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冬雨(散文)
应着小雪大雪节气,连续几个晚上细雨绵绵,早上起来行走在它的延续里。不打伞,在蒙蒙纷飞里淋一气,很解相思意。相思的当然是老家的雪,第二故乡东风的雪,以及大西北广袤无垠的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扑拉拉打在头上、脸上、身上,有点儿酥痒,有些轻痛,极快活的感受打小刻画进脑子里,从来不曾忘记。
雨雪一家,南北各施。雪在成都稀罕,在西北则是冬的佳配。若无雪,老家冬天不成体统。若无雨,树蔫草枯的南方有些不成样子。缩着脖子,踩着被雨打风吹的银杏叶,恍然听得到雪里行走的咯吱声。好多时候喜欢雪,因为踩着它有种幻惑的声音,咯吱咯吱地,每每听闻召唤一般。冷雨里或许只有踢踏声吧,小区四周路上车水马龙,听不大清脚下的动静。不比老家,不比东风,那里地广人稀,落雪时候更是四时恬静,可以在呼吸里听见心跳,可以在迈步间听到衣服摩擦,可以听见另一个村子里一声狂吠,可以听到邻居家开了门又关上,男人跺跺脚在炉子里扔进几块烟煤,炉膛里噼里啪啦腾起一股火焰,通往屋外的白铁皮炉筒里噗噗吐出一阵浓烈黑烟,缭绕着让树干房子与白雪组合的静态世界开始活动。
冬雨下的是个冷字。“冷雨催花满地黄,寒云卷起树边凉”。纷飞雨丝里,遍地黄叶憔悴,不由让人想起李清照的样子。济南深秋将要生火的时候,或手头紧促还没把烧炉物料准备停当,或战乱频仍家人离散生活困顿,或面对国难家愁她提笔写下诗句的模样跃然纸上。约莫千年时光过去了,她描绘出的情景仍然会在后人的生活里重现。成都的冬天没有暖气,让我这个享受了好多年暖气如春的人,在这种冷寂、阴冷、凉薄里经历过七八年才有所适应。不知道千年之前怎样,那时生活条件比现在差得多,油水少、衣物单薄,抗寒能力一定不如现在。杜甫在草堂生活时所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描绘的八月(若是农历,才到九月)秋风冷雨,单是朗诵已经就很冷了。不知道到了深冬的十二月元月,他们一家老小是怎么熬过去的。社会发展到当下,经济发展,科技进步,且不说吃穿用度已然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帮人越冬的空调、电暖器、电褥子、暖手宝等不一而足。只要舍得,房舍没暖气也可以搞得很温暖。至于外出,穿厚就成。最低零度上下,万木葱茏,鲜花怒放,其实也冷不到哪里去。
不敢想象,成都的冬天如果没了冷雨的催化,温度会不会次弟降下,冷风中的湿度能不能保持,三角梅会不会被洗濯得那么鲜亮,蜡梅会不会静悄悄地开放。对,它是时令的催化剂和保鲜剂。如果没有它的即兴光临,满眼翠绿鲜花盛开何以得以来到身边。就像西北老家,如果没有雪,可能会被隔三岔五的沙尘滚滚占据,荒滩中的放羊娃都很难觅得回家小路了。
老家的雪是身边的雨,身边的冷雨便是西北的雪。化身是神奇的,又是亲切的。只要有雨,听到窗外滴答声,总能让我瞬间穿越,回到五六十年前那单纯自然的环境里,踏上白雪覆盖的冰面,与伙伴们无忧无虑地嬉戏,摔得七仰八叉而乐不可支;总能勾起少年回忆,让我漫步雪野,看见穿着厚重的小麻雀在电线上排成串,听到奶奶沉重的咳嗽,望见蓝天下的那一抹起伏北山;总能让我回到过年的喜悦里,姊妹兄弟侄儿外甥环绕父母坐在一面大火炕上,把全年的喜欣释放得淋漓尽致……
几次冬雨把我从梦里唤醒,那些欢快的场景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空寂落寞、怅望难安。最爱的人已然别离,要报答的人间次远去,留给我的时光已经走在倒数的路上。凄风冷雨,枯叶飘散,无不预示人生终了的结局。说到底,人太渺小,经不住劈头盖脸的某场风雨,微小到浩瀚世界中不比蝼蚁。生活永远有新的课题摆在那里,而且从来没有现成答案。如果作答,全在于个人感悟,以及机缘巧合。
没有一滴雨是相同的,没有一片雪花可以重复。没有一场夜雨确定地告诉它在哪个时节降下,没有一次雪花飞舞告诉它的下一程将在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生活在冷雨冬雪下的人们,出门遇见的都是从河湖江海里蒸腾而上的水分,淋在脸上、落在头上的都是一样的成分。
我是幸运的。从雪地里走来,走进了诗意描摹的地方。从“好雨知时节,当春仍发生”起步,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凄风冷雨绘冬画,霓色虹形示春影”的时候。此时,一股暗香送至,清雅、悠然之情款款而达。银桂?成都冬日里的香主,非它而不可有冬韵。蜡梅?是的。最冷的时候,它坐在树枝间优雅而冷寂地开放,自信而坚定地飘香。它们染透了雨,浸满了冷,清洁了时光,荡涤了心底。每回心情沉降到地面以下的时候,因为梅桂的香,树叶的绿,花朵的红,希望总能跃然升起,心里的火苗也会顿时燃起。
繁荣昌盛的社会提供了物质保证,丰富的精神生活廓清了继续努力的线路。冷雨里走一走,头脑清一清,即便在阴云笼罩的日子里,也能看见光明一片。
2024年12月14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