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任汉林取经(小说)
一
“什么?让我抓移民搬迁?”任汉林闻听,顿觉为难。就面有难色地摆摆头推脱着,“钟书记,搬迁这工作,我……”
钟书记脸一沉,“不要说不,这是常委会研究定过的事。正因为这工作棘手、难抓,我才亲自找你谈话!”
“钟书记,我……”
钟书记抢过他的话。“怎么,难道现在还比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搬迁还难?那时恁难,民尽忠不都把恁多移民迁走了?何况现在是科学选点、民生搬迁!”
尽管钟书记这么说,但这次搬迁的艰难、艰巨性,是怎么也瞒不住任汉林的。
是啊,从上世纪50年代末第一次移民去青海支边之惨,到60年代第二次搬迁到邓县、荆门和钟祥大柴胡之痛、之苦,从返迁移民的遭遇,到五十多年漫长的移民历史遗留的伤残、伤亡、财产损失和精神重创,无不给这次移民工作带来意想不到的艰难……
“我深知这次移民工作的艰难和艰巨,正因为如此,组织上才把这个重担交给你。希望你这次一定不辱使命,争取成为我县移民史上第二个民尽忠!”
……
小车在通往钟祥大柴湖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着,任汉林没有观看江汉平原的面貌和景致,他完全沉浸在钟书记给他谈话的情景里,眼前不时闪现着民尽忠的身影……
民尽忠,原中共淅川县委常委、农工部长,当年随移民调任湖北钟祥县大柴湖公社书记,后任钟祥县县委副书记、县政协主席。
任汉林和民尽忠只见过一次面。
那还是几十年前,任汉林抽在搬迁工作队时。记得那天上午召开搬迁动员会,那天上午的会开得很糟糕,可以说那天开的简直是气会,任汉林开了一肚子骚气。任汉林目送开会的人们走后,气得对连新民说:“这些移民简直都是些不要脸!你看他们要么都玩肉对子,一言不发,要么一发言就胡搅蛮缠!”
“小伙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的移民呀?”任汉林和连新民闻此不禁一愣,谁说这么大口气地话?自他们进队以来,除了队长、会计来找他俩反映情况,老百姓从没找过他们,就是队长、会计来,也是老远都先咳几声。
二人循声一看,入眼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步来到门前。此人瘦高个,长着一张同样瘦长的黑脸,瘦长的脸上嵌着一双大大深深的眼睛,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一闪一闪,炯炯有神。也正是这双眼睛的衬托,使他显得果敢睿智,也使他的眉骨和颧骨显得格外凸显。由于他忒黑忒黑,若不是他那对滚动的眼珠和他乌紫嘴唇里露出那一口白牙,简直似一尊木炭雕琢的人塑。他着一身退了色的蓝咔叽裤褂,卷着袖子,挽着裤腿,加之他裤褂上沾着泥土,显得格外寒酸土气,幸亏他那高高的额头和他头上留的后背头,给他留着点斯文样,不然简直一个地道的黄泥腿子。
“哪儿冒出的土老帽,竟来这儿显摆斯文?”任汉林正在心里这么叨叨,来人又接着说:“怎能随便说移民不要脸呢?移民们原本世代在这里居住生息,现在国家搞水利建设,突然让人家搬迁,他们想不通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你这话幸好让我听见,若让移民听见这样说人家,岂不伤了他们的心吗?”任汉林本来就窝一肚子火,现在闻其一说,如同火上浇油,正要发泄哩,这时一个小青年“民部长!民部长!”的喊着,跑到那人面前,“民部长,不好了,不好了!”只见那人不慌不忙,“什么事,看把你急得跟着火似的。”小青年气喘吁吁地说:“村里人听说你来了,大家堆了一稻场要见你。你就在这儿躲一会,千万别出去!”
民部长淡然地一笑,“哎呀,我当啥不得了的事呢,原来是移民们要见我,这是好事啊,我们移民干部,就是专来见移民的,你去跟他们说,我这就来!”那人说着,手往任汉林肩上一拍,“年轻人,毛主席说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也允许年轻人改正错误。搬迁这工作难做,可以理解。但是要记住,别发脾气别冒火,要多动脑子想办法,才能干好此事!好了,我走了!”
“啥?他就是民部长?”任汉林和连新民惊疑地望着匆匆走去的民部长,二人怔了一会儿,任汉林突然拉了一把连新民,“走,新民,别让移民们围攻民部长闹出事来!”二人慌忙撵出门去,老远就看见站了黑压压一场人,民部长站在场边一个立着的石磙子上,风吹在他那大背头上,飘起的黑发,就像插在山巅上的一面旗帜。只见他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地向大家摆着手说:“乡亲们,刚才听通信员说,大家要找着见我,好啊,你们算找对人啦!我就是你们要见的民尽忠,大家有话请讲。但是不要乱讲,要一个一个的讲!”
