　　 他在故意逗她，她转身把手里的面粉撒在他脸上。两个人在厨房里打闹嬉戏，正午的阳光划过树梢，洒落下来，有三两只麻雀光临枝头，树上已经有了蝉鸣声，六月快要到来，山里青烟袅袅。山下传来三两声狗吠声，还有公鸡时不时的叫鸣声。院子里的树长出层层绿荫，团团绿叶如同片片密集的云朵一样。
　　 自从家里出现了这些新的生命，每一天都充满乐趣，需要为它们服务，同时也得到快乐。燕子在廊檐下抚养自己的孩子，她把硬纸壳垫在地上去接它们掉下来的大便，打扫屋子，和他一起照料两只小狗。
　　 小灰重新站起来走路，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咬住她的裤脚，它已经长出白白的小乳牙，把手伸出去，它会轻轻咬住，酥酥痒痒的感觉，它对她有特殊的情感，总喜欢靠近她，大概是因为她总是把食物分给它们的缘故。她帮它把脚上的白布拆掉。给它喂食，希望它可以快点康复。
　　 五月的清晨，起床之后她用一根木簪把长长的头发挽起来，和他一起下山去集市。回来的路上，天空里有闪电划过，一场大雨突如其来。点点雨滴落下来，打湿衣服，他们跑到巨大岩石形成的遮蔽处去避雨。坐在地上，轰隆隆的雷声传来。
　　 他问她：“你害怕打雷吗？”
　　 “会。特别是很大声的那种，听到那样的雷声，我就会想自己从前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会反思自己。”她说。
　　 他把她抱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说：“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是我自己心虚，我觉得自己不够慈悲，不够善良，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坏很坏，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某些时候出现一些黑暗的东西，一些想法。我知道，这不可避免，我还是会和自己抗争。因为我做过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并且已经成为事实。幼年时期，家里的大人就告诉我如果心术不正，做坏事的人都会得到报应，打雷的时候就会把他们都抓走。所以我会害怕，在打雷的时候我就会为自己默默祈祷。”
　　 “有什么事是让你后悔的呢？”
　　 “很多很多，都是一些小事。每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它们都让我觉得不舒适。我会设想很多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那样做，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可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重头再来。”
　　 “对啊。就像如果早晨我们没有出门，就不会遇上这场大雨一样。”她望着山里的这场大雨。
　　 “你听。雷声已经停了，这场雨也快停了。”他说。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鸟群飞过树林，发出煽动翅膀的声音。淅沥雨声渐渐变小。她站起来，捡起地上落下来的小块岩石，她对他说：“我要在这里写一首诗。”
　　 他站在后面看她，她拿着红色的石头，在石壁上写字，写的是那首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说：“这一首诗，它已经把迷茫写尽。”
　　 “你的迷茫也在里面吗？”他问。
　　 “是。”
　　 “可以得到解答吗？”
　　 “我在寻找，一直都在寻找，我也不知道。但我不会停止。”
　　 “如果过了很久都找不到呢？”
　　 “那也许是我的方向错了。我会重新出发。”
　　 “会一直这样吗？直到死亡。”
　　 “是。”
　　 “雨已经停了，我们走吧。”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颗巨大的岩石。她回过头去看自己写在石壁上的字，远远望着那些红色的字，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它们。
　　 回去的路上，上山的石阶被雨淋湿，有苔藓生长的地方容易打滑，一路上他拉着她的手，好几次差点摔到地上。
　　 他们回到家里，把身上淋湿的衣服换下来。取掉头上的簪子，让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她用干毛巾来擦淋湿的头发，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像倾泻下来的长长瀑布。它们偶尔落下来几根，掉在地上，就像院子里那些长满绿荫的树木，风吹过的时候也要落下几片去年冬天没有落完的黄叶。她在成长中衰老，只是取决于两者相对的速度。
　　 晚上睡在床上，两只小狗跑进来把家里的袜子衔出去撕咬，它们正处在换牙齿的阶段，会感到牙痒。
　　 她早晨起来就要把那些被衔到外面的袜子捡起来，等到第二天睡觉的时候把它们藏在小狗够不到的地方。再去集市上给它们买来磨牙棒。
　　 小燕子从巢里飞出去，它们要去探索新的天地。老燕子重新在巢里下蛋，它们准备抚养第二窝新的生命。五月的天空，碧蓝如洗，她站在廊檐下看那些燕子掠过天空，剪刀一样的黑色尾巴在风里飞来飞去。天上漂浮朵朵白云，像海底游动的各种鱼群，到了傍晚，那些散漫的云朵聚到一起，形成大团大团的云，横亘在山峦的上方。
　　 六月到来之后，天气愈发炎热，院子里的树木在头顶搭起团团绿云，小鸡逐渐长大，黄色绒毛褪去颜色，身上开始有了橙黄色的羽毛，翅膀的尾部有出现乌黑的羽毛。傍晚才将它们放出来四处寻觅，在屋外的小池塘边上喝水。
　　 夜里她带他去寻觅六月的萤火，在山林里，趟过潺潺溪水，对面的芦苇荡里漫出点点绿光。月光轻盈照耀，夏夜的天空，像一面躺在水里的镜子。她捡一块石头丢进水里，听见溅起水花四处飞溅的声音。萤火虫从草丛里飞出来，如同点点繁星闪烁。
　　 她说：“我小时候见过它们，也是在这样的夏夜里，只是没有这么多。我一直渴望可以遇见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它们很美丽，尤其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你一直都喜欢珍贵难得的东西。”他伸手去触碰它们。
　　 她对他笑，蹲下来用手舀一捧水，再慢慢让它倒流回去。她说：“你也是珍贵的。”
　　 “那你喜欢的是我还是像它们一样的事物？”
　　 “我都喜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贪心？”
　　 “是。也许你需要的并不多。”
　　 “那你需要的又是什么？”
　　 “是你心碎的声音，像玻璃一样易碎的声音。我能听见。”
　　 “像这样吗？”她再一次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水面。
　　 月光下，他听见扑通一声，石头沉入水底。一只萤火虫飞过来停在她的发簪上。他慢慢走近她，亲吻她。就是在这样如水的夏夜里，她再一次尝到爱情带来的欢愉，坠入暗黑的深渊里，在无数繁星和萤火闪烁的夜晚。渐渐湿透的衣服，他掠过她身上每一处激起的涟漪，带给她仿佛每一滴水都可以汇入大海的错觉。
　　 她说：“即使你听见破碎的声音，可是我们还是要面对黑夜里波澜不惊的水面。你看它多么安静。”
　　 “我只要你为我破碎过，我就只能听见属于你的声音。”他说。
　　 “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不同，蓝田，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遇见彼此？”
　　 “这里和现世也是一样，不要迷茫，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看看这湖面上，映在水底的繁星，深蓝色的天空。就像那一年第一眼看到他的眼睛，如水一样，如星光一样，交织在一起的目光。她在无数个时刻体会到相遇的意义，他带来美满和幸福。如果有一天，在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始终可以毫无畏惧的去爱他。只有这样，她才可以相信生活，相信真相，充满信念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