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不可饶恕(小说)
当安德烈·马卡耶夫下士从小男孩身边拾起那支纳甘左轮手枪时,巨大的炮击声还萦绕在他耳边。150师正在向柏林国会大厦进攻。明天,不!也许就在今夜,这座被称为“帝国碉堡”的建筑将会被攻克,以此宣告第三帝国的灭亡。
此时此刻,安德烈却无瑕畅想胜利的荣光。从他手中那支波波莎冲锋枪枪口飘出的白烟,倒映在躺在他身边的那位白裙少女蓝色的瞳孔里。
少女紧咬着唇齿,用交织恐惧与忿恨的声音,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德语。
安德烈听清楚了,是他再也熟习不过的那句:不可饶恕!
七年前,安德烈和他的几位犹太兄弟,冒死逃出纳粹集中营,几经周转,最终加入了乌克兰游击队。今天,浴血后的苏维埃红旗终于插在了德国的土地上。他们被编入朱可夫元帅统辖的第三突击集团军,奥斯特洛夫上尉率领他们步兵连星夜兼程,终于抵达了战场。
硝烟与乌云交汇,为柏林的上空涂上了厚重的阴影。明天清晨,他们将正式进入柏林城区作战,向当年曾对他的犹太同胞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纳粹分子讨还血债,完成最后的复仇。
奥斯特洛夫上尉下令原地休息,以保证明天有足够的精力投入战斗。安德烈在马厩里找到了一丝透过缝隙的月光,于是独自坐下来享受战前的宁静,思绪不由得回到童年记忆中的家乡。
那是位于奥地利北部的一个村庄,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和庄稼。他和妹妹尤利娅一起在这里长大。他们常常赤着脚在土地上奔跑,从日出到树梢挂上月牙,从融雪到山坡开满鲜花,直到黑色的装甲碾过家乡。
尤利娅的眼睛是澄净的蓝,就像苏拉河的流水。她和另外几名女孩被纳粹士兵掳走,关押在村中心的教堂里。当安德烈再次见到她时,她瞳孔里的蓝色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红,像翠雀花在秋天枯萎。
安德烈与同村的几百名犹太同胞,被关进了纳粹集中营。
只要德军士兵高兴,他们可以随时从集中营中选出几个健壮的犹太同胞,放到院子里任由其奔跑,德军士兵则紧跟在后面追赶射击。跑得慢的,那就怪不得德军士兵的子弹飞得快了。
这样的游戏几乎天天进行,天天翻新,也最终轮到了安德烈和他的几位兄弟。
他们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于是,按照约定,当他们被德军押到院子里解开绳索后,相互使个眼色,不等德军下口令,就一起冲向院墙,先到达者迅即弓腰下蹲,后面赶上来的,顺势踩着蹲下者的肩膀翻上墙头,再用衣服把下面的兄弟拉上来。
尽管他们已经够快,但也只有三位兄弟成功脱逃。
安德烈是其中一位。他知道,自己成功脱逃,是永远留在了院墙内的那五位同胞用最后一滴血换来的。他已不属于自己,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向那些对他的同胞们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纳粹分子讨还血债。
沉浸在回忆中的安德烈被阿尔乔姆的声音惊扰。阿尔乔姆也是那次成功脱逃中的一位,相比于瘦弱内敛的安德烈,阿尔乔姆更像一名“战士”。他留着斯大林式的胡须,有着猎犬一样敏锐的双眼。他的英勇和坚韧为他换来了少尉军衔,以及战友们发自内心的尊敬。
当安德烈独自一人躺在马厩里时,阿尔乔姆正与其他几名士兵们围坐在木屋的篝火旁,分享着伏特加与黑面包。
“让德国佬加倍偿还。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亲手把子弹送入希特勒的心脏。”阿尔乔姆慷慨激昂地说着,士兵们也跟着附和。他环顾四周,用余光瞥见了刚刚从马厩里走出来的安德烈,于是招呼他进来和兄弟一起用餐。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进屋里。他和阿尔乔姆拥抱了一下,接过伏特加。
“一瓶烈酒,一场恶战。”阿尔乔姆示意大家举杯,“为那些死去的同胞和亲人,干杯。”阿尔乔姆一饮而尽,随后用那双炽热的眼睛注视着安德烈。
“为了尤利娅。”安德烈深吸了一口气,仰着脖子喝光了杯中的酒。
最后一丝月色湮灭在黑夜之中,只剩下烛火照亮着头盔与钢枪。士兵们欢呼着“乌拉”,胜利已唾手可得。
第二天清晨,睡梦中的安德烈被部队集结的号声唤醒。阿尔乔姆似乎一夜无眠,他正在低头擦拭自己的枪,枪身上包裹着斑驳血渍。
奥斯特洛夫上尉下达了作战指令:他们将作为第二梯队,主要任务是“清扫占领区”,免除前线部队遭到敌人残余力量的袭扰。
阿尔乔姆露出了细微的不悦,但随即便恢复了坚毅的眼神。他是一名绝对忠诚的苏维埃战士,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上级的任何命令。
安德烈察觉到了他的不悦。这可能是对德军的“最后一战”,担负“清扫占领区”这样的任务,还怎么去向那些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纳粹分子讨还血债?