民部长的话带着铮铮铜音,大家好像沉浸在他那好听爱听的余音哩,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沉浸了片刻,人群中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我说我们不想搬迁!”
大家哄一家伙嚷着:
“对,我们不想搬迁!”
“我们不想搬迁!”
……
民部长见大家一片嚷嚷,随即扬起双手左右一摆,见大家静了下来,就和蔼可亲地劝导着说:“是啊,大家不想搬迁,我理解。将心比心嘛,我和大家一样,我家是宋湾的,当时我也不想搬迁。”
说到这儿,民部长把话音陡然一抬,“乡亲们呀,毛主席说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大家也说,革命群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现在国家要搞水利建设,党和政府要我们搬迁,我们就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搬。再说要面对现实,眼看这水一天天飞涨,我们的地要淹了,我们的房也要淹了,咱不搬咋办?”
人们顿时又嚷开了:
“我们搬去倒行,可人家嫌我们是移民,搬去欺生咋办?”
“是啊,欺生咋办?”
“对,欺生咋办?”
民部长一笑,仍然和蔼可亲地说:“他说咱是移民?那再往前推500年,他们也是移民。就连我们不也是几百年前,从山西大槐树迁到这儿的吗?谁欺负我们?毛主席都说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再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天下都是人民的,天下人民是一家,都是一家人了,谁还欺生咱?”
众人闻听,不知谁又说了,“搬迁,中,听说那大柴湖一展平原,连个石头蛋都找不着,那我家的牛槽、猪槽,也要搬上!”
人们再次叫嚷开了:
“对,我家那对石门墩也要搬上!”
“我家那盘石磨也得搬上!”
“那咋中,你们搬那石头货,把我们那坛坛罐罐碰烂了咋办?”
“是啊,碰坏了谁给赔?”
……
民部长见大家又嚷个不停,他再次双手一摆,“乡亲们,老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一切都要按政府的规定办,除了规定不许带的,都让大家搬上。至于大家说的坛坛罐罐,到时人货分开走,各队派专人押运,确保安全。大家还有啥要说的,没有了,大家就各回各家吧!”
人们纷纷散去,只有几个老人看着民尽忠没动。民部长跳下石磙,上前亲切地问道,“老人家,你们还有啥要说的?”
几位老人吭吭哧哧地说,“我、我们没啥了,只、只是晌午了……”“对,去家里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骑有车子,赶到你们公社吃罢饭,还要开个会呢!”民部长说着,向任汉林和连新民一摆手,“年轻人,我们走了!”
从此,民部长的话,尤其那句“不发脾气不冒火,多动脑子想办法,才能干好事”的话,成了任汉林做群众工作的至理名言,民部长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刻在任汉林的脑海里。尽管时光已过去几十年了,民部长的话,仿佛就像昨天才听见的一样。
二
有关民尽忠移民搬迁建家园的事迹,任汉林不但听说过不少,而且也在报纸和书本上看到过。民尽忠当年不仅是一个深入基层,耐心细致做移民工作的典范和楷模,而且是几度乘船坐车,往返颠簸,为移民定居选点的好干部,是动员父母和妻子儿女率先搬迁的带头人,也是率先垂范,主动请缨立足大柴湖,为移民垦荒造田,重建家园的领头羊!这多年来,任汉林为民尽忠的事迹所感动、感慨,曾多次想去拜访都没能如愿,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尽管车已过了钟祥,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大柴湖了,看着公路两边匆匆而去的树木,和田里已抽穗扬花的小麦,只想再往前走,就能领略大柴湖那钢柴如林的景致,就能见到仰慕已久的老领导民尽忠了,任汉林不由暗自庆幸,庆幸组织上这次让他抓移民工作,这无疑给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几十年来,他对民尽忠这个老领导崇拜有加,仰慕已久。这些年来,任汉林在梦里都想和这位老领导,促膝相谈,取经求教。今天终于有了见面的机会,终于将要梦想成真,任汉林心里是多么感慨和按捺不住的激动啊。
大柴湖近了,近得仿佛听到了老领导那铮铮铜音,犹如看到老领导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尤其老领导那宽宽高高的额头和他那黑发飘逸的大背头,像飘扬在巅峰上的一面旗帜……
“任县长,大柴湖到了!”正沉浸在想象和向往中的任汉林,听司机说大柴湖到了,他急忙喊着停车。当他打开车门,走下车一看,他惊讶了,展现在公路两边的却是一个崭新的村落,一排排砖墙瓦屋和平房、小楼,还有那青树绿院,以及家家院里,不是停着面包车,就是停着跑运输的货车,最害也停辆摩托,或三马车。透过村落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丰收在望的麦田。随着一阵风吹来,田里似水似浪,波浪起伏。
这是大柴湖吗?直到他清楚地看到横在眼前的公益广告牌上,醒目地写着“欢迎你走进大柴湖”时,任汉林才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他听说当年人们见到的,让人至今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寒碜的那片荒芜的钢柴林、污水滩和那砖柱泥糊的栅栏墙移民房呢?难道这不是大柴湖的移民村,而是这里老户人居住的村庄?
