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年少时的故乡(散文)
国庆回故乡浒湾,看到浒湾陷入寂静,透着苍凉,再次向年少时的浒湾进行了一场情感的回溯,追忆如满地月色,朦胧而恬淡。
一
河水汤汤,渠水弯弯,环绕着浒湾,宛若两水抱着一叶轻舟。
渠叫临里渠,窄窄而狭长。站在水边,仔细凝望,水是那么地平静,处子般地不惊不扰,无视红尘。如果有洗衣的妇人撩起一把把水,有雨携带着风而来,有雪花飘飘洒洒,渠水就会变得动荡起来,动荡是水的激情,也是水的心事。如果以为临里渠的水只有温情彻骨,那是没有读懂这条渠。某年某夜,一个薄醉的男子经过临里渠上的小桥,没有打手电筒,桥也无栏杆,他忽略了桥下的渠水,或者在他的潜意识里,那水很浅很浅,给以他足够的安全感,走起来就有点信马由缰,于是不慎掉落水中,再也没有醒来。悲剧对别人而言只是故事,对他的家人而言却是痛楚的经历。浒湾人这才意识到临里渠是琢磨不透的,那看似静止的流淌有着深奥的玄机和秘密,从此谈起临里渠再无昔日轻松意味。
河名抚河,宽宽的,悠长的。浒湾人洗涤衣物,灌溉,夏日沐浴,皆在抚河。这片水域,不仅在大地上流淌,不仅仅流向前方,流向未知的远方,也流淌在浒湾人的心里,与血液相融,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沿河的人家与抚河日夜相守,抬头见河水,低头闻着河水的气息,夜来听河水流淌声,河水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水,而是家庭的一分子。他们的嬉笑怒骂,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被河水看见了,听见了。河水都懂,流淌就是它参与的言辞,清澈就是它的表情。
堤坝在渠边,在田边,在河边,如忠诚的卫士,如肝胆相照的义士,泥土是它的肌肤,石头是它的骨骼,被故乡人塑造而出,守护着家园。当流水泛滥,暴雨汹涌,堤坝坚强地抵御,抗争,即便伤痕累累,即便七零八落,也无所畏惧。岁岁年年,花开草长,雁去雁回,有些人无法忍受故乡的落后,去了异乡,只有春节才归来;有些人被时间带走,永远不会再回了。可是堤坝一直都在,以蜿蜒诠释生存的姿态,以伫立定格成独特的风骨,虽然没有苏堤、白堤的荣光万丈,没有成为文人墨客笔下如画的诗行,但是也活成了一种傲视苍生的存在。
站在堤坝上,看田野往前铺开,无穷无尽,有天地苍茫的辽阔感,也有生出丝丝寂寥,这样的辽阔与寂寥是一种触动,也是一种照亮,心情会像绿叶一样张开,更能让浪漫主义者寻觅到一份田园的诗情,陶渊明在乡村躬耕时,才能写下一首首流传千古的田园诗,田园是诗的温床,土地是诗意的原乡。果树、菜蔬、芳草繁花在田野里生存得自在而饱满。只要植物愿意奔赴,田野都会雍容接纳,它拥有一颗最温厚最宽广的心。早晚间,田野间都有人劳作,不乏艰辛,但土地是公平的,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丰收是土地给予世间的痴情。外婆几乎把大半生都交给了土地,虽然只是那么一小片菜园,却是外婆的天下。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清晨黄昏,外婆在菜园松土、除草、播种、施肥、浇水、摘虫;站立,弓着,蹲下,手上起了厚厚的茧子,从少妇做到老妪。土地不仅滋养故乡,它也是一部深厚的哲学书,生命的荣与枯,灿烂与凋零,光芒与黯淡,在土地上都看得到。当一个游子读懂了故乡的土地,就读懂了父辈对土地那份深沉的爱恋,也就真正读懂了故乡。
河边有渡口,它不是诗人笔下的桃叶渡,流传着王献之和桃叶的爱情故事,它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渡口。河对岸有一座村庄,叫河背村,逢到赶集日,河背村的村民会带着自种的农作物,坐着小船到浒湾集市上来卖。小船不是秦淮河上的画舫,也不是乌镇的乌篷船,只是一条简陋的小船,并不通向遥远的地方,所以渡口不会有忧伤的离别,不会有绵绵的离愁,承载的也不是江南水乡的风花雪月,而是村民的期许,他们日子困窘,有一大堆孩子要养,盼着自己的农作物能卖个好价钱,以贴补家用,他们的眼里镌刻着生活的沉重,无心于船外的风光,只期待风调雨顺,田地丰收。他们感谢有这个渡口,有这条小船,否则他们就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抵达浒湾。
二
