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吃寒食(散文)
前两天,家族群里三叔又发来信息:今年“吃寒食”照旧,定在3月30号,周日,望大家相互转告。好多亲人跟着回复“收到”,“支持”……群里免不了一阵热闹。这是家族的第二次大型“吃寒食”聚会,说来起源,还得听我慢慢讲来。
一
说到寒食节的最早起源,就离不开两位古人。他们是2000多年前的晋文公和他的门客介子推。
春秋时期的晋国公子重耳在外流亡期间,饥寒交迫,介子推割肉奉主,为主公熬汤奉上,挽救了病重的重耳。待到重耳返回晋国当上国君,也就是晋文公,追随他的那些门客都受到了封赏,唯有介子推不羡高官厚禄,背上老母躲进深山。晋文公深受感动,亲自带人赶到绵山请求介子推出山,介子推避而不见。无奈,晋文公放火烧山,想逼迫介子推出来,可惜山火把介子推母子烧死了。晋文公非常后悔,把介子推死去这天定位“寒食节”,不准老百姓生火做饭,只可食用冷食,以示纪念。
中国人向来重注气节,这个节日就这样慢慢流传开来,成为中国的传统节日“寒食节”,也是中国唯一以饮食命名的节日。唐朝诗人卢象作《寒食》诗,曰:“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
也有说寒食节的前身为禁火节,禁烟节。这大概来源于古代对火的崇拜。远古时代取火不容易,家中要常备火种。在寒食这天,要把保存了一冬的火种完全熄灭,以冷食度日,过了这天再生新火,名为“改火”,象征新的生命,新的循环的开始。苏轼在《望江南▪超然台作》里写到“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由于寒食节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又和上巳节(三月三)相近,随着2000多年的发展融合,三个节日的内容、形式大有趋同的特点。我小的时候还听到大人们还经常提寒食,赶到现在的年轻一代,大多只知道清明节祭扫了。其实清明是节气,祭扫应该是寒食的传统,三月三是踏青和水边祭祀的活动。
这不是近代才叫混的,早在唐朝白居易就在《寒食野望》写到“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清明寒食,哭声不断,都是以祭扫的方式进行的。
二
我家祖上一直有吃寒食的习俗,源于何时已不可考。老人们说,田氏一脉原是明朝永乐初年从山东移民过来的,填补这里因战乱造成的人口损失,就此推断应该在此繁衍了600年上下。附近村庄的田姓多是从我们村庄搬出立庄或入赘的后代。他们不忘祖先的艰辛和恩泽,在寒食这天都要回到祖坟一起焚香叩拜祭祖。落叶归根,归根培土。这是中国人的生死情结。
田氏的传统墓地在村庄东侧的小东山向阳处,以前有专人负责看坟。作为回报,坟地周边有两三亩族里的公田让看坟人免费种。在寒食这天,祭祖结束,回到看坟人的小院,谈天说地论收成。看坟人用公田所得,做些简单吃食,招待族人。大家靠血脉沟通感情,靠祭奠延续传统,这就是我们田氏吃寒食的来历。
解放后,土地收归公有,看坟人没有了这块儿收入;1958年后,全国又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平坟开荒,向鬼要粮”平坟运动,田家祖坟被平,接下来几年的“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又开始挨饿,再加上移风易俗运动的持续展开,大型的家族“吃寒食”活动就此中断。我的父亲生于建国那年,他还隐约记得上百人一起吃寒食的壮观场面。
三
祖坟平整后,村里在村南建了公墓,后来修路又改到村西北,这些我都有印象。再后来2008年因为开矿占地,又把公墓搬到了小北山。小北山只是个土坷垃的小山包,修成了多个梯田,遍植松柏。这里容不下棺材,每个逝者只能享用一个半平方大小的浅坑,放骨灰盒,而且全村多个姓氏杂居,坟墓也不属于某个姓氏独占了。我的爷爷奶奶在经历了一次迁坟后,最终也在葬在了这里。外村人常常调侃我们:“田峪村活人拆迁上楼了,死人也上楼了!”这句话是调侃,也可以见证一个时代的变迁。
那时候,每年的寒食,我的四个姑姑都要相约和家里人一起烧纸上坟。按习俗,不能让姑娘们空嘴回家。母亲最为家里的大嫂,总会准备一些简单的吃食,让四姐妹吃完再回家。这样的习俗延续了10多年。
