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陀蔷巷的时光(散文)
一
恍如一瞬星霜换,在不知不觉间,我搬到这条水畔的小巷已经整整生活了八年。不由感慨:人生向晚,日子过得越来越淡,时间变得越来越快了。
之前,我一直居住在城南的“凤溪花苑”。那是一个袖珍小区,属县机关职工福利房。三幢小高层,有门有岗,有院有径,四周树儿长着,花儿开着,鸟儿飞着,狗儿遛着,其乐融融。所有的住户清一色是在机关工作的上班族,大家都靠清水工资度日,人们早上像一窝蜂,匆匆轰向各自的单位上班打卡,黄昏像归鸟,陆续回家点燃一豆温馨灯光,一样的节奏,一样的烟火,日子过得比城里的月光还要清濯。
生活原本是很复杂的,那时候,却感到那么简单,简单到浓缩成早晚人们彼此的一声问候。日子其实是很忙碌的,那时候,却感到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就像那些日复一日的工作流程,千丝万缕,斩不断,理还乱。这种两点一线的日子近似机械,但我很满意,亦满足。我向来是个知足的人,早已习惯于凤溪花苑的匆匆时光,虽然日常日日照常,几乎一成不变,波澜不惊,有闲蹉跎,却也岁月静好。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虚妄的跋涉,一路烟雨,半帘残梦。有什么好郁闷的呢,老天爷赐予一切生命的先天待遇是绝对公平的,比如天空、大地,比如阳光、空气,还有雨露、色彩、山水、四季和悠悠岁月……
人当知足,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最大的受惠者。
直到有一天,妻子的一个念头犹如一块扔进池子的石头,打破了固有的平静。她提出来要挪挪窝。我问为何?她说想住落地屋,不想住套房了。我问这又是为了哪般?她说套房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人住在上面像一朵云,是在空中飘荡的感觉,不踏实。我问哪有落地屋?家里哪来的钱?她说落地屋就在陀蔷巷,并强调房子她已看好了,且价格都已谈妥了,只要我们把套房卖掉,刚好可买一间她梦里寻了千百度的落地屋。
她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于是,我便从凤溪花苑搬到了陀蔷巷。
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是我搬到陀蔷巷八周年的纪念日。与往常一样,我早上四点起床,先下到厨房,攥一把黄豆洗净,放在豆浆机里榨豆汁,然后穿上“足行健”运动鞋,戴上耐克牌太阳帽,去晨走。
二
打开门,脚下就是陀蔷巷。
这是一条在小城称不上古老也算不上年轻的小巷,两百多米长,六步来宽,因为窄,显得幽深感十足。巷子的两旁矗立着两排五层高的落地屋,这些房子,墙栋相连,高低大小,整齐划一,门对着门,窗对着窗,隔巷相视。它们大多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脊高檐低,上盖乌瓦,斜面似坡,隔层置阳台,窗户除了玻璃和帘幔,不见一家嵌有囚笼似的防盗窗,外墙贴瓷砖,有的白,有的蓝,有的灰褐,有的赭红,有的微紫,就是不见黑的。站在巷口放目望去,陀蔷巷就像一条被岁月磨平的铁道,那些房子就像两列陈旧斑驳而蒸汽日夜升腾的火车,巍巍然、黑压压地停靠在它的两侧,仿佛只要一声汽笛,便会缓缓滑行。
出门的那一刻,我特地看了看表,才四点半。天黑蒙蒙的,路灯仍然昏昏地亮着,巷子里静悄悄的,如一条从黑暗通向黎明的隧道。
搬到陀蔷巷的次年,我从一个水深火热的岗位上退了下来,转入为期三年的“二线”生涯。在位时,我很少起早,也没有晨练的习惯。彼时,由于工作太忙,压力太大,时间太少,日子过得像一只飞旋的陀螺。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练脑了,殚精竭虑,夜以继日,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凌晨的几个小时,是个白天不懂夜的黑的晨睡虫,每天,要不是鸟儿千般呼,万声喊,根本就睁不开眼。退居二线后,心想终于云淡风轻了,可以放缓节奏、逍遥快活了,想不到人轻松了,心却不适应了,困觉日减。
