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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东篱】滚烫的旧事(散文)


作者:鲁紫苏 举人,3012.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5发表时间:2025-07-29 07:27:21


   今年的暑气,是异乎寻常地凶悍,仿佛有人把日头悬在了屋檐上,拉得很近,日日烤灼着。热浪如无形的火舌舔舐大地,据说已是六十年来最酷烈的夏天了。空调日夜不休地低鸣,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清凉之源。我有时翻看手机,新闻里说哪里的老人热死了,竟多半是舍不得开空调,心疼那点电费。心里头便咯噔一下,仿佛三年前那些隐隐约约的猜测,被这烫人的天光晒得显了形,成了灼痛心尖的印记。
   三年前的夏天,亦是一样烧灼的天气。那时,空气里还漂浮着疫情封控后那种紧绷的余味,世界尚带着大病初愈的微喘。我那老迈的父亲,八旬的人了,就是在那般滚烫的时节,因一场寻常不过的感冒,被我们送进了县医院。谁曾想,这一去竟成了归途的起点。
   父亲是从旧日的苦寒里跋涉过来的人。他的一生,节俭二字早已刻进了骨缝里。夏天于他,是一叶吊扇在头顶嗡嗡地摇,搅动着一室粘稠的热风。那扇叶转动时发出一种滞涩的“齿冷齿冷”的声音,像一个老人费力地喘息,吃力地搅动着闷罐子里的空气。电扇底下,父亲就那样坐着,静静地或读书或写字,或看电视,仿佛那扇叶摇出的不是风,而是他一点点省俭下的光阴,任凭汗珠沿着额头深刻的纹路往下淌,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衫。以他的经历,这样的酷暑,挺一挺就过去了,只要这样沉静地坐着就行。
   他固执地认为空调是烧钱的物事,那凉风奢侈得不合他脾胃里的俭省之道。我们劝,劝得多了,他便沉默,那沉默里有一种磐石般的执拗。只要身体能耐受得住,空调基本在家里是沉默的摆设。终于在一个炽热得连蝉鸣都嘶哑了的中午,父亲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身体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炭。
   医院里白得晃眼,日光灯管冰冷地亮着,照得人脸上都失了血色。父亲被推进重症监护室那道沉重的门后,我们便看不见他。护士拍过一张照片,他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片被风雨摧折后挂满蛛网的枯叶,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微弱地起伏。一个月的日日夜夜,我们的心被恐惧提携着,探视时在门外守着,守着那扇门开开关关,守着医生每一次表情的变化,心也随着监护仪上闪烁的线条起起落落。那扇门每一次开合,都像是命运在呼吸,吐纳着希望与绝望的气息。终究,父亲那盏燃了八十六年的灯,还是在这炽热的季节尽头,熄灭了。
  
   二
   天塌了,地陷了,世界裂开巨大的豁口。母亲哭得昏天黑地,声音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她整个人迅速地萎顿下去,像一棵失了支撑的老藤。我心头最冷的一刻,是在县里殡仪馆。父亲的灵前,他老家的几个侄子——我的堂兄弟们,前来陪灵。他们晚来早走,中午吃过饭,便在那排冰冷的塑料椅子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发出沉沉的鼾声。更让我心口发凉的是,他们竟还举着手机,对着肃穆的灵堂,对着棺木,对着自己困倦的脸,嬉笑着拍下短视频,手指飞快地划动,分享给那些未能赶来的远方亲戚。
   仔细一想,在那么悲怆而漫长的等待,有谁能够一直静守一位远去的人。
   父亲兄弟姊妹七个,散落各处,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外地,我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叔叔们也已作古多年,都上了年纪。最终能挣扎着来到殡仪馆的,只有我的二姑,步履蹒跚,白发萧然。至于另一位远在异乡的小姑,终究未能成行。或许,姑姑也有着自己的理由,无法去看兄长离世的场面,或者路途遥远而不能亲临。人生不可能有很多的圆满,可能理解了就释然,就圆满了。
   那一刻,我站在父亲新起的墓地,绿柏萋萋,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田野,心里像被这无遮无拦的野风吹透了,冷得打颤。哪个会真帮你?外力不过是浮在水面的油花,看着光亮,实则无用。连那点不花钱的、轻飘飘的安慰,也透着一股敷衍的凉气。我明白了,伤是自个儿身上剜下的肉,最后结痂愈合,也只能靠自己的血慢慢滋养。父亲走了,像抽走了我赖以呼吸的支柱,有近半年的光景,我常常寻个无人的角落,让眼泪无声地淌,仿佛只有那滚烫的液体,才能暂时熨帖心底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泪流干了,心却像被这酷暑和悲恸反复蒸煮过,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韧劲。
   父亲走了,家里变得空荡荡的,我把母亲接到我家照顾。还有两年多退休,我决定购书自学中医。书排满了一整个书柜,从《黄帝内经》《伤寒论》《针灸大成》到经络穴位图。我的指尖开始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名称上摸索,继而拿起细长的银针,对着布偶,对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探寻着皮肉之下的秘密。从穴位按摩到针灸,再到后来凝神屏息去捕捉手腕上那三根手指下微妙的脉搏跳动——那是生命在身体里流淌的河,或湍急,或滞涩。书页被我翻得起了毛边,小药箱里满满的小药粉,散发出苦涩的芬芳。我笨拙地,却无比执着地,在自己和亲人身上实践着那些古老的智慧。当母亲长年的头痛渐渐舒缓,当先生肩膀痛得以根除,那一点点微小的成效,竟成了我灰暗日子里透进来的微光,让我感知到另一种力量在体内悄然滋长——一种修复与疗愈的力量,既指向肉身,也指向灵魂深处那道深刻的裂隙。
  
