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要自己走回去，如果她看见你送我回去会有麻烦。”
　　 “好吧，那你还来吗？”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过来，再见，苏雨。”我踩着那双凉鞋一直走下五层楼的楼梯，钝重的足音回荡在安静的楼层之间。我知道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走下那栋陈旧的楼房，我没有往回看。
　　 我回到家里之后看到那对红色的樱桃耳环只剩下了一只，母亲看到我的样子之后一直打听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只说去了学校，是和同学们拍毕业照。
　　 “这么热的天为什么要在下午拍？”她问。
　　 “要拍好几天，今天只是和宿舍里的女同学一起拍。”我说。
　　 “你今天穿得挺好看的，给我看看你拍的照片。”
　　 “嗯……都是用她们的手机拍的，我的手机像数不好。”
　　 ……
　　 我们之间的对话经常都是没完没了的，但是她不知道我在说谎。
　　 那天晚上，苏雨给我打了电话，说我的那只耳环丢在楼梯上了。我说我明天会去取的。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就出门了，我告诉母亲今天中午会和同学们在一起吃饭，让她不要等我，可能要等到下午才会回去。
　　 我来到苏雨家楼下，给他打电话，看到他从楼上的窗户里伸出头来给我打招呼，然后我就独自上楼。他把家里的门打开等我进去，在门口我换上了他给我的拖鞋。
　　 他们家的客厅很宽敞，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楼群和飞鸟。他从冰箱里给我拿了可乐，我坐在客厅里喝可乐，吃零食，然后一起看电影。
　　 我没有认真看电影，也不知道电视里演了些什么。我们坐在沙发上，时间漫长如同难眠的黑夜。我不想再穿他给我的拖鞋，那是一双把脚趾都覆盖住的洞洞鞋，然后我就把鞋脱了，光脚踩在鞋上，坐在那里晃动我的两只脚。
　　 “我的耳环呢？”我问他。
　　 “在我屋里。”
　　 “给我吧。”我伸出手。
　　 “你自己去拿，在床头柜上。”
　　 然后我就光着脚走进他的房间，把丢失的耳环戴上。
　　 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视关上了，他坐在沙发上对我说：“黎樱，我们做点其他事情吧，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什么？”
　　 “我没有和男孩子待在一起过。”
　　 “那你还是给我唱歌吧，就唱你昨天唱的那首。”
　　 “苏雨。我们做爱吧。”
　　 他没有想到我会跟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样的话是我说出来的，他站起来，看着我，不说话。
　　 沉默了片刻，他对我说：“黎樱，我还没有想好，我不知道对你做这件事情是对是错。”
　　 我走到客厅的窗户前，把窗帘拉起来，让屋里变得和黑夜一样。
　　 我走到他面前，说：“就在这里吧。”
　　 我让他把毯子铺在地板上，他坐在上面，我就躺在他的身边。
　　 他说：“黎樱，我怕自己正在犯错，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单刀直入，我以为这应该是由我提出来的，但是这来得太快了。”
　　 “你不要有负罪感，这件事情，就算不是你对我做，以后也会有别人来对我做。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我知道有的人一旦出现，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消失，突然出现，突然离开，没有任何动机，什么都没有留下。所以我不想错过。你也是这样吗？”
　　 “嗯。”他点头。
　　 然后他不再有顾虑，我们睡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第一次亲吻，拥抱，他表面上看起来潇洒自如，但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却缺乏勇气。我看见他撑在我脑袋旁边的手臂在发抖。
　　 “你是第一次和别人做吗？”我问他。
　　 “是。”他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
　　 “我也是，所以你不要紧张，就自然而然地去做吧。”
　　 然后他又开始吻我，用手捏我的胸部，那双手在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游动，抵达至最神秘的部位。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给我带来一些什么交换，不知道过去二十几年里彼此都是怎样生活的，也不需要知道，只是感觉自己还活着，明明白白地活着。
　　 他腾出手来把我的那对耳环摘下来，他很热，就像五月的天气一样。他再一次吻我，我开始流泪，他进入到我的身体里面，就是那一阵疼痛让我开始流泪。我过去的那些悲伤都不足为惧，让我害怕的是未知和死亡。我的眼泪都是为无常而流的。
　　 他问我：“我们是因为好奇才做这件事情吗？”
　　 “是。我承认我是。”
　　 “我也是。”
　　 “那我们会有爱情吗？”
