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屁股又不能实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了。
　　 “你们都给我等着。”狗娃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屁股，在心里恨恨地说。
　　 过了几天，大人们已经把这件事情忘了。
　　 又过了两天，胡大娘在院子里洗衣服，感觉越洗水越少，脚下还流了一摊水，都和泥了。翻过洗衣盆一看，火腾地上来了，不知道咋整的，洗衣盆的底平白地漏了个小眼儿，气得胡大娘追着他家的小斌，好一顿打屁股，一边打一边骂：“让你没事儿把洗衣盆当鼓敲。”小斌哭着、喊着、躲着，大喊冤枉。
　　 就在小斌哭天抹泪大呼冤枉时，隔壁院子的老虎家也鸡飞狗跳地热闹起来。彪悍的老虎妈手里拿着已经打开了花的笤帚疙瘩，正把老虎和他弟弟按在炕上上刑呢。老虎和他弟弟被打得鬼哭狼嚎，最惨的是晚上还没让吃饭。原来是老虎妈做晚饭时发现家里的铁炉盖子不见了，翻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找到，最后的结论是——老虎把铁炉盖子偷着卖给了收破烂儿的了。
　　 门口大榆树上的榆钱已经变黄了，月亮像一个大大的圆盘子一样挂在大榆树的树梢上，一掬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像泼下来的水一样，盖满了凹凸不平的院落。
　　 狗娃独自坐在圆形的板凳上，板凳底下垫着圆圆的铁炉盖子。他手里拿着一根大铁钉子在地上胡乱画着，他时而抬头对着月亮发呆，时而又看看院门外的大榆树，时而低下头继续画，他画的是一个扛枪的士兵。
　　
　　 四
　　 七月的小北屯，白天被毒热的阳光紧紧地包裹着，风刮在身上都感觉烫，空气闷热的让人感到窒息，大街上见不到人影；晚上就不一样了，繁星眨着眼睛向下看着，微风从街口那边徐徐地吹过来，人们感到凉爽了很多，这时的大街小巷庭院角落就开始喧嚣热闹起来。
　　 狗娃家院外的大榆树下燃起了熏蚊子的火堆，一股股浓烟带着蒿草的气味向四外弥漫散开。吃完喝完的男人们仨一群俩一伙的，下象棋打扑克，有的喝茶侃大山。
　　 小北屯的大男人们多是出苦力的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一个群体，但是也有几种人不属于“苦力”之中的。比如单位的领导，财务会计，材料采购员，开卡车的司机，食堂的厨师等等，这些人是不屑与“苦力”来往的。他们不过是早起见面，不管是在家门口还是在排着长队的公共厕所，不得不说的一句简单的：吃了吗？算是给后者一个面子，后者也不看环境随口答应吃了或没吃，也就完事了；就算到了晚上大家都在外面乘凉，也是“鱼找鱼虾找虾”的分成几堆几伙的。从讲话音频的大小，笑起来声频的高低，就能简单地分清那些是领导者，那些是被领导者。
　　 满脸带着微笑，适当的有节奏地点点头，说话细声慢语，说一句啊一声，再巡视一下四周的是丁丁爸，他是某工厂的大领导，在这一片是最大的官。此刻他坐在自家门口，面前摆着一张做工精细的小方桌，桌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茶杯，他的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左边小凳子上坐着的细高挑水蛇腰的是小宇爸，他是丁丁爸手下的后勤股股长；右手边蹲着的个子不高又白又胖的是二子爹,他是小宇爸手下的食堂厨师，这二人围在丁丁爸身边，像听指示一样不时地点着头。
　　 老虎爸是建筑公司财务科的会计，晓娟爸是学校的体育老师，这二人自然不会奴颜婢膝地听丁丁爸讲经了。小斌爸和狗娃爸虽然和老虎爸在一个单位，但他俩是出苦力的，所以也只有他俩谈得来。
　　 女人们大都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她们心中除了丈夫和儿女，才懒得去管什么单位工厂上级下属呢。她们只和自己投脾气的在一起，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东长西短一只蛤蟆两只眼的，毫无题目的，借着火光一边织着毛衣绣着花，或者缝衣服纳鞋底，手忙嘴不闲地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随意扯闲篇。
　　 “哎，他郑婶，听我家小斌说你家狗娃期末考试得了个优良，是真的吗？”胡大娘怀疑地问狗娃妈。
　　 “没错，是真的。”狗娃妈很自豪地回答道。
　　 “不可能吧？真的假的啊？你家狗娃真的考了个优良？”晓娟妈陈嫂也不太相信似的。
　　 “那还能有假吗，不信你问问你家晓娟啊！”狗娃妈有点儿不高兴了。
　　 “晓娟，你出来，有事问你。”陈嫂冲她家屋里喊道。
　　 梳着两条枯黄羊角小辫子的晓娟，手里拿着一支铅笔从屋里走出来，她捂着鼻子生气地问她妈：“啥事儿啊，没看见人家写作业吗？”
　　 “哎吆，忘了姑娘写作业呐。”陈嫂有些歉意地冲晓娟说，“狗娃真的考了个优良吗？”
