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亭(微小说)
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座岗亭。亭子瘦小,很简约,一根直竖的钢管,托着一顶蓝色的金属圆帽。它的旁边,庞耸着一棵老槐树,远看是大树下面撑立蘑菇伞的造型。
以前,这里曾经是个热闹的老街区,现在被推到重建了。也许是还来不及拆除,这座亭子虽已废弃,却仍在废墟上不合时宜地站着。
这天下午三点光景,亭子里出现了一个人。
他七老八十了,头发花白,细眉细眼,严重驼背,左腿还是一瘸一瘸的,大热天穿着一身油蜡蜡的迷彩服,汗渍斑斑。他的身下,是一麻袋鼓鼓的破铜烂铁,还有旧衣旧纸、瓶瓶罐罐什么的。显然,这位残疾的老人是个拾破烂的。他满脸灰垢,双手发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恶心的怪味,异常剌鼻。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毒日泼火,转眼间就乌云笼罩,狂风怒号,电闪雷鸣。不用猜,他是到亭子里避雨的。亭子的四周,全是杂乱不堪的建筑垃圾。这座亭子,成了附近地带唯一的最佳的避雨场所。亭子空间有限,最多只能容纳两人。一个人,加一装垃圾,刚刚好。
故事本来平淡无聊。但就在恐怖的雷阵雨到来的那一刻,情节却蓦地变得生动了起来。
在豆大的雨点中,从亭子外跑来了一对青年情侣。男的帅气英挺,穿一袭白色的棒球服,女的扎着丸子头,米色连衣裙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像朵被风雨揉皱的栀子花。
棒球服携着丸子头,好比两只落汤鸡,十分狼狈而又十分豪气地冲进了亭子里,把正坐在垃圾袋上抱头沉默的老人一咕噜地撞到了亭外。
“哎呀!”丸子头惊叫一声。刚才,她的臀部与老人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她本来想说声“对不起”的,但当看清老人的模样时,便止住了。她拿出口罩,戴上——她闻到了一股垃圾掺杂着汗臭的恶味。
“真倒霉!”她斜了一眼老人,朝棒球服说。
老人想重新挤进亭里,却被棒球服威严的目光唬住了。他只好尽量地把脑袋伸入亭内,任背部让暴雨狂抽。顷刻间,雨水便在他的驼背沟壑间汇成了湍急的溪流。
“老头,你往外面挪挪。”棒球服蹙着眉头说,突然伸出右脚,一脚将垃圾袋蹬了出去。只听“咣当”一声,垃圾袋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掉下了一只金属疙瘩来。他再也不理会老人,一手揽着女友,一手从裤兜摸出手机,哈哈哈地看着抖音。
老人拾起地上的金属疙瘩,用袖子擦掉雨水,如宝贝一样揣在怀里。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亭子在天昏地暗里瑟瑟发抖。
“妈耶!这,这是金属探测仪吧!”一直在刷手机的丸子头像只受惊的小鸟,她用涂着淡粉甲油的纤指颤颤地指着老人怀里的宝贝疙瘩,突然惊呼道。棒球服一听,大惊失色,猛然攥紧女友的玉腕:“亲爱的,你千万别乱动。”他滚着喉结转向浑身悬着瀑布的老人:“老头,你赶紧把那东西扔了,不然,会引雷的!”最后四个字,他是咬着牙齿迸出来的,混着远处滚来的闷雷。
老人怔了怔,嘴角抽了抽。他想说这是废品回收站的老刘送给他的金属探测仪,还想说自己每天须在建筑垃圾里翻找十 个小时才能凑足买药的钱。但当他将视线落在棒球服那一双蠢蠢欲动的拳头上,便不敢说了。
他知道自己遭了这对男女的嫌,正欲背起垃圾袋离开这个亭子。就在此时,天空忽地扑下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紧接着,一声天裂般的霹雳白闪闪地炸向了大槐树。挨雷击的大树在电光中开始金蛇狂舞,树皮撕裂的脆响声声入耳。眨眼间,那棵二十米高的大树就被拦腰劈断,朝亭子轰然压了下来。
棒球服和丸子头吓傻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心!”
老人大喝一声,瘸着的左腿突然爆发出了神奇的力量,几乎是凭着本能朝他们扑了过去。
当锐硬的枯枝在亭子里面如木刺般迸射时,老人已挡在了他们的前面。一节枝干似把青铜古剑钻入了老人的胸口,又从他背后厚厚的驼峰上冒了出来,他像一只刺猬,血肉模糊地被钉在古树上。
棒球衣和丸子头几乎同时看见,就在老人合上眼睛之前,他似乎还朝他俩微笑了一下,并从怀里掉下了一只破旧的怀表。鎏金的表盖弹开之际,一张彩色的照片仍在风雨中飘摇——那是他与女儿的合照,背景是武汉大学的樱花树。
“大叔!你醒醒!”丸子头在雨里哭叫,叫得亭子风停雨歇。
“大叔!你不能死呀!”棒球服的嚎啕比雷声还响,嚎得亭子回声激荡。
次日,棒球服和丸子头在病房里找到老人的女儿。她长得像花儿一样美丽,是武汉大学的学生,遗憾的是患了白血病,且已病入膏肓。
棒球服和丸子头一见到她,便不约而同地叫了声——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