公路挨着临里渠,车站在公路的另一侧,一个候车室,一个购票间,都是那么小小的。门前一小片空地,上面有遮雨棚,两侧有木凳。读三年级时父亲带我去抚州读书,初次走进车站,感觉购票窗口是那么的高,有人影晃动,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孔,因而奠定了车站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性。坐在木凳上,看到从金溪开来的车停下,心不由“突突”乱跳,既紧张,又激动,因为这辆车将载我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学习和生活。无数次的来来去去,车站在我眼里变得日益平常。几年后,人们都在马路边等车,上车再买票,车站变成一个虚无的影子,逐渐淡出我的视野。最后车站出租,做了店面,成为被时代的洪流最先淹没的地方。
粮管所与车站同一方向,相差百米左右。粮管所在浒湾人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人们要在这里购买米面、米粉、糠以及稻谷壳,里面的工作人员也让人羡慕,大家以为他们守着一大堆粮食,衣食无忧。那时的粮管所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人流不断,车流不歇。机器终日轰响,极致的喧腾,大米与白面从机器的一端飞珠溅玉,另一端,金黄的稻谷壳携带着蒙蒙烟尘如瀑布倾泻。处于那种氛围里,会让人忘掉哀愁。加工厂里,男男女女在白面与阳光交织的空气里,手臂挥舞,手指翻飞,揉面,做面,晒面,当包装古朴的浒湾油面一包包出现于柜台,进入厨房,再从锅里捞出,铺在碗里,上面覆盖着瘦肉、黄花菜、木耳、香菇,人们用筷子挑出放入舌尖,赞叹不已。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每一根面条上,倾注了制面人太多的心血。
邮局离镇中心相对更远,其实沿着公路走,也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对于一个小镇而言,就显得远了。年少时我从未去过邮局,我也没有看到家里的大人去过,母亲没有兄弟姐妹,虽有表哥表姐在抚州,据说做着单位的领导,但母亲却从不和他们联系,即便去了抚州也不去找他们。长大后得知个中情由,很理解母亲的心情。当大哥去了福建当兵,我成年后去了外地,我们的书信一封封寄入浒湾,母亲才和邮局有了频繁的交集。
三
一座嵌着栏杆的石桥通往浒湾最繁华的街,已记不清街名。早餐店、小餐馆、电影院、医院、供销社、小学、衣服鞋袜店、菜市场塞满整条街。最瞩目的是电影院,在电视没有普及、娱乐生活单调的年代,电影院成为一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场所,大人们一般并不舍得花闲钱去看一场电影,不过是年轻的男孩女孩去看罢了,或者单位、学校包场。初次进电影院,在我逼仄的认知里,觉得还没有哪个空间如电影院更为深广,光线晦暗,透着诡秘的色彩,纵横交错的座椅体现着一种强烈的密集感和规律感。我把自己塞入其中的一个座椅里,就像一滴水进了江海。当影像从前方的幕墙上倏忽闪出,声音四面传来,那般洪亮,很远又很近,仿佛在天空的深处,又仿佛就在耳边。那一刻,我觉得电影院如一个远古的寓言,让我费解,又让我着迷。
小学没有校门,也没有围墙,可以自由出入,很多人上街都从学校里穿过,因为更近。一排排教室分布在校园的四个角落,很轻易就落入路人的视野,有突兀的感觉。如此一来学校的庄严性和私密性荡然无存。在这个学校我读了两年半。曾经的记忆像海水里的小岛,隐隐绰绰,我依稀可以捕捉到些许的边边角角。印象最深的是读二年级时换了一个同桌,这是一个调皮的男孩,喜欢藏我的书包,还总是把半个凳子给我坐,开始懒得和他计较,谁知他越发起劲,终于忍无可忍,和他理论一番,再向老师反映,老师把他调开,和一个泼辣的女生同桌,那个女生把他收拾得甚是老实。后来因脚受伤耽搁了学业,父亲便带我去抚州读书。寒暑假回浒湾我还是爱到小学里走一走,觉得自己还在那里读书。
最迷人的是供销社,里面摆放的糖果糕点、还有花花绿绿的布料,绽放光芒。在供销社上班的人是让人眼红的,日日守着一堆吃的用的,像守着一个巨大的宝藏。一个同学的母亲就在供销社上班,那是一个凭票购买商品的时代,她的母亲因工作便利,能经常弄到布票,所以那个女孩总是穿得格外好看些,在一群女生当中甚是惹眼,让人羡慕。
走入书铺街,仿佛走向了辽远,以街命名,却是巷的样子,明清已存在,曾以木刻印书而闻名全国,当年也是商贾如云,车水马龙。两边的墙壁高高的,墙角长了青苔,一片片瓦有风霜之气,木门笃笃地立在那里,有幽深的况味。从里面走出的人,有波澜不惊的味道。从人家的门前经过,不要轻易小视,也许一扇小小的门后就有一段轰轰烈烈的往事,一间不起眼的房屋曾有过堂皇的排场。哪怕风云万千,都会平息,曾经的一切都化作一缕风、一片云,其实从来不曾消失过,都渗进了瓦缝里、青砖里,仿佛落叶进入泥土里,仿佛水汽融入云层里。