　　 “是真的。”晓娟丢下一句转身要走，忽然又站住了，好像想到了什么。片刻，她回过头来用生气的口吻说到，“你们以后别一口一个狗娃狗娃地叫了，都多大了，你们还叫他小名，多难听，烦人。”说完一甩两根翘起的小辫儿，转身回屋里继续写作业了。
　　 女人们似乎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人说话。隔了一会儿，小宇妈吃吃地先笑出声来，跟着胡大娘也乐了，陈嫂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狗娃妈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嫂家的房门。
　　 “哎，陈嫂，你家晓娟十几了？”胡大娘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问道。
　　 “十三了，咋的了？”
　　 “不咋的，你没看出来啊？你家晓娟现在可护着狗娃了，听我家小宇说，在学校谁要是背后说狗娃的坏话，你家晓娟都不让。”
　　 “是吗？我咋不知道那。”
　　 “刚才你没听见晓娟说的呀，不让我们再叫狗娃的小名了，说难听。”小宇妈回答道，又冲狗娃妈说道：“你家狗娃大名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郑什么文吧？”
　　 “郑学文”狗娃妈回答道。
　　 “老是狗娃狗娃地叫，大名都忘了。”小宇妈歉意地说到。
　　 “除了老师,他自己可能都忘了。”
　　 忽然，老虎妈“嘘”了一声，挤了挤眼努努嘴，她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低下头干自己的活。
　　 一个矮胖长脸，短腿小脚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急匆匆地倒着碎步栽栽楞楞地游离过来。她是丁丁爸的老婆丁丁妈，也是这一片的居民小组长。只见她倒腾着小脚一溜烟地来到这几个人面前，八面威风地倒着左右脚，抬起圆滚滚的手臂，伸出一只短粗的食指，操着一口辽宁朝阳口音冲着胡大娘几个说：“你们几个听好了啊，明天上午检查卫生啊，你们要把自己家和院子收拾干净了，要是检查不合格，别说我没告诉你们！”
　　 “你说的是什么，听不懂，你好好说啊。”老虎妈学着她的口音戏弄的说道。
　　 “听不懂拉倒，反正我说了。”说完又倒腾着碎步栽栽楞楞地一溜烟走了。
　　 “呸，仗着自己男人是领导，混上个小组长，自己家都没管好呢，还整天东跑西颠地管别人家呢！”看着没影了的丁丁妈，胡大娘背后骂皇上地啐了一口。
　　 “这老婆子啊……哼。”狗娃妈欲言又止地把话咽了回去。
　　 “她家那丁丁和她一个德行，自私小心眼儿，看见谁有好玩的好吃的就要，不给就胡搅蛮缠撒泼打滚，她不说自己的孩子，反倒说别人家孩子不好，我家大虎挨她好几次说，不要脸。”大虎妈愤愤地说道。
　　 “明天咱几个拿着活儿，锁上门，上下坡的小树林呆着去，看她咋检查。”胡大娘提议到。
　　 “行。”
　　 屋里的小灯泡发出弱弱的光，狗娃趴在桌子上看着课本发呆，听到晓娟进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晓娟，这道应用题我咋看都看不懂。”
　　 “读题，多读几遍，看看是什么类型的。”
　　 “给了时间和距离，问速度是多少。”
　　 “速度等于什么乘什么？”
　　 狗娃歪着头想了想，一拍大脑袋：“我可真是笨死了。”
　　 夜静悄悄的，只有蛐蛐儿不知疲倦地“的儿的儿”地唱着一个音符的歌。
　　
　　 五
　　 太阳像一个翻转过来的大烤盘一样吊在头顶上，人们就像烤盘下面的火鸡，被焙烤得滋滋冒油。
　　 燕子一家蹲在房檐下的巢里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麻雀兄弟姐妹则是三五成群地躲在屋后的阴凉处吵个不停。
　　 学校的农业实验田里，狗娃和他的同学们使劲地挥舞着锄头，给黄豆、蓖麻除草。汗水顺着脸流下来，啪嗒的一声摔在干燥的土地上，又吱的一声没了踪影，只留下浅浅的不规则的小圆点点。
　　 “哦……原来这就是汗滴禾下土的意思啊！”狗娃杵着锄头拉长音对身旁的小斌说。
　　 “好像就是这个意思吧。”小斌把锄头一扔，用手抹了一把汗抬头看了看天，“热死了，送水的咋还不来，嗓子快冒烟了。”
　　 “要了命了，还是放假好啊！”
　　 从狗娃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就开始间断性地放假，有时放几天，有时放一两个月。到了初中，文化课除去语文和数学保留下来，其他的课程基本停了，但是却增加了学工、学农、学兵的新课程。运气好同学的被分到食品厂包装车间学工，运气差的就只能在学校挖“防空洞”学兵，到试验田里当小“农民”种地学农了。
