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滚烫的旧事(散文)
一
今年的暑气,是异乎寻常地凶悍,仿佛有人把日头悬在了屋檐上,拉得很近,日日烤灼着。热浪如无形的火舌舔舐大地,据说已是六十年来最酷烈的夏天了。空调日夜不休地低鸣,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清凉之源。我有时翻看手机,新闻里说哪里的老人热死了,竟多半是舍不得开空调,心疼那点电费。心里头便咯噔一下,仿佛三年前那些隐隐约约的猜测,被这烫人的天光晒得显了形,成了灼痛心尖的印记。
三年前的夏天,亦是一样烧灼的天气。那时,空气里还漂浮着疫情封控后那种紧绷的余味,世界尚带着大病初愈的微喘。我那老迈的父亲,八旬的人了,就是在那般滚烫的时节,因一场寻常不过的感冒,被我们送进了县医院。谁曾想,这一去竟成了归途的起点。
父亲是从旧日的苦寒里跋涉过来的人。他的一生,节俭二字早已刻进了骨缝里。夏天于他,是一叶吊扇在头顶嗡嗡地摇,搅动着一室粘稠的热风。那扇叶转动时发出一种滞涩的“齿冷齿冷”的声音,像一个老人费力地喘息,吃力地搅动着闷罐子里的空气。电扇底下,父亲就那样坐着,静静地或读书或写字,或看电视,仿佛那扇叶摇出的不是风,而是他一点点省俭下的光阴,任凭汗珠沿着额头深刻的纹路往下淌,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衫。以他的经历,这样的酷暑,挺一挺就过去了,只要这样沉静地坐着就行。
他固执地认为空调是烧钱的物事,那凉风奢侈得不合他脾胃里的俭省之道。我们劝,劝得多了,他便沉默,那沉默里有一种磐石般的执拗。只要身体能耐受得住,空调基本在家里是沉默的摆设。终于在一个炽热得连蝉鸣都嘶哑了的中午,父亲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身体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炭。
医院里白得晃眼,日光灯管冰冷地亮着,照得人脸上都失了血色。父亲被推进重症监护室那道沉重的门后,我们便看不见他。护士拍过一张照片,他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片被风雨摧折后挂满蛛网的枯叶,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微弱地起伏。一个月的日日夜夜,我们的心被恐惧提携着,探视时在门外守着,守着那扇门开开关关,守着医生每一次表情的变化,心也随着监护仪上闪烁的线条起起落落。那扇门每一次开合,都像是命运在呼吸,吐纳着希望与绝望的气息。终究,父亲那盏燃了八十六年的灯,还是在这炽热的季节尽头,熄灭了。
二
天塌了,地陷了,世界裂开巨大的豁口。母亲哭得昏天黑地,声音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她整个人迅速地萎顿下去,像一棵失了支撑的老藤。我心头最冷的一刻,是在县里殡仪馆。父亲的灵前,他老家的几个侄子——我的堂兄弟们,前来陪灵。他们晚来早走,中午吃过饭,便在那排冰冷的塑料椅子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发出沉沉的鼾声。更让我心口发凉的是,他们竟还举着手机,对着肃穆的灵堂,对着棺木,对着自己困倦的脸,嬉笑着拍下短视频,手指飞快地划动,分享给那些未能赶来的远方亲戚。
仔细一想,在那么悲怆而漫长的等待,有谁能够一直静守一位远去的人。
父亲兄弟姊妹七个,散落各处,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外地,我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叔叔们也已作古多年,都上了年纪。最终能挣扎着来到殡仪馆的,只有我的二姑,步履蹒跚,白发萧然。至于另一位远在异乡的小姑,终究未能成行。或许,姑姑也有着自己的理由,无法去看兄长离世的场面,或者路途遥远而不能亲临。人生不可能有很多的圆满,可能理解了就释然,就圆满了。
那一刻,我站在父亲新起的墓地,绿柏萋萋,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田野,心里像被这无遮无拦的野风吹透了,冷得打颤。哪个会真帮你?外力不过是浮在水面的油花,看着光亮,实则无用。连那点不花钱的、轻飘飘的安慰,也透着一股敷衍的凉气。我明白了,伤是自个儿身上剜下的肉,最后结痂愈合,也只能靠自己的血慢慢滋养。父亲走了,像抽走了我赖以呼吸的支柱,有近半年的光景,我常常寻个无人的角落,让眼泪无声地淌,仿佛只有那滚烫的液体,才能暂时熨帖心底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泪流干了,心却像被这酷暑和悲恸反复蒸煮过,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韧劲。
父亲走了,家里变得空荡荡的,我把母亲接到我家照顾。还有两年多退休,我决定购书自学中医。书排满了一整个书柜,从《黄帝内经》《伤寒论》《针灸大成》到经络穴位图。我的指尖开始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名称上摸索,继而拿起细长的银针,对着布偶,对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探寻着皮肉之下的秘密。从穴位按摩到针灸,再到后来凝神屏息去捕捉手腕上那三根手指下微妙的脉搏跳动——那是生命在身体里流淌的河,或湍急,或滞涩。书页被我翻得起了毛边,小药箱里满满的小药粉,散发出苦涩的芬芳。我笨拙地,却无比执着地,在自己和亲人身上实践着那些古老的智慧。当母亲长年的头痛渐渐舒缓,当先生肩膀痛得以根除,那一点点微小的成效,竟成了我灰暗日子里透进来的微光,让我感知到另一种力量在体内悄然滋长——一种修复与疗愈的力量,既指向肉身,也指向灵魂深处那道深刻的裂隙。
三
我好长时间没正经写文章了。从前,我曾笃信文学是那高悬于天际的诗歌与远方,是灵魂得以栖息的桃源。那时,我能为了一篇文章枯坐三个时辰,字斟句酌,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的玉器,沉浸其中,物我两忘。然而经历了父亲这场生离死别,那层曾经朦胧隔开我与真实人生的纱幕,被狠狠撕开了。我的心智像被疾风骤雨催发的竹,一夜之间便拔高了数节,硬朗了许多,也苍凉了许多。文字,不再仅仅是眺望远方的窗口。它沉甸甸地落回了我的生命里,成了血肉相连的一部分。它不再是悬在空中的楼阁,而是深扎在我心田泥土里的根须。它成了我身体内部长出的花草树木,有自己生长的痛痒和向光性。我一点点舒展着被悲伤揉皱的心路,用文字笨拙地梳理着那些盘根错节的思绪,努力在自己的心田上开垦、浇灌,期盼着能打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小却也枝繁叶茂的绿荫。每一个字落下去,都像一颗种子,艰难地试图在板结的悲伤里拱出芽来。
今年这异常酷烈的暑气,裹挟着三年前那个夏天的热风,又重重地扑打在我身上。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制造着人为的清凉。我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在窗外被热浪扭曲的空气上。恍惚间,又听见那台旧吊扇“齿冷齿冷”的转动声,像父亲在岁月深处一声声固执而吃力的叹息。那声音,穿透三年的时光,依旧带着当年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灼热,固执地回旋在耳畔,敲打着我的心壁。
热浪如旧,人事已非。然而,生命总能在荒芜处寻得自己的路径。那书柜里的草木经络,纸上蜿蜒的脉象河流,笔下艰难生长的字句,竟都成了对抗虚无、修补破碎的凭依。我知道,此生再无远方,唯有这心田上,用文字和爱意,一寸寸构筑起来的、抵御酷暑与严寒的坚实堤岸。
2025-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