从书铺街走出,就是蔑竹街了,以几家篾竹厂而得名,窄小的门里自有开阔天地。男男女女或坐或站,修长的竹片在手里翻云覆雨,各种竹器就出现了,竹筐、竹席、竹篮、竹椅、竹床等,这些竹器走进浒湾人家,地位显赫,绝非点缀,也走进金溪、抚州、南昌等。竹器,带着自身的柔软和坚韧,清新了一个时代。这条街有商业气息,更有世俗烟火。瓦屋星星点点,更多的是木板屋,但是也不显得寒碜,自有一股古拙风味,住在里边的人家虽然日子更苦,但是不妨碍他们快活地过日子。那时贫富的差距并不明显,镇上大多数人的日子都是半斤对八两,所以人们的生存压力很小,自然身心轻松些。
篾竹街上有一个基督教堂,虽然稀罕,也不见得特别,就是高大些,檐下有一行繁密的花纹,显得精致些。浒湾有一个寺庙,在浒湾十多里路外的疏山,大多数浒湾人喜欢烧香拜佛,外婆就是其中的一个。基督教能在浒湾存在,可见浒湾人对外来宗教的包容。一些虔诚的教民,在固定的日子会去教堂念经,信仰如光,可以驱散生活里的黑暗。
幼儿园也在蔑竹街,那时五岁才上幼儿园,孩子们都是自己走去的,路上也没什么车,离家也近,大人们自是放心。我在这个幼儿园读了三年,记得有一年幼儿园搞六一活动,我有幸被老师选中,跳了一支舞,全家都来了,所有的家长们都来看,那是我学业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次露脸。此后,越大越害羞,从小学到高中,上课从不敢举手,学校有活动也几乎没有参加过。这个幼儿园如今尚在,只是门上了锁,落了漆,经过时不免感慨万端,似看到儿童的我还在里面跳舞,脸上只有一脸纯真的笑,烦恼尚未抵达,多希望自己没有长大呀。
四
红星巷是年少时生活的中心,巷子里人们的生活也是浒湾人生活的缩影。
家家门户大开,左邻右舍来往频繁,——随意窜门;借东借西,从一根葱到石磨,办酒席从桌椅借到碗筷;互相帮忙,从喜事到丧事,从端午包粽子到过年打芝麻片、做米花糖,从挑水到挑稻谷壳,越帮越好,越帮越亲。早饭晚饭,大人们聚在巷口、人家的门口、树下,站的,坐的,蹲的,边吃边侃,从家长里短到国家大事,无所不侃,开着门过日子,隐私就像指缝里的沙,藏也藏不住,侃得过瘾,吃得更香,笑得酣畅。谁家来客,女主人必定请左邻右舍的男主人去喝上两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定要让客人吃到饱嗝连连,醉得一塌糊涂,这就是浒湾人的热情,这就是浒湾人的待客之道。早晨,小姑娘、小媳妇相约去河边洗衣,女人们相约去市场买菜,男人们相约去田地里劳作,老人相约打铜钱牌。浒湾人喜欢热闹,到哪里都要有伴,这样的日子才叫欢快。
夏日,家家门前真是热闹。——门前吃晚饭,哪怕只是一碗绿豆粥就一碟小咸菜,也不遮着掩着,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人家都知道;谁家有点好菜,给邻居家的孩子夹上一点;门前乘凉,老人摇蒲扇,年轻人聚在一起打扑克,中年男人抽烟斗,小孩子在竹床上翻来滚去;门前睡觉,大门大开,安枕到天明,这是世代的传承,也是人心的纯良。
孩子们天天扎堆在一起玩。放学,书包一扔,聚在人家的门前,捉迷藏,随意往人家的屋里藏,大人们并不见怪。跳房子,踢毽子,滚铁环,跳皮筋,丢沙包,跳绳,花样百出,推陈出新,玩不够,玩不腻的,只恨时间不够用,玩得大人扯着嗓子喊回家吃饭才散了。放下饭碗,继续玩,玩到月亮高高挂,玩到夜色深深,才依依不舍归家去。暑假过得更是多姿多彩。去沙滩玩沙子,用竹竿套知了,爬到树上抓金龟子,到河里玩水;沿着田野、堤坝走呀走,看菜花,捉蝴蝶,脚不酸,也不热的,到处是树,风带着渠水、河水、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寒假,下大雪时,堆雪人,打雪仗,玩冰凌,雪带来了奇妙的乐趣,让冬日的萧瑟与寒冷消弭于无形。那时的孩子充分融入自然,体质好,体力好,洗冷水澡不感冒,喝冷水、冬天吃冰凌不闹肚子,吃饭不挑剔,吃嘛都香。反观现在的孩子,离自然越来越远,离手机、电视无限的近,作业越来越多,做到深夜还在做。节假日不是在培训,就是在培训的路上。大人总怕孩子饿着,给孩子塞各种零食,色素多,添加剂多,孩子吃饱了,就不爱吃饭。饮食变精细了,鸡鸭鱼肉吃腻了,爱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导致体质下降,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我们那一代的孩子虽然物质清贫些,但是活得更为丰富,更为充实,活得童年更像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