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坛坛罐罐的光阴(散文)
腊月的风刮过贵州的山坳,像把钝刀子,割得人脸蛋生疼。陈素芳把最后一块腊肉挂在灶房梁上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砸在青石板上,叮咚,叮咚,像给这年关添了个节拍。梁上已经挂满了,肥瘦相间的腊肉泛着酱油和花椒的红,一串串腊肠挤挤挨挨,油星子顺着肠衣往下渗,在柴火熏黑的木头上积出亮晶晶的印子。
“阿娘,火要灭了。”孙子小宝踮着脚往灶膛里添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挂在灶口的那块五花肉,肉皮慢慢皱起来,冒出细小的油泡,混着松木的烟味,在屋里漫开。这味道一出来,素芳就知道,年近了。
杀年猪是村里年前最热闹的事。天不亮,李家的二娃就扛着杀猪刀来了,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结实的胳膊。猪圈里的老肥猪似乎知道了什么,哼哧哼哧地撞着栏杆,素芳的男人老陈蹲在门槛上抽烟,吧嗒吧嗒,烟雾缭绕里,眼神有点复杂——这头猪养了一年,从开春的小猪仔喂到如今三百多斤,槽里的红薯藤、地里的包谷面,没少费心思。
“动手咯!”二娃吆喝一声,几个汉子涌进猪圈,绳子套住猪腿,喊声、猪叫声、木板的吱呀声混在一起,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素芳早就在堂屋摆好了大木盆,倒上滚水,白汽腾腾地往上冒。等猪毛刮干净,白胖胖的身子躺在盆里,老陈蹲在旁边,用手指戳了戳猪皮,“今年这猪,膘厚。”
接下来的两天,屋里屋外都是肉香。最肥的那块板油,素芳要亲自处理。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口大铁锅,火塘里的炭火不猛,温温地烤着锅底。板油切成方块,放进锅里,慢慢熬。油珠子先是星星点点地冒,后来就“滋啦、滋啦”响成一片,金黄的油汁顺着锅边往下淌,散发出一股绵厚的香。小宝守在旁边,眼睛瞪得溜圆,等油渣捞出来,撒上点盐,烫得直吸气也非要往嘴里塞,香得直跺脚。
熬好的猪油装进陶瓮,凉透了就成了雪白的膏状。素芳总在瓮口盖张油纸,再压块石头,这样能放一整年。开春种地累了,挖一勺猪油炒青菜,菜叶子油亮亮的,拌着米饭能吃两大碗;秋天收玉米,煮一锅玉米粥,挖点猪油化在里面,再撒把盐,暖得人心里发慌。
瘦肉和五花肉要做腊肉。素芳有个传了三代的方子:花椒、八角、桂皮在锅里炒出香味,拌上粗盐,凉透了就往肉上抹,搓得结结实实。“盐要够,不然坏得快。”她一边搓一边跟儿媳妇念叨,“你看这肉的纹路,盐得顺着纹路渗进去,才耐放。”抹好的肉放进大缸,上面压块青石,腌上七天七夜。缸沿要每天擦,不能沾一点生水。
第七天把肉捞出来,用清水冲掉盐霜,挂在竹竿上晒。贵州的冬天难得有大太阳,但风硬,吹上半个月,肉就缩紧了,颜色变成深褐色,摸上去干硬干硬的。最后一步是熏。素芳在柴房搭了个架子,把肉挂在上面,底下烧松木和柏树枝,火不能大,要让烟慢慢熏。柴房里总是雾蒙蒙的,柏香混着肉香,能飘到隔壁院子。熏上十天,肉皮发亮,切开里面是暗红色,带着细密的烟纹,这才算是成了。
腊肠要更费功夫。瘦肉剁成馅,肥肉切成小丁,拌上辣椒面、花椒面、白酒,素芳只用本地的包谷酒,度数高,才香,还不容易坏。猪肠是提前洗好的,用盐和醋反复搓,直到一点腥味都没有。她把肠衣套在漏斗上,用勺子往里面塞肉馅,塞一段就用手捋一捋,再用线扎成一节一节的,不能太松,不然煮的时候会散,也不能太紧,要留点气。儿媳妇学得手忙脚乱,肠衣破了好几个,素芳也不恼,慢慢来,这活计急不得。
灌好的腊肠挂在通风的屋檐下,风吹日晒,慢慢变得紧实。有客人来,素芳会割一节下来,蒸得冒热气,切片摆在盘子里,油汁顺着盘子边缘往下流,咬一口,咸香里带着点辣,还有松木的烟火气,能下三碗饭。
处理完肉,就该轮到菜了。院里的大白菜砍下来,外面的老叶子剥掉,留下嫩心。素芳烧了一锅开水,把白菜放进去焯一下,不能太久,不然软塌塌的,没嚼头。捞出来放在竹筛里,摊开晾凉,再一层白菜一层盐地码进缸里,最后压上石头。过半个月,掀开缸盖,一股酸溜溜的气冒出来,白菜变成了半透明的淡黄色,这就是酸菜了。
酸菜能做的事多了。煮酸汤鱼,酸菜是汤底的灵魂,酸得鲜亮。炒洋芋片,放把酸菜,酸辣开胃。最普通的是酸菜炒辣椒,就着玉米饭,简单却顶饿。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一缸酸菜能救急,素芳常说,酸菜缸满着,心里就踏实。
芥菜要做腌菜。把菜洗干净,挂在绳子上晒,晒到半干,切碎了拌上盐和辣椒面,装进坛子里,用手按得实实的,坛口倒上水,做个水封。这样腌出来的芥菜,脆生生的,带点咸辣,早上配稀饭最好。萝卜呢,切成条,晒得半干,拌上辣椒粉和盐,装进陶瓮,能放到来年夏天。天热的时候,拿出来嚼一根,又脆又辣,比什么凉菜都爽口。
茄子是夏天收的,那会儿茄子多得吃不完,素芳就把它们切成片,在太阳底下晒。贵州的夏天太阳毒,两三天就能晒成干,收起来装在布袋里。冬天炖腊肉的时候,抓一把茄子干泡软了放进去,茄子干吸足了肉香,比肉还好吃。