踏上柏林的街道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兴奋,因为先头部队已经将这座坚固的堡垒城市变成了断壁残垣。
阿尔乔姆将士兵们分成三人一组,掩护交叉,搜索前进。安德烈将冲锋枪紧紧握在手中,跟随阿尔乔姆的背影往废墟深处走去。
废墟后面的房屋内,一名平民装束的男性满身血污扑在门口,另一名中年妇女衣衫褴褛地卷缩在地面。安德烈快速上前,用枪口抵住她的脖颈。那妇女回过头,紧紧地盯着安德烈,她的嘴角挂着血迹,嘴里在低吟着什么。
安德烈感觉自己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在村中心教堂外,看见尤利娅的时候。
“不要怜悯!”阿尔乔姆看出了安德烈的恍惚,“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也许就是杀死我们同胞的德国佬。想想尤利娅吧,德国佬把枪口对准她时,可曾有过一丝怜悯?”
尤利娅的死让安德烈有一种长久的痛苦,就像被丛林中的荆棘扎透了身体。但杀死德国人似乎却无法消弭这种痛苦。
从柏林到伏尔加河,被战争践踏过的地方只剩下裹挟着金属与血液的颜色。
几声清脆的枪声把安德烈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后面跟上来的战友帮安德烈完成了任务。
……
再过几小时,柏林城的天空将完全被黑夜笼罩。
阿尔乔姆把士兵们召集起来,警告他们不能像安德烈那样恍恍惚惚。
传令兵突然跑了过来,传达了奥斯特洛夫上尉的最新命令:柏林城西郊约五公里外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家诊所。据可靠情报,今日清晨,一群受伤德军潜逃到小镇后,藏进了这家诊所。奥斯特洛夫上尉命令阿尔乔姆立即带领他的士兵赶到小镇,清剿潜藏在诊所的德军。
“不能把我们的后背交给敌人。”阿尔乔姆打开地图观察了一会,向士兵们叮嘱了几句,右手一挥,吼了一声“出发!”带领士兵们就向小镇飞奔而去。
约一小时后,阿尔乔姆带领他的士兵赶到小镇,包围了那家诊所。
周围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人影。阿尔乔姆正准备派两名士兵靠近诊所摸摸情况时,诊所大门突然打开,随后走出一位端着一只大木盆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竞直走到不远处的小河边,蹲下来开始清洗木盆里的纱带。显然,中年妇女是诊所的医务人员,她正在清洗德军伤兵用过的纱带。
阿尔乔姆向不远处的两名士兵打了个手势。士兵心领神会,很快便消失在潜伏队伍中。
不一会,那中年妇女被两名士兵带到了阿尔乔姆面前。
在阿尔乔姆友善表情掩护下,中年妇女如实地把诊所内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
诊所有十多名医务人员和几个小孩。今天清晨,德军用两辆卡车转送了三十多名重伤员过来,抬进诊所就匆匆走了。诊所平时只给小镇的居民诊治过病,从没有德军来过。
她们不想招惹战争,她们仍像往常一样,每天按时来诊所上班;有病人来,就力所能及帮助救治;下班后,就回到小镇的家中与亲人共进晚餐。
战争是残酷的。阿尔乔姆不敢完全相信眼前这名德国妇女的话,他吩咐士兵先将中年妇女捆押起来,然后把安德烈等人召集过来,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冲进去,消灭他们!
但里面除了医务人员和几名小孩,就是几十名重伤员,都是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伤员?伤员之所以成为伤员,是因为他在同我们的战友作战时受了伤。在莫斯科保卫战中,我们许多战友也许就牺牲在这些伤员枪口之下;今天他们受伤不能继续作战了,但犯下的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必须清算,欠下的血债必须偿还!医务人员救治这些伤员,那就是在帮助我们的敌人,也就应该为她们的行为承担责任!
从不犹豫的阿尔乔姆犹豫了。尽管柏林城里炮声隆隆,但这里却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让人似乎忘记了战争。
但他是一名战士,一名忠诚的苏维埃战士;他带领士兵们来这里的任务让他很快清醒过来。
他将士兵们分成若干战斗小组,三分之二的兵力在外围控制要点;他和安德烈及其他几名士兵,以中年妇女为人质,悄悄接近诊所,择机冲进院内控制要核,外围兵力趁机快速跟进,控制整个诊所。
一切准备就绪,阿尔乔姆向士兵们发出号令:“有任何抵抗迹象,都必须坚决消灭。”
士兵们分头行动。阿尔乔姆押着中年妇女,慢慢向诊所靠近。
突然,诊所大门再次打开,从院子里跑出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边跑边挥舞着手,呼喊着妈妈。
妈妈出来清洗纱带,这么长时间没回去,小男孩就躲过姐姐的视线,跑出来找妈妈。
小男孩看见了妈妈。尽管他不清楚妈妈为什么会被几个陌生人押着,但平时和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时,他们也时常这样,将游戏中另一方的人抓住捆押起来。
小男孩学着玩游戏时的样子,举起手中的枪,对着阿尔乔姆吼道:“你是坏蛋,快放开我妈妈!”