　　 如今的狗娃已经是一个上了中学的毛头小子了。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他都是个好学的学生，虽然成绩不是很优秀，可也不落后；虽然很顽皮，可人品不错，他的学习成绩都是中上等。他尤其喜欢上语文课，喜欢语文老师用幽默的语言讲课；喜欢读一些文学书籍，可以说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只不过这种类型的书籍那时很难搞到。
　　 既然无学可上，无书可读，那干脆就恢复少年的本性——玩。
　　 自从学校开始不能正常上课，他也一天天的无所事事，整天和一些同学东游西逛，甚至是惹是生非，还向一些习武之人学习武术。他学习武术的目的不是为了强身健体，而是为了不受人欺负。
　　 就在狗娃浑浑噩噩，玩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学校一纸通知——开学，学生回校“复课闹革命”。就这样狗娃成了学生“兵”和小“农民”，不是扛着木头枪练习刺杀，就是挖“防空洞”，要不就是到“试验田”劳动。
　　 “哎，起来吧，那个老农民来了。”狗娃看着不远处说道。
　　 “这老头儿，还真把咱们当农民了。”小斌说着把脚下的草和苗踢得到处都是。
　　 狗娃他们根本分不清哪是苗哪是草，一锄头下去，苗和草一起倒下了，狗娃偷偷地看看别的同学，他们也和狗娃一样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还是女同学们比较“聪明”，她们把拿不动的锄头放下，蹲在地上，一边研究，一边用手把认为是草的“草”一根一根的薅掉。
　　 农民“老师”过来看到狗娃他们脚下的苗和草，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的大声嚷嚷，他真把这些孩子当成“庄稼把式”了。
　　 “哎，你们热不？”
　　 “热死了。”
　　 “走啊！”
　　 “上哪去？”
　　 “上河沟游泳啊！”
　　 狗娃看农民“老师”走远了，就鼓动旁边的老虎和小斌他们几个男同学，然后装着上厕所，分头偷偷地溜了。
　　 他们来到不远处的那条小河，就是狗娃小时候偷着学游泳的那条小河。河有十五六米宽，不知从何处流来，也不知流向何处。
　　 他们几个脱得只剩下一条小裤衩儿，然后就咕咚，咕咚地跳了下去。
　　 太阳往西边沉了，狗娃几个偷偷地溜回去，混进锄草的队伍里。其实班任老师早就知道了，不过老师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毕竟是非常时期，还是不要惹这些毛头小子，免得惹祸上身，再就是天也太热了，况且这些孩子根本也不会干农活儿。
　　 那几年的夏天，狗娃他们经常的扛着锄头，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曲，到试验田里学习农业知识，到小河沟里浪遏飞舟。
　　 门口的老榆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得遮天蔽日了，树根下不知什么时候又长出了两棵胳膊粗的小榆树。
　　
　　 六
　　 “郑学文，你的信。”
　　 小宇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腿跨在自行车上，歪着头冲院子里喊道。
　　 小宇，邮电局的邮递员，狗娃的童年伙伴。
　　 “给我送进来，戴个盖子你跟我装个屁，送进来。”
　　 话音未落，从院子里出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两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拎着哑铃，胸前隆起的肌肉把汗水浸透了的挎蓝背心撑得满满的，乌黑茂密的短发像松针一样桀骜不驯地直立着，黑黝黝的脸庞棱角分明，看上去有着那种粗犷原始的野性，高广的额头，浓浓的大刀眉，一双深邃有神的眸子里流露出刚毅的目光，鼻梁挺直，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依稀还能看到当年狗娃的模样。
　　 那年中学毕业，十八岁的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是赖在城里不肯去，因为他家的亲戚都是农村的贫下中农。
　　 上学时，每年的寒暑假，他都去老叔家，他管那叫北荒，是在齐齐哈尔最北边的一个叫郑家屯的小屯子，这是一个在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的地方。那里的人们都很诚实淳朴，但生活却过得很清贫。住的是四处漏风的平顶“干打垒”房子。粘了又粘糊了又糊的窗户纸。忽明忽暗随风摇曳的煤油灯。夏天，嗡嗡嚎叫的吸血蚊子。冬天，嗷嗷凄厉的西北风。缺油少盐没滋没味的饭菜。唯一让他忘不掉就是老婶做的咬一口粘掉牙的粘黏豆包，蒸的焦黄焦黄的年糕饼，还有那香喷喷的苞米碴子粥。
　　 要是在农村玩十天半月的还是蛮有意思的，但要把户口迁到那里长住变成农民，那他可不干。因为他对农村太了解了，知道农村的苦涩生活，所以，按他自己的话说，自己早就接受过再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