任汉林疑惑地走进一家院里一问,果然这里是移民村,移民们还带着淅川的口音,那乡音乡情,让任汉林倍感亲切、亲近,没等任汉林第二句话问出口,那位移民老乡却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一把抓住任汉林的手,激动、亲切地说:“哎呀,我一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从淅川来的老乡!走,快上屋里坐!”
“不了不了!”任汉林抽出老乡攥着的手,指着满目田园,“听说当年这里钢柴如林、污水沼泽,现在怎么尽是良田,咋连个钢柴影子都不见了呢?”
那老乡脚往地上一跺,“哎呀,老乡,你说的那是几十年前,后来经过几年开垦,当年那钢柴林、污水沼泽滩,全变成眼前这良田了!”
任汉林“噢”了一声,说:“听说那钢柴就是芦苇,这么说那芦苇还怪好开垦哩?”
“唉呀,芦苇倒也叫芦苇!”那老乡苦笑一下,“这大柴湖的芦苇非同一般,可不是咱老家那用来编织凉席的薄壳子芦苇,而这里却是一种竹芦,它生得又硬又粗,人们不叫它芦苇,都叫它钢柴。说了怕你不信,当年砍钢柴时,砍不到三五刀,刀刃不卷就豁,要么钝如木刀。那时我们下地,都带着个磨刀石,砍几刀就得磨磨再砍,大半天才砍屁股大一团儿。不说人累得腰疼、手起泡,就连那铁打的镰刀,也受不了,当年哪家不砍坏十好几把镰刀。这不,我现在屋里还搁着十几把锯齿子镰刀呢。”
老乡说到这儿,唉叹了一声,接着又说,“这砍钢柴还不算太难,尤其难除的当属那钢柴根了。你想呀,自1935年大柴湖遭灾生长钢柴,至上世纪60年代,钢柴在此生长三四十年了,可谓盘根交错,根深蒂固。加上淤在地里的石块、墓碑、棺木和树疙瘩,不说三五头牛拉不动一张犁,连那75匹‘东方红’大马力拖拉机,一下地不是打铧,就是桥裂,为开垦这地,都耕坏了十好几台拖拉机。”
“拖拉机坏了可以再换新的,只要田里耕没了钢柴,那就可以长庄稼了!”老乡听任汉林这么一说,他头一摆,“不,那钢柴生存能力极强,不说一节根捡不出来,来年就长一大片,就连当年盖移民房,把钢柴根糊到墙皮里,就能发芽生长。不是人们当年咋说,‘大柴湖算个毬,钢柴长到墙里头!’‘大柴湖真是恶,钢柴比麦长得多。’”
老乡说到这儿,叹息一声接着说:“唉呀,老乡,人们说这一点都不夸张,当年地里那钢柴恶得,锄一季都得换几把锄,光西沟村一位老伯屋里,至今还搁着十多把当年的和尚头锄哩!”
听着老乡的诉说,任汉林联想着在有关写大柴湖的书里、报上看到的相同,尽管他望着眼前的平房、小楼和那一望无际的良田沃土,任汉林仍然觉得老乡的话和他曾在书上、报上看到的,有着极度地夸张和杜撰的水分。他不由默然自语,难道哪书上写的和老乡刚才讲的,及眼前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事实?
事实胜于雄辩。对于老乡的一言之词和他曾在书上、报里看到的真伪,看来只有见到老领导民尽忠,才能加以证实了。于是,任汉林就向老乡打听民尽忠的住处,老乡一听,“找他呀,你今儿找着我算找对人了,他早已退休在家,整天下下棋,浇浇花,俺俩还是棋友呢,昨天俺俩还在一起下棋。他住那儿不远,车就停我门前,走,我领你去!”
老乡边走边嘱咐着说:“这老爷子老了老了,性情却变得十分古怪了。人家都是老了爱提当年勇,一提当年的事,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他却不提当年的事,尤其一听说是来采访他的,他不是讲别人的事迹,就是吭吭哧哧,说他干那点事不值得一提,那都是应该做的。你不是采访他吧,要是,你就趁早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