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冷面之恋(散文)
一
记得第一次去延吉,就因为吃了一小碗冷面,便让我对这座城市有了深刻的认知。要吃冷面去延吉,这个认知一直铭刻在记忆之中,至今都不曾改变。
装冷面的碗是很大的,满满的一碗面都装进一个人的胃里,是什么感觉呢?我一直都在感念那个大碗所带来的温饱感,拥有这么一大碗散发着鲜香味道的冷面,是多么的抚慰人心啊!
在那个上顿玉米面,下顿玉米面的年代,黄色的食物充斥着整个生活,乃至整个记忆。如果有一顿别样颜色的食物,那才是难得的享受啊。能够吃到这样一碗冷面,简直是奢望。其实,每个人最初的希望不过就那么一点点,就如同人的胃所需求的,简单与奢求也在梯次间增长着。解决温饱的前提是一顿饱饭,温饱解决之后才是一顿好饭。是不是好饭,可以去看那个把整个脑袋都埋进碗里的人,正是被一顿好饭迷恋着,哪里肯抬头呢?吃着面还要带着声音,也在充分地渲染着这顿饱饭的真正意义,生活也因此被塑造得有声有色。
我分得一小碗,已经是有情谊的面子在里面了。我随着哥哥来,他临时有事,便把我交给他的同学,让他来安排我。哥哥的同学是我熟悉的。临近中午,他没有说什么,就领我去餐馆。他点了两碗面,我的面是一碗温面,是黄色的玉米面条。我的面上来得快,没有几筷头子,就让我给撅到了肚子里。他的面上来得慢,而且是个大碗,里面的面条是酱紫色的,一下子便吸引去了我的目光。大概是我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单独享受吧,便很大方地夹起一筷头子给我。心里没有了空虚感之后,他便无所顾忌地把整个脸,埋进了大碗之中。
这碗面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清香,忙去喝一口汤汁,冰凉而鲜甜,一直滑入到肠胃里,立刻将身上的暑气驱赶得一干二净。我近乎于贪婪地把这些面吞进了肚子里,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不同年代,不同的人生阶段,所吃出的味道也不尽相同。在生活贫困的年代,一碗冷面是非常高贵的奢望,哥哥和他的朋友还是收入很少的工薪族,一碗冷面是很昂贵的,像他们这样的人,还达不到每天一吃碗冷面的生活水平。那天的冷面也是他们所期待的,来到了美味的面前,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狠狠心吃一碗面,来犒劳一下自己,也是无可厚非的。他低估了我的食量,小小的年纪,竟然有这么大的能力,好像那是一个无法填平的深坑,让人看着就觉得害怕。他不敢问我饱没饱,便领着我走出了饭店的大门。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我紧踮动着两条腿在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脚步,似乎害怕我再有吃一碗的要求。
不知道他是不是后悔请我吃饭,我却一直都贪恋着那个味道,冷面的记忆也深深地刻在了心灵深处,过去了多少年都不曾被遗忘。
二
朝鲜族冷面最早出现在公元918-1392年的朝鲜王国,据史料记载:用荞麦面沈菁菹、菘菹和猪肉名曰冷面。这句话说通俗些就是,把荞麦面条放入萝卜泡菜和白菜泡菜里,再放入猪肉片吃,这种面叫做冷面。
把这种面条取名为冷面,具有两种意义。其一是因为萝卜泡菜和白菜泡菜都是凉的。其二是为了同当时的骨董面加以区分。对骨董面的记载是,把荞麦面条与杂菜、梨、栗子、牛肉片、猪肉片、油、酱油掺和在一起的叫骨董面,就如同现在的杂面。
最初的冷面,要放上冷面卤,撒入辣椒面或者胡椒粉。朝鲜族吃冷面至少有二百年的历史,把冷面压榨到泡菜汤里吃,便诞生了冷面,从此以后,冷面汤不断地得到改进。但从根本意义上来讲,不论什么样的冷面都传承了朝鲜族泡菜所特有的风味。时至今日,吃冷面时用萝卜泡菜和白菜泡菜打卤,依然是朝鲜族家庭中最简单,最常见的吃法。延吉市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政府所在地,这里聚集了众多的朝鲜族人民,也就沿袭和保留了许多的朝鲜族风俗习惯。当然,朝鲜族的饮食习惯也是一直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风味,冷面的正宗味道也首推这里。
每个炎热夏季的来临,延吉冷面的火爆场面便到来了。这一年,我便经历了这个火爆的场面。那时候,我还在三道煤矿的工程队上班,这年的夏天,我们完成了一个大工程,因为工程完成得十分出色,工程队的领导便有意让全体职工放松一下,安排全体职工和家属去延吉聚餐吃冷面。那时候延吉最出名的冷面馆,还是坐落在市中心的服务大楼,这里与百货大楼相距不远,矗立于一个十字街头的旁边。如此好的经营地段,自然也有着十分不错的经济效益。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冷面馆,占地面积有数百平方米。我们的人多,有一百之众,每个人一碗面就是一百多碗。怕人多不好排队,一早上就安排人去订餐了,我们临近中午的时候才赶过去。想不到的是,这里的人满为患已经到了极致。说不清这里有多少人,根本挤不动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过道上站满了人。头顶的大风扇“呼呼”地转动着,却让人觉得那股风都是热烘烘的,脸上的汗珠子还是止不住地滚落着。