　　 “如果你想要就会有。”
　　 “那你想要吗？”
　　 “想。”
　　 “你想要什么样的爱？”
　　 “可以穿越死亡和痛苦的爱。”
　　 午饭的时候，我们下楼在街边的餐馆里吃饭，吃完之后又回到屋里。他带我去他的房间，躺在那张木床上，我们睡在一起，盖上被子。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我们又反复做着那件事情，我伸出双手抱着他，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是发热的夏日幻觉，滚烫的皮肤，还有汗水。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亲吻我的胸，吮吸它。
　　 “痛吗？”他问我。
　　 我没有反应，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他就加大力度，直到我笑出声来，然后他也笑。
　　 他又问我痛不痛，我说还好。
　　 “让我在你的身体上留下属于我的印记。”他说。但其实我知道那些印记很快就会消失，它们就像夏天一样，稍纵即逝。
　　 我知道我们都是快乐的，在那个时候可以和对方的生命有过交集，那些不明的东西可以被带动，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下午。而当我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言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他让我身体里黑暗处的血液开始流动，我也是那么快乐，就算不是快乐也一定是悲喜交加的，那样的喜，是过去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愉悦，而悲是永远都存在的，过去在，现在在，未来也在。生命的广阔和苍凉让我觉得是躺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所有黑暗都需要被照耀，被世人发现，否则，光明就不能称之为光明。
　　 我们把那张床弄得吱吱呀呀地响，然后又开始陷入沉睡，再醒来。赤裸的身体靠在一起，皮肤散发出来的温度是活跃的，窗帘上是午后的阳光，被遮挡在外面，还有小鸟婉转的叫声。
　　 就是这样，反复睡去，再反复醒来，我们只做一件事情，直到疲倦，直到太阳开始西沉。
　　 我起来穿上自己的那件连衣裙，走到窗户前，把窗帘拉开。
　　 “我要回去了。”我对他说。
　　 “我舍不得让你走。”他起来抱住我。
　　 “总是要走的。”
　　 “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会。晴天都会来。”
　　 “为什么？”
　　 “因为我是用拍毕业照和吃散伙饭的理由骗过母亲才出来的。”
　　 我把凉鞋提在手上，光着脚走到门口，他在背后喊我，说：“黎樱，我会给你想要的爱情。”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然后开门出去，光着脚飞奔走下楼梯，到一楼的时候才把鞋穿上。
　　 我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把身体出卖给了一个相识不到三天的男人，她如果知道肯定会打死我。如果我怀孕的话更会让她丢尽颜面。我只能祈祷上帝不要让我怀孕。
　　 我的爱情来得太晚，不是在懵懂的高中时代，就像我做事情一样，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所以它就会以这样迅猛的速度开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在母亲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女孩，永远都站在人群的边缘观望。其实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一面不是母亲说我对任何事情和人都漠不关心，而是我心里那些隐藏着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会让我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让我胆大妄为，无所畏惧。
　　 有些事情是迟早都要做的，做爱也是，所以如果我遇见一个人，他可以点燃我心里的那盏蜡烛，我就会和他做。即使蜡烛会熄灭我也要做，因为在这个世间，要知道遇见一个可以将它点燃的人就已经很困难了。
　　 破碎和毁坏也是要经历的，这些东西我一早就知道。我在很早的时候就感受到生命的寂寞，那还是我十来岁的时候，我每天看着身边的那些朋友对我说说笑笑，大家也从来不谈最真实的问题。我不知道是我自己太过超前，还是她们擅于掩饰。但是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我的生命里有另外一种力量，那不是生活，不是表层，不是幻想，那是黑暗和沉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母亲和父亲也不知道，也许在某些方面我会让别人觉得可怕，但那也是我从来都没有提起的事情。
　　 在遇见苏雨之后，我就可以把这些东西都释放出来，暴露在他面前，让他带着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流动，只有它流动了，我才会好过。否则，那将永远都成为我的秘密。