   三
   我好长时间没正经写文章了。从前,我曾笃信文学是那高悬于天际的诗歌与远方,是灵魂得以栖息的桃源。那时,我能为了一篇文章枯坐三个时辰,字斟句酌,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的玉器,沉浸其中,物我两忘。然而经历了父亲这场生离死别,那层曾经朦胧隔开我与真实人生的纱幕,被狠狠撕开了。我的心智像被疾风骤雨催发的竹,一夜之间便拔高了数节,硬朗了许多,也苍凉了许多。文字,不再仅仅是眺望远方的窗口。它沉甸甸地落回了我的生命里,成了血肉相连的一部分。它不再是悬在空中的楼阁,而是深扎在我心田泥土里的根须。它成了我身体内部长出的花草树木,有自己生长的痛痒和向光性。我一点点舒展着被悲伤揉皱的心路,用文字笨拙地梳理着那些盘根错节的思绪,努力在自己的心田上开垦、浇灌,期盼着能打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小却也枝繁叶茂的绿荫。每一个字落下去,都像一颗种子,艰难地试图在板结的悲伤里拱出芽来。
   今年这异常酷烈的暑气,裹挟着三年前那个夏天的热风,又重重地扑打在我身上。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制造着人为的清凉。我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在窗外被热浪扭曲的空气上。恍惚间,又听见那台旧吊扇“齿冷齿冷”的转动声,像父亲在岁月深处一声声固执而吃力的叹息。那声音,穿透三年的时光,依旧带着当年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灼热,固执地回旋在耳畔,敲打着我的心壁。
   热浪如旧,人事已非。然而,生命总能在荒芜处寻得自己的路径。那书柜里的草木经络,纸上蜿蜒的脉象河流,笔下艰难生长的字句,竟都成了对抗虚无、修补破碎的凭依。我知道,此生再无远方,唯有这心田上,用文字和爱意,一寸寸构筑起来的、抵御酷暑与严寒的坚实堤岸。
  