豆腐是秋末做的。村里的豆腐坊忙不过来,素芳就自己在家磨豆浆。黄豆泡一夜,用石磨磨出浆,煮开了点卤水,豆花凝结起来,压成豆腐。新鲜豆腐吃不完,就切成小块,放在竹筛里晒,晒到表皮发皱,放进坛子里,倒上盐水,再扔几个红辣椒,封上坛子。过一个月,豆腐变得黄黄的,有点黏黏的,这就是腐乳了。吃饭的时候夹一块,抹在馒头上,咸香带点微辣,能多吃半碗饭。
这些坛坛罐罐,在素芳家的堂屋里摆了大半辈子。墙角的酸菜缸,沿上的釉彩早就磨掉了,露出土陶的本色;装猪油的陶瓮,外面结着一层厚厚的油垢,黑亮黑亮的;腌豆腐的坛子,坛口的水总也换不完,偶尔落进一片叶子,素芳会赶紧捞出来,“不能让脏东西进去,不然一坛子都坏了。”
那时候,村里人谁家不是这样?张大爷家的萝卜干晒得最干,能嚼出响声;李婶的腐乳做得最好,每年都有人来要;王老五家的腊肉熏得最久,说是能放两年。冬天农闲,女人们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手里择着菜,嘴里念叨着谁家的酸菜酸,谁家的腊肠香。孩子们跑前跑后,等着谁家的油渣出锅,讨一块尝尝。
可这几年,不一样了。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少,都出去打工了。过年回来,带的是真空包装的火腿、进口的奶粉,谁还费劲做腊肉?杀年猪的人家也少了,嫌麻烦,直接去镇上买现成的。去年,村里最后一个杀猪匠也搬走了,说是儿子在县城开了个超市,让他去看店。
后来,小宝上了大学,放假回来,看见腊肉就皱眉,跟娘说这东西不健康,含亚硝酸盐。素芳当然不信,道理也很淳朴,我吃了一辈子,啥毛病没有。小宝就拿出手机给她看,你看网上说的,专家讲的。素芳看不懂那些字,只觉得心里有点空。
没过多久,素芳的儿媳妇,买了个大冰箱。也跟娘说,你看这冰箱,能冻好多东西,不用那么费劲腌了。素芳看着那个嗡嗡响的铁箱子,总觉得不踏实,肉冻久了,就不香了。可儿媳妇还是把新鲜肉冻起来,把青菜放进保鲜盒。酸菜缸慢慢空了,陶瓮里的猪油也很少动了,因为儿媳妇说,吃动物油容易高血脂。
去年冬天,素芳想做腊肠,去镇上买猪肠。肉铺老板说,现在谁还自己灌啊?超市里现成的,又干净又方便。素芳没买,空着两手回来了。她站在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屋檐,往年这个时候,那里该挂满了腊肉和腊肠,风一吹,晃晃悠悠的。
今年过年,小宝带了女朋友回来。女孩挺有礼貌,可夹起一块腊肉,嚼了两下就放下了,说有点烟味,还有有点硬。素芳想解释,这是松木熏的,是好东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去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速冻饺子、真空包装的卤味,都是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
吃饭的时候,素芳没怎么动筷子。她看着桌上的菜,红烧排骨是超市买的,凉拌黄瓜用的是沙拉酱,连豆腐都是盒装的嫩豆腐。这些菜都很精致,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饭后,她溜进柴房。里面还是老样子,挂着几块去年的腊肉,落了点灰。她摸了摸,硬邦邦的,烟味还在。墙角的酸菜缸,里面还有小半缸酸菜,是她秋天自己腌的,酸香味儿从缸口飘出来,还是那么熟悉。
素芳蹲在缸边,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一边腌菜一边跟她说,这些东西,是过日子的根本,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那时候,日子苦,冬天能吃到的菜少,全靠这些腌菜、干菜撑着。现在日子好了,想吃什么随时能买到,谁还在乎这些坛坛罐罐呢? 可她还是舍不得。
开春的时候,她把剩下的猪油挖出来,炒了一盘青菜。油香混着菜香,还是那个味道。她给小宝打电话,回来吃顿饭吧,我给你炒了青菜。小宝在电话那头说,工作忙回不去,还说那些腊肉别吃了,我给你寄了进口的牛肉。
挂了电话,素芳看着锅里的青菜,慢慢吃了起来。她知道,如今像她这样还守着老法子的人,越来越少了。也许再过几年,就没人知道怎么腌酸菜,怎么熏腊肉了。那些坛坛罐罐,可能会被当成废品卖掉,或者就那么烂在墙角。
风从柴房的门缝钻进来,吹得挂着的腊肉轻轻摇晃,像在跟她打招呼。素芳叹了口气,起身把酸菜缸盖好。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想,明年秋天,还是要腌一缸酸菜,冬天还是要熏几块腊肉。不为别的,就为了闻闻那股味儿,就为了觉得,日子还是那个日子,没走样。
夜色渐渐浓了,山坳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灶房里,那口熬猪油的铁锅,静静地蹲在火塘边,仿佛还在等着主人把板油放进去,再听一次那“滋啦、滋啦”的声响,那是属于光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