两年前,我到了退休年龄,彻底告别职业生涯,公仆的压力被一纸红头文件清空,心想余生从此一切皆会放下,所有都会看淡,想不到有些人事,在心头愈发牵挂;有些轻松,在梦里愈发沉重;有些寂寞,在记忆中愈显喧嚣;有些清晰,在回望时愈发朦胧;有些懂得,在思想里愈觉迷惑,到头来搞得连睡意也跟着一退而休了。现如今,即便是凌晨入眠,早上四点就会如期醒来。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陀蔷巷惹的祸。陀墙巷的太阳是断魂的,它似乎无所事事,却像乘风的云朵,长翅会飞。陀蔷巷的月亮是失眠的,似乎无梦可做,又恰似幽梦长长。谁能想到呢,自从搬到陀蔷巷,时光变得越来越晚,而日子竟过得越来越早了。
我家处在巷子的中段,往北走百多米至巷口,穿过伯温路和绿化带,下面是渺渺碧水。
水有名,叫泗溪湖。泗溪湖的前身是一条绕城而过的宽溪,水中多鱼虾,两岸稻菜花。这条源出高山的流水,自诞生的那天起,一直就叫泗溪。后来,人们在它流经县城的河段,据其走向,按其流势,梯次拦起橡皮坝,它就由俗致雅,蝶变成湖了。泗溪湖呈带状,宛若一条蓝色的星链,自城西由高到底逐级往城东铺漫开来。水是流动的,淌着翡翠绿,紫罗兰,澄清,寒碧,波光粼粼,无风自漾。湖上多桥梁,多瀑布,散落着若干个形状各异的岛屿。那些凸出水面的小岛,遍长溪棝树,芦苇丛生,一年四季,白鹭翻飞,风光与唐人张志和的《渔歌子》堪有一比——“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走到湖滨的亲水平台,遇到了两个熟人。这是两个每天早上我都会遇到的邻居,一个是老陈,一个是老赵。
老陈年且八十,身材高大,有些秃顶,气色红润,体魄异常强壮。他趿着塑料拖鞋,穿件白色汗衫,面水而站,在压腿、弯腰、扩胸,深蹲,不停地做着各种活络筋骨的动作。他的身边,停着一辆轮椅,椅上坐着一老妪,白发苍苍,双目眯着,脑袋弯弯地耷拉在椅背上,下巴挂着一抹哈拉子,正斜着嘴角在喘气,她是老陈的老伴。据说,老陈是一个很有钱的主,儿女们都在法国经商,个个都是大老板,美中不足的是,早些年,老伴突患中风瘫患了,落了个生活不能自理。老陈看到我,动作不停,跟我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他告诉我,老伴已瘫了十一年,是个苦命人,一世把该吃的苦都吃了,该享的福一点也没享受,他为她能做的,也只能是每天把她推到湖边透透气,让她多活几年。他说着,从裤兜摸出一张擦巾纸,端着老伴的头,擦嘴角的哈拉子,他老伴望了他一眼,头又斜向一边。
老赵今年九十有七,身材削瘦,满头银发,小胳膊小腿的,却耳聪目明,反应灵敏。他每天早上必到亲水平台上晨练,打太极、耍棍术。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以为是他天生康体,其实,在十几年前,他曾动过一个起死回生的大手术。我曾向他讨教过养生之道。他说:“要想健康,秘招有三:一是保持乐观,二是把体内的旧零件全部更新,三是坚持运动。”这是个十分可敬可爱的老人,他的日常,除了运动,便是看报、养花、种菜了。他的菜,就种在他家对面的墙根下,长长的一溜,全是丝瓜。他种的瓜,藤蔓特旺,叶子特绿,花儿开得特闹,就是不见瓜。为何?他只求菜花浓,不允许花结果,花朵一怀孕,他便将其堕胎了。
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因为有趣,才活得开心,长寿。
三
在亲水平台略一热身,我沿着高出水面米余高的花岗岩石板游步道,挺胸收腹,迈开大步,逆流而上,以每分钟一百米的频率,疾走。
此时,晨曦微熹,天空的颜色如同深海之水,一钩残月,白鱼一样浮游于苍穹一隅。拂面的风,刚从湖中出浴,沁凉泌凉的。一路行去,遇见不少嘉木奇花,它们是榕树、香樟、银杏、栾树、棕榈、玉兰、冬青、银桦、臭椿、樱花、桃树、金桂、紫薇、石楠、黑胡桃、夹竹桃、三角梅、鸡爪槭、苍蝇树……水边疯长野草花,它们是蒹葭、水蓼、芒草、野芋、苎麻、水苋菜、臭桐蓬、酢酱草、鹅肠草、鸡毛刷、狗尾巴、金鱼藻、长苞香蒲、花叶蔓长春花……
泗溪湖的色彩是五彩斑斓的,其间亦不乏人为的点缀。有人在靠水的弹丸旱地上种了农作物,都是熟悉的品种,什么黄瓜、丝瓜、蒲瓜、茄子、水芋、玉米、秋葵、空心菜什么的,最惹眼的是丝瓜花和蒲瓜花,一棚金黄,一棚雪白,瓜果像菠萝蜜、葫芦般垂挂在碧叶下,惊艳了人的视线。泗溪湖号称“小城之眼”,在城市的眼睛里种瓜种菜,这种行为显然是不地道的,却从未见有人去管。“湖管”的唯一手段是,他们偶尔来气了,便把橡皮坝的气鼓足,把湖水蓄满,来一个“水淹七军”,权作处罚,但待到一泄气,菜花还是该黄则黄,该白则白,颇像四季轮回,草木枯荣,一派自然风。