　　 所以，我就带着我的这些秘密去找他。那些天，我吃过早饭就出门，我的那些毕业照和散伙饭耽误了长达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在房间里痴缠、交汇，筋疲力尽。洗浴、穿上衣服坐在一起看电影、听音乐。世界只有这么小，小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爱情之所以让人沉迷，是因为它既可能成就一瞬，又可能成就永恒。相遇是困难，相伴是困难，相守更是困难。从一开始就已经困难重重，翻山越岭只为了要遇见一个想要遇见的人，遇见了还不知道是不是对的人，对了的人也会随时变成错误的人。让它开花，再凋零，我只要记得那曾经为我盛放的花朵，它们会一开再开，只有这样才会永不凋零。
　　 我已经有了成熟女人的气质，眼神深邃，在陌生人面前少言寡语。青春都会结束，无论怎样都会结束，一个女子，不论怎样，那些最好的年龄都要过去。跟对了人要过，错付了要过，守身如玉也要过，时间才是最残忍的。
　　 我还是要感谢那些下午，感谢那个男人，感谢他让我从现在就开始衰老。
　　 我们很快就毕业了，毕业照拍了整整一天，我和苏雨也站在一起拍了照片。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各种聚会。我还是像一个无业游民，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那天下午苏雨告诉我要去到另外的城市，他想带着我一起离开。我说我还没有工作，我过去没有正当的理由，我需要考虑我的母亲。她必须要等我找到工作才会离开这里，才会回到父亲身边。
　　 那天下午我哭了，是他骑单车载着我穿越那片香樟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聊到了爱情这件事，又聊到了同性恋。我对他说网上有一对恋人，是同性恋，她们闹掰了之后就争抢各种财产，还有孩子。
　　 他说：“很正常，不都是这样吗？”
　　 “那如果有一天我们也闹掰了，你会和我抢什么吗？”我问他。
　　 “我会和你抢孩子，但是把房子留给你。”
　　 这就是我要的真相，他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让我清醒。
　　 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两个人的关系是靠什么来维持的？在一起的意义是什么？”
　　 他不能回答，我把头抬起来，望着那些香樟树和头上的天空，我们穿越在树木和蓝天下，我的眼泪一直往下流，我坐在后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感觉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没有停止。
　　 他没有看见在流泪的我，说：“黎樱，那你看有的人失去爱人之后又重新再找，有的人却不愿意再找，如果是你身边的亲人，你希望他们再找吗？”
　　 “我希望吧。”我说。
　　 “那不就对了，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就是为了相互陪伴、然后终老，你何必在意那些东西。以后如果我们老了，就让我先死，你后死，让你活到八十多岁，我活到七十岁，再给你找一个小老头。”
　　 “我不。”
　　 “那你想活多久？”
　　 “活到六十岁。”
　　 “也太少了吧。”
　　 他突然停下车，在一棵高大茂密的黄葛树下，回头看见我两只眼睛一直在流泪，悄悄躲在他身后，一个人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应该是把他吓到了。
　　 然后他就开始给我擦泪水，他擦干一行，我流一行，不能停下来。他开始哄我，抱着我在大树下转圈，把我放在石墩上，他把我鼓起的嘴巴用手摁下去，千方百计逗我笑。我也笑了，可是我是一个笑着也不能停止眼泪的女孩，笑也不能阻止我的眼泪，我坐在那里，边哭边笑。
　　 “其实你就是太缺乏安全感了，是不是？”他问我。
　　 “没有，我就是……”是我不想说出来。他给不了我想要的爱情，因为他也会为了自己要来和我抢东西。我想对他说的是我不想和他抢任何东西，就算我饿死在街上也不会要他半分好处。但是我没有告诉他。
　　 “就因为我说要和你抢孩子吗？那我不和你抢了，什么都不和你抢，都给你。”他是在逗我笑。
　　 “那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
　　 “哎呀，我的小宝贝呀，你不要再伤心了。”
　　 “我不会哭了。”我对他笑。
　　 然后他就去帮我买冰淇淋了，我一个人留在原地，他告诉我不要再哭，如果等他回来再看见我哭就再抱着我把我转晕。在他离开的时候我又哭了，等他回来看见我的时候发现我又在哭。我是又哭又笑的那种，我对他说：“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
　　 我抬头望着高大茂盛的黄葛树，这个季节，它伸展开的叶片往外一层一层地堆积，如同一把大伞罩在头顶。
　　 我对他说：“这树好大，好绿。”
　　 他说：“它落叶的时候你没有见过。”
　　 我坐在车上，吃着冰淇淋，他让我用手抱着他的腰，说这是对我的惩罚。我就用手捏他的肚子，我说他的肚子像猪八戒的肚子，长的全部都是没有用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