我的二叔、老叔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家族里什么事他们也不操心。三叔家跟我家一样,也是一儿一女。总在我家吃饭,他有些过意不去。四五年前,他提议在他家吃寒食,让姑姑们带上姑父和孩子们一起回来。他说,大家都年龄大了,过年都各自忙,也凑不到一起,趁着现在还都能活动,天气也暖和了,尽量凑在一起大家热闹热闹。三叔手巧,在北门口做了一个简易灶台,支起大锅,架上木柴,炖了大锅肉,大锅鱼,弄几个凉菜,大家吃得很开心。如果爷爷奶奶在天有知,能看到几十年后这一大家子后人还能和和睦睦围坐桌旁,一定非常安心。
这些长辈是看着我一点点长起来的,我也是看他们一点点老去的。看着他们布满皱纹沧桑的面孔,我感到岁月的流逝。那年父亲从坟地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我的上面没有年纪人了,该轮到我们这辈人上山了。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第二年,我和媳妇儿不忍心劳累老人做饭,可是嫌麻烦,手又笨,不愿意自己干活儿,就想着在饭店吃饭省事。跟三叔家的弟弟商量,就由我们哥俩一起埋单。在饭店只吃了一年,三叔就不乐意了。他说饭店贵就不说了,没有在家的气氛,那大劈柴火一烧,全村都看得见,都知道咱们一家子和睦,多好!我还能动,你们等着吃现成的就行了。没办法,后面几年,又在家里做。我和弟弟看着外面什么好,会买上一些海鲜、烟酒之类的,谁也不会计较花钱多少。
四
这期间族里其他叔伯弟兄开始羡慕我们一家。去年寒食前,我们是“大门”(家族有老三门之说),其他家族的叔叔开始找三叔,商量组织整个“大门”聚会。然后,各自跟自己小家族商量,没想到大家一致同意。最后定的是每家出资一百元,回家上坟的姑娘们是亲戚回娘家,不论人口多少,都不用掏钱。族里的人更是无特殊情况必须到位。
于是,去年寒食这天,请了流动饭店,在村大队门口,支起了帐篷,摆上了一拉溜桌椅,还拉起一块红色横幅,上写着——田峪田氏大门第一届寒食节。
加压的燃气灶嘶嘶地吐出蓝色的火焰,一道道美味佳肴陆陆续续被端上了餐桌。祭祖回来的男女老少,按长幼尊卑陆续入座。族里健在的辈分最大的二爷爷一家住在城里,这天骑着三轮也来了。他年龄没有父亲大,但也是须发皆白,不过身体还算硬朗。他带来了一箱子香蕉,分给我们吃,就像我们小时候给他拜年,他往我们手里塞东西一样,心中涌起热血。不知道哪位弟弟拿出了过年剩下的鞭炮,喜庆的烟花在村庄上空绽放,回响,引来全村人的羡慕和围观。
我们一家常年不在老家生活,媳妇儿和孩子们自然跟家里人不是很熟悉。我带着她们,挨个给她们介绍。看着我身后两个门扇一样高的儿子,族里长辈都很惊讶,说,长这高了,这是老田家后继有人呀!自然也有人问到我的大儿子有没有女朋友。我儿子说不急不急。一位叔叔指着自己剩下的四五颗牙齿说,小子,你不着急,我着急,要不就啃不动骨头了。说到孩子成绩,老田家的后生更是个顶个的成绩优秀,长辈们都说是祖坟上长蒿草,冒青烟了。
这句话让我想起,我那年高考完老叔赶着大车接的场景。他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差不多。他说,老田家坟上长了那棵蒿子了。这是老家话,长了蒿子就是有了出息人的意思。但我见上坟的人都是把一众杂草全部除掉,也不会留下蒿子草。不知道这是怎么联系起来的。这会儿,我问老叔,你看,老田家坟头是不是长满了蒿子草?老一辈少一辈出了这么多的大学生,后生更是可畏!老叔点点头,说,一代更比一代强,不像村里某某家,竟出败家子,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说话间,大家陆续到齐。田金生、田福才、田福来,田金钟这四位叔叔是组织者,他们桌前放着张手写的族系家谱,让新到的人对照自家那一支名字找对错,漏写、错写的一一修改补上。老田家到本村后,祖上应该没出过什么名人、大户,更没家谱传承,这次修家谱可能是历史上头一次的大事儿。
一个弟媳看着家谱惊讶道,怎么这么多的没有后代的老祖?老人们长叹一声,很多是穷得娶不上媳妇儿,就断了后,有些个看着有后代,其实也是过继了自己的侄子;还有100年前的那场瘟疫,让老田家一年就起了20多个坟头,世事艰难,古代哪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
我想起,在我小的时候还能看到乱葬岗子上夭折的草席裹孩子,过去再加上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怪不得繁衍了600年,在世的也就是几百人呢。这大概也是整个中国历史真实的人口状况。哪像朱明王朝,朱元璋小时候要饭饿怕了,给自己的子孙都封了王封了爵,世代享受爵禄。到大明一朝终了,朱姓子孙有百万之巨(也有说20万,60万的),靠财政供养,老百姓的负担自然很重。