晨曦浓熹,霞染东天,湖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在跑步,有的在跳舞、舞剑。有几个腿脚不便的人,倾斜着身子,扶着墙壁,踢踏踢踏地走,虽然举步维艰,但不得不坚持,对于他们来说,幸福很简单,就是期待某一天能正常行走。有不少人在凭栏垂钓,大多是一些闲赋人员,他们钓德极佳,从不钓大鱼,专钓一些小鲫鱼和石斑鱼之类的小鱼儿。这些钓者十分执着,随身携一小水桶,两三条鱼竿,雨天一雨披,晴天一草帽,晨钓朝霞,昼钓云彩,暮钓星月,从不计较鱼获多少,只为消磨流水一样的光阴,图个乐趣,以垂钓的方式发挥一下余热。对他们,我是满怀敬意的,敬重他们淡泊的心态,宁静方能致远啊。
总以为,泗溪湖是一片净水,神圣不可侵犯。然而,一次偶遇,竟严重挫伤了我的心灵。那一天我起得格外早,走到泗溪湖的湖头才五点左右。湖头有座横跨水面的大桥,桥下幽泊着一泓深水。那里是一个大鱼库,多大鱼。都是一些放生鱼,以红鲤鱼为主,大的重达十几斤,平时从桥上经过,便可见成群结队的鱼在水里如彩云般游走,恰似西湖的“花港观鱼”,煞是壮观。令人意外的是,那个朦朦胧胧的黎明,这里竟凭空出现了一叶小舟。舟上弓立着一个黑衣人,他的双手不停地在忙碌着,细一瞧,我不禁大吃一惊,他居然是在拉网。想必他是一个偷鱼者,昨夜设的局,今早来收网了。这是个唯利是图、大胆妄为的人,该死!当时,我站在桥上观望了好一会儿,非常矛盾,该怎么办呢,是当场制止,还是打电话报警?结果究竟如何,恕我略去。
世间事,有许多是不能细言的,反正人无完人,善良并不代表勇敢,反正这个世界并非存在真正的桃花源。
六点光景,我来到城东菜市场外面榕树下的桥背上。小城有两个菜市场,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城东的大,城西的小,人们习惯称城东的为下个菜场,城西的为上个菜场。陀蔷巷距上个菜场近,退休前,为图方便,我都到上个菜场买菜,退休后,时间闲得地广天空,我便上下两头跑了,先到下个菜场购买时蔬,然后再到上个菜场买猪肉和海鲜,不是太空虚,只为不错过。
人的口味是会变的,如现在的气候。往年这个季节,早餐我爱吃新丰巷的肉包子和豆腐菜,其次是桥头井的家烧拉面,今年喜欢上糯米苞萝(玉米)、水煮蛋和豆浆了,还好自己动手。榕树下的大桥背,是菜农们的游击场所,亦有早市的味道。这里平时是不充许摆摊的,但在七点之前是个空档,这光景,天色尚早,城管还缩在被窝里做梦,菜农们遂将果蔬挑到这里来卖,待上班时间一到,便人作鸟兽散。城管不像警察,警察一管就是全天候,全方位,是永不失联的爱,城管只负责监管八小时,八小时之外,你爱干嘛就干嘛,他们不是不想管,只是管了也白管,没有加班费。
我在桥上遛达了一个来回,买了四夹糯米苞萝,一斤台湾莄,一个头水的蒲瓜。回到家,已是六点半,我把苞萝置入高压锅,定时蒸煮,接着去上个市场。
四
再度出门,天已大亮,陀蔷巷的一景一物尽收眼底。
与我家隔巷正对的,是一个院子。院子挺大,长30米余,宽20米余,四周环着近三米高的围墙,有口没门。记得以前它是有门的,两扇笨重的大铁门,锈迹斑斑,日夜敞着,用力一推,“吱呀”一声,咬牙切齿一样,不知从何时起,这两扇铁门不见了。院子北侧,雄居着一座庞然建筑,五层高,四楼梯,上面皆为一室一厅的小户套房,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防盗窗,与不设防的陀蔷巷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幢建筑,原系县工商银行宿舍楼,也建于八十年代初,想当年,它在小城甚是显赫,是鸡群的鹤,近半个世纪过去,如今日趋破落,原先的住户纷纷搬到高楼大厦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到城里养老的老人和买不起商品房的打工族。这个院子,现在成了附近人员的停车场所,终日车来车往,骆绎不绝。
院子的围墙边,长有绿植,最为吸人眼球的是一棵石榴,两棵金桂,三棵茶花。金桂长在第一单元的楼下,树干碗口粗,两人多高,一身墨装,到了秋天,它就开花了,金黄金黄,芳香四溢。茶花冬季吐红,喜与梅花比傲,寒风凛冽时,它在雪中笑。石榴独居东墙一隅,树冠如云,枝繁叶茂,初夏石榴花开,落红满地,比放了十串“落地红”还灿烂。它年年结果,金风起舞的日子,树上挂满红灯笼似的果实,遗憾的是无人问津,它又苦又涩,人不能食,就连鸟儿也不理睬。因而,这棵石榴就拥有一个辛酸的绰号,叫“苦榴”。我想,它定然为此痛过,哭过,烦恼过,但最终还是演绎成美丽的坚强和风景,它是高洁的,它只负责造景,有点像卖艺不卖身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