阿尔乔姆和安德烈几乎同时看清楚了,小男孩举起的是一支纳甘左轮手枪。
纳甘左轮!很可能是莫斯科保卫战时,德军从他战友的手中抢走的武器。
“放下武器,举起双手!”阿尔乔姆和安德烈同时将枪口瞄准小男孩吼到。
小男孩惊恐地望着阿尔乔姆,像玩游戏时那样,下意识地扣动了枪机。
子弹正中阿尔乔姆面部。
阿尔乔姆没有任何反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安德烈的波波莎冲锋枪向小男孩喷出了一串火焰。
一位白裙少女听见枪声立即从诊所里冲了出来。
她是小男孩的姐姐。妈妈出来洗纱带时,专门叮嘱她要看好弟弟,可淘气的弟弟不知从哪名德军伤员的衣兜里翻出了一把手枪,还和姐姐玩起了打仗游戏。
姐姐正满诊所找他,突然听到了院外的枪声。闻声冲出来,看到的却是倒在血泊中的弟弟。
她立即什么都明白了,冲过去就想捡起弟弟倒下时丢在身旁的手枪。
安德烈没有犹豫,手中的波波莎冲锋枪又果继地向白裙少女喷出了一串火焰。
白裙少女倒在了小男身边。安德烈跨过小男孩,捡起地上那支纳甘左轮。在他回身的一瞬间,他听清了白裙少女用尽最后那丝力气,从牙缝间挤出的那句德语。
不可饶恕!
安德烈原本是来向那些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纳粹分子讨还血债的,所以他并没向衣衫褴褛卷缩在地面的那位中年妇女扣动枪机。
可现在,旧仇没报,又添新恨。
安德烈清醒了。他按照阿尔乔姆与士兵们的约定,果继向天空打出了三发红色信号弹。
潜伏在四周的士兵们端起枪,迅速冲了过来。
安德烈大吼一声:“为阿尔乔姆报仇,冲啦!”带头转身冲进了诊所。
夜幕降临。在“不可饶恕!”“为阿尔乔姆报仇”的喊杀声中,小镇渐渐沉寂!


而今天,在加沙,我感觉当年的悲剧似乎又在重演!!!
的发挥。不俗套,而老道。祝贺张老师。

几年前,我看过一部《我的兄弟叫顺溜》的抗日电视剧,王宝强饰演的顺溜在执行一次伏击任务时,亲眼目睹了一队日本兵,对距自己伏击地几百米的姐夫、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凭顺溜的军事技能,他完全可以阻止日本兵的罪行并当场将他们送上天堂。但那样就可能是伏击任务功亏一篑。在维护对亲人的“爱”或是军人的“天职”面前,顺溜痛苦的选择了后者。
圆满完成伏击任务返回部队后,留下一封信,决绝的离开部队,走上了独自为姐夫、姐姐复仇的路。而正当此时,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根据《日内瓦公约》,顺溜的复仇行动瞬间变成了非正义行动,甚至会对日军能否顺利受降乃至整个国家的国际形象产生严重影响。于是国共双方动用了双方几乎能动用的全部兵力,志在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阻止顺溜的复仇行动。
顺溜非常不理解,那些在中国犯下了无数“不可饶恕”罪行的日本兵,凭什么一句“投降了”,便把自己的罪行抹去了?就可以平平安安的离开中国回家了?
于是他挣脱排长和文书的阻拦,毅然决然地追上了已登上轮船准备撤回岛国的日本兵,攀上码头边的一座水塔潜伏下来。
对他姐夫、姐姐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那名日本军官出现在了轮船夹板上,张牙舞爪的跳起了舞。
顺溜的枪瞄准了日本军官的胸口,只要他轻轻扣动枪机,他个人的仇就报了。最终,理智战胜了仇恨。顺溜的子弹只击穿了日本军官挂在胸前,准备带回岛国的另一个在中国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高级军官的骨灰盒。
面对“不可饶恕”的仇敌,顺溜没有让自己也犯“不可饶恕”的错误。
阻止顺溜复仇行动的国军部队,把全部子弹射向了顺溜潜伏的水塔,随着水塔的倒塌,顺溜化为了尘埃。
这,也许就是中华文明几千年沉淀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