有一种说法是现在活下来的在古代都是王侯将相的子孙,普通人的子孙在历史长河潮起潮落里早就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了,我认为有一定道理。我们田家据说是田齐的后代,历史上也曾辉煌一时。现在有一种科学叫做23魔方,通过一口唾液就可以测DNA,找到血脉传承。我跟三叔提起过,他说,这个不能测,测出来如果家族里有其他血脉,恶心不?是抱养入赘还是其他原因谁也说不清,我们中国人讲究文化传承,这个N什么A不重要。老话说,“栓在谁家槽头上,就是谁家的驴”。
这话没错,历史上连秦始皇都搞不清他到底是赢氏子孙还是吕不韦后代,咱们升斗小民就更不用纠结血统了。那些过于追求血统的中世纪西方贵族近亲结婚,最后很多出现了夭折,不孕,大下巴。
我弟田立超提议先组织大家照相。他是网红,口才好,把人安排得妥妥当当,按辈分,亲疏远近照了很多相片。田福才叔叔代表上一辈做了简短的发言,大意就是老田家和和睦睦,能聚在一起吃顿饭,继承了传统,更要发扬孝道、团结精神,传承老田家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家风。我想,我所认识的这上下几代人,忠厚是够忠厚;诗书济世长这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得看下一代。虽然有不少大学生,但是出类拔萃的还真没有。甚至连村长书记这样的芝麻官这一脉都没出过。他还说,孝敬老人就像给庄稼培根,根扎的越深,庄稼长的越旺;教育子女,就是施叶面肥,让祖国的花朵更鲜艳。庄稼人说话总离不开身边的庄稼,我想这和祖先的那句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着同样哲理。
吃寒食,最重要的环节还是吃,民以食为天嘛!这和古代吃“寒”食的传统就大相径庭了。古代这天是清锅冷灶,今天是热火朝天,杯盘罗列,喜气洋洋,推杯换盏。席间,比我小一点的弟弟田杰跟我说,大哥,在家的您就是老大了,以后老人们组织不动了,就得你出面组织了,兄弟们对不对?他看向同桌的其他弟弟们。大家随声附和,纷纷向我敬酒。我感到未来肩上的担子还挺重。
趁着脚下的步子还不算重,我带领着我们这辈人向长辈们挨桌敬酒。孩子们吃得差不多了,也开始熟络起来,就开始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闹。大人们都说,要是在家就又要玩手机了,这多好,向咱们小时候一样,玩儿着闹着,血脉联系就更紧密了。
五
不久后,家谱做了出来,是用黄色锦缎盒子装着,米黄仿古纸内文,蓝色的封皮,还是竖版印刷的,显得很有年代感。合影的照片也都打印出来了,每家每户都放在了显著的位置。母亲告诉我,最全的大合影上有82人之多。照片背景有两棵盛开的玉兰树,再远一点是两排泛绿的垂柳。我所在的燕郊这两天天冷,我所在的小区玉兰还处于含苞待放。两地气候温度差不多,我想今年家乡的玉兰也在等着聚会那天再次盛开吧。
听说,今年吃寒食的人又增加了,有得多订两桌了。又听说,其他二门、三门的田姓族人,还有张家、李家也在私下了讨论组织“吃寒食”。
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吃寒食习俗被我们这一代重新拾起来,发扬起来,也会继承下去。
现在的日历上都看不见寒食节的字样了,只有清明。寒食是一个即将被遗忘的节日,它的习俗被融合在清明里。在以后的每个清明节,我和我的家人们都要在群里喊出:“家人们,清明快到了,都回家‘吃寒食’”啰!
中国社会,从独居,到洞穴聚居,再到婚配组成家庭,世代繁衍,才逐步有了家族的概念,这是我们的社会发展脉络和传统,这些年,家族的概念和实际,都在淡化,但在民间,依然重视着“祖传”,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尽管是一族之事,却关系到和睦相助的精神传承,依然有着积极的意义。一顿寒食节饮食,只是形式,但却包含了很多温暖的亲情文化。
年年寒食,庚传有序,我希望更晚的时间接续族人长辈这个担子。我多么希望借助这个时代的力量,让那个田氏家族的后人不断出类拔萃,为社会贡献田家的更大力量。
2025年3月29日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