我们虽然占据了几张桌子,这一百多人却不能同时进餐,需要轮换着,这个人吃完了,那一个人再接替这个位置。终于轮到我了,坐下来,看着面前的这大碗冷面,心里想着它,可是这种就餐环境却让心头产生了一种纠结的情绪,把这碗期待中的美食,意外地打了折扣。尽管汤汁足够凉爽,面条足够滑润,这样的优质吃食却不能唤醒身体的消沉与沉沦,美味在这个时候,也变成了充饥果腹的食物。身边还有等待进食的人,一种无形的催促如同被一根鞭子使劲地抽打着,不得不加快了速度,像马儿一样奋蹄狂奔。
稀里糊涂地造了一肚子,饱嗝打出来,是一股香甜与清新,这时候才感觉出那份美好。与期待中的美好邂逅,是梦中都想的事情,然而,真的到来了,却又说不清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囫囵吞枣的吃法,让人觉得是对美味的摧残,肚子里明明已经饱餐了一顿美食,却丝毫没有那份欣喜的感觉,真的够郁闷的。
时过境迁,心中感念那份味道,又赶到服务大楼吃碗冷面,当我来到这里,却发觉大楼已经拆除了,空留下一块场地在那里。让我觉得空虚的是,这座大楼的样子都有些模糊,那碗冷面稀里糊涂地填进了肚子里,只有些味道还在口腔里回旋着。
三
记得有一次去黑龙江密山,到达那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去一家饭店吃饭,发现这里也出售冷面,便买来一碗。当冷面端上来的那一刻,我才发觉,这碗冷面真的够“冷”。那汤汁里漂浮着满满的冰碴子,好像这里是刚刚开春的河套一样。没等吃,我便放下了。名副其实的冷面,在“冷”的上面下足了功夫,可是与真正的冷面却是貌合神离。
我这时候才明白,这里是黑龙江地界,哪里会产生什么冷面呢?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进步与赶超,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饭馆,也不是什么正宗的冷面馆,卖出一碗算一碗,你还强调什么呢?
这里距离延边地区虽然不远,可是这种粗糙的制作却把两地拉开了十万八千里。一碗面能看出的东西,是很多的。是不是用心去做了?是不是真心去对待顾客了?这些看起来都很渺茫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身边,就在于实心实意地做。如果真的去做了,就真的把这些抓在手中。有了前车之鉴,再出门便不敢轻易去触碰那些所谓的冷面。怕的是破坏心中的美好,并因此影响到旅途的兴致。
那次行走在长春的街头,看见了这样一个招牌“延边冷面”。我站在门前有些犹豫,却有人在用朝鲜语跟我打招呼,不觉让人十分的亲切,好像那是杯爽利的清凉冰饮,瞬间便驱除了身上的燥热。我走进去,找个位子坐下来。很快便端上来一碗冷面,汤色与面条以及散发出来的味道都不错。忙喝了一口汤,品味再三,还是觉得味道有些寡淡。我相信这里的老板一定是延边人,甚至是延吉市人,然而,这些能说明什么呢?味道究竟差在哪里呢?我也说不清。
我很早就听说延吉的冷面师是有级别的。他们调配汤汁的味道,都有自己的独特秘方,往往都是一个人在后厨配制,从不公开示人。这种不公开的商业秘密,也让这股味道永远都锁在那个特殊的碗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回家去,回延吉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吃一碗冷面。也许正是因为味道的对比,让我懂得了食物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并不是至高无上,却在心里占据着一个位置,是不容被撼动的。我认真想想,那是故乡的原本色彩和原本的味道,在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
延吉的冷面不过百年的历史,甚至可以说是几十年的历史吧,却在国内餐饮业的面条评比中,排进了前十名。这是徒有虚名吗?是意外偶得吗?于全国而言,各种各样的面不胜枚举,它却为什么能跻身前十名,名列前茅呢?延边地区是多复合、多元素的地区,这里的居民主要以汉、满、朝鲜族为主。最早来这里的延边人,大多是从外地迁徙到这里来的,移民文化在这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没有谁告诉我,谁来自于哪里。也没有谁告诉我,这种风俗与饮食来自于哪里。然而,这里的人们却把这里当成安身立命的故乡,所创造出来的物质,也坚定着自己的立场,成为这里的标志,成为这里的名片。
时间有着自己的定律。因为时间而固定着自己的根基,也因为时间让所有的他乡变成自己的故乡,以至于我现在的身体在千里之外,灵魂却已经回到了故乡,回到自己所熟悉的味道之中——一碗正宗的延吉冷面,冷面不冷,那种无可替代的味道是暖胃暖心的。
2024年7月2日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