   2025-7-28
  

共 2669 字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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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深情款款的散文,有着对生命的感悟、对亲情的感慨,字里行间透着对父亲的深切思念,让人泪目,读来让人动容。文章以今年异乎寻常的灼热夏天而引出话题,有人因为心疼电费,而被热死,进而联想到自己的老父亲,也是三年前的炙热夏天,父亲认为空调就是烧钱,便只开吊扇,任凭汗水往下淌。最终父亲因为一场寻常的感冒而送进了医院,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最终父亲那盏燃了八十六年的灯熄灭了。作者通过父亲的去世,在悲伤中更看清了人世间的冷暖,“我”因此生出一种奇异的韧劲。“我”接母亲到家里照顾,学习中医,在自己和亲人身上实践,母亲的头痛缓解,先生的肩膀痛得以根除,这些都是“我”灰暗日子里的微光,“我”的力量。文章语言优美,情感真挚,以“酷暑”为线索串联今昔,将物理层面的炎热与精神上的灼痛交织。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运用很娴熟,使文章更具感染力。文章描写细腻,对父亲的刻画尤为动人。文章首尾呼应,文末旧吊扇的声音“穿透三年时光”,将今昔的热浪重叠,既有挥之不去的伤痛,也暗含着与往事和解的可能,这些滚烫的记忆,终将化作生命中最坚实的一部分。很美的文章,力荐各文友欣赏。感谢老师投稿东篱,希望老师在东篱收获多多,快乐多多。祝老师夏日吉祥!【东篱编辑:红花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072900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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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花草        2025-07-29 07:41:20
  文章深情款款,字里行间透着对父亲的深深思念,让人泪目,让人感动。老师的文学功底深厚,语言优美,让人佩服,学习了,祝老师清凉一夏!
回复1 楼        文友:鲁紫苏        2025-07-29 09:31:58
  非常感谢红花老师辛苦编辑,知我懂我包容我,的确,有的事情一旦发生,痛就是余生都难以忘怀。
2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5-07-29 10:35:22
  滚烫的天气,吊扇无济于事;空调舍不得电费。父亲在三年前的日子去世,找不到他悄然离开的原因,只能埋怨那个吊扇的风力太微,只能怪父亲不舍得空调的电能。我觉得,作者能够通过自学,去探索皮肉这些的穴位,缓解苦痛,能够在文学的世界,孤独前行,从不失去有价值的生活之心,足以让自己的世界正常而清爽。热的不仅仅是这个夏天,还有滚烫的旧事,涌动的情感。将来的每一个夏天,可能都是全新的,只要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一切都会化为合适的温度。非常感谢紫苏老师投稿东篱,本来就是老友,如今真的是见字如面,还是那么清新脱俗的文字。希望紫苏老师在东篱创作收获更多的快乐。
怀才抱器
回复2 楼        文友:鲁紫苏        2025-07-29 14:10:38
  老师认我是老友,荣幸之至,也是名副其实。我粗枝大叶地惯了,不严谨,还记得老师每每用心润色纠偏,最大限度地让小文有了近乎起死回生的生动意味。入驻江山,就遇到老师,认识多年,是老师是益友是兄长。近年因心情低落,虽不常联系,但一直心中有您。向您问好,祝一切都快乐。
3 楼        文友:金刚狼        2025-07-29 12:41:05
  炎热的夏天,但热不过自己对父亲的怀念。父亲,刻在骨子里的节俭,那是自己曾经艰辛铸就的执拗,但那份执拗远比发视频了亲戚坚贞多了,那是一座山赋予世界的赛道,你就是赛道上的奔跑者,义无反顾。感谢赐稿东篱,期待您的佳作,祝夏安笔丰。
回复3 楼        文友:鲁紫苏        2025-07-29 14:14:31
  感谢金刚老师鼓励,人都是要成长的,有时是慢速,几乎感觉不到;当遇到一个坎时,灵魂会被唤醒,呈现加速度地成长,承蒙社团不弃,定会努力写文。问好,祝您快乐。
4 楼        文友:罗莲香        2025-07-29 14:22:10
  作者父亲刻在血液里的节俭是一把双刃剑,既有珍惜的意味,亦因此悲怆地画上了生命的句号。令人痛心惋惜!作者情感沉厚,写不尽对父亲绵长的怀念,写不尽某些亲戚的薄凉。时光流逝,惟对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拜读鲁老师真情佳作,感人肺腑!问好,谨祝夏安!
回复4 楼        文友:鲁紫苏        2025-07-29 15:00:17
  所以说有时候老人太过于节俭,近乎苛刻时,就到了毁灭自己的临界点,接受血的教训,照顾好身边的亲人,是我们做儿女的基本责任。问好老师,祝您快乐。
5 楼        文友:千里寻梅        2025-07-29 16:04:30
  老师文章写地凝重深沉,真切表达着遗憾和悲凉,提醒我们善待和孝顺父母,珍惜时光。点赞!
回复5 楼        文友:鲁紫苏        2025-07-29 17:01:44
  感谢梅老师阅读和鼓励,之前读过您的文章,积极乐观向上,非常励志,问好,祝快乐。
6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5-07-29 19:40:48
  冰冷,遇到曾经的悉心治疗,还是滚烫的,很欣赏作者的这种生活态度。生活不是为了冰冷而来,所以滚烫的意义就是生活的本色。
怀才抱器
回复6 楼        文友:鲁紫苏        2025-07-30 10:42:14
  由冷致热是一种蜕变成长,是无奈也是人生必经之路,感谢老师点评,老师说的对,滚烫的人生态度,坚强乐观,才是人生之本色。祝老师开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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