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爱到极致(散文)
 【东篱·念】爱到极致(散文) 
一
  
母亲昏迷,大弟送往医院。医生诊断,说是动脉瘤破裂出血。经抢救,活过来了。我们几个感天谢地,甚是欢喜。
  
我去ICU探望。望着全身插满管子的母亲,我不知如何是好。再看体态,原本健康丰盈的母亲,一下子苍老了,干瘪了,像极了秋冬时节,树上落下的一枚黄叶。我黯然神伤。当看到母亲双手被捆,我潸然泪下。我问护士,为啥捆住?护士告之,防止她意识模糊时抓挠伤口或者拔管子。护士语调平常,说完忙去了。护士,也许见惯了,不足为奇。我僵在原地,“母亲好好的,咋就抓挠伤口拔管子?还要捆绑来制止……”我心有钝刀割肉之痛!我俯下身子,紧握母亲的手。母亲满是老茧的手上还沾着泥土,沾着草叶的汁水。我情绪不能自持,把母亲的手紧紧贴在我的胸口,那种惭愧,那种内疚,那种心酸,深入骨髓,回忆也跟着铺天盖地涌来。
  
  
二
  
每逢过年过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相约,各自从自己的小家或工作的地方出发,回到父母身边。我们聚在一起晒太阳,吃东西,聊天,等着开饭。这个喜欢辣,那个喜欢甜,这个喜欢鱼头炖豆腐,那个喜欢芋片蒸排骨,这个喜欢盐水鸭,那个喜欢油炸芋片炖粉条……母亲都记在心里,欢喜地挥动着她那双灵活智慧的手,干这个,忙那个。开饭时,投了每个人的喜好,大家吃得欢天喜地。
  
今年不知是不是闰六月的原因,气温格外高,从去年冬天开始,直至过了春节,过了雨水,过了惊蛰,该播种了,还不见下雨。农民不管老天下不下雨,到了时节不能不播种。不播种,这一季就无收成。母亲好不犹豫地扛了锄头,来到地里,一锄一锄挖开了土地。她要种上各种瓜果蔬菜,尤其是芋头。她的心里,想着她的儿女要吃芋头蒸排骨,芋头蒸鸭子,酥芋片炖鱼头。于是,她提腿抡锄间有了劲头。
  
母亲不是要和老天对着干,而是无奈地抢着农时。为了竽头有个好收成。母亲肯下大工夫。栽芋头时,一般一锄下去,把芋种埋下就可。可母亲不是这样,为了储存肥料和水份,她要挖大坑,挖深坑。有人路过说:禾妹仔,你咋在田里种树哩?
  
母亲说:我有么?
  
那人“狡黠”一笑:我看是。
  
母亲瞪了那人一眼,而后笑笑,不答话了,继续手上的活计。母亲觉得是明知故问,不想解释。
  
母亲挖好深坑,担来农家肥,一锹一锹往深坑里填上农家肥,然后盖上一层细土。母亲抬头望天。天空湛蓝、鹅黄,不见起云。母亲叹道,看来不能指望老天了。母亲从沟渠里担来水,一勺一勺灌进深坑。那土地,真的在喝水啊,我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一口一口,最后一滴不剩。那田里的土,本是灰白干涸的土,一下子就变得褐黑柔软。
  
一个芋种有几个芽,母亲要一个一个地用刀切开,分好,抹上草木灰。我问为什么不可整个栽下去?母亲说整个栽下去浪费芋种是小事,多出的芽要分去水份和营养,到时母芋大,芋崽小。我问为什么要抹上草木灰?母亲说减少水份流失,促进愈合生根。我的母亲五十年代出生,上学时赶上文革,只读三年小学,用现在的话说是文盲,可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居然有那么多的“学问”。我想抱着母亲,亲一口,再亲一口。窃想,我随母亲吧。心中美滋滋的。
  
母亲栽芋种时更是讲究。一手扶着母芋,让芽儿朝上,一手把土疙瘩揸得碎碎的,拥在上面,压实,最后一层一层覆上稻草。母亲再次抬头望天。天空依然湛蓝、鹅黄,不见云彩。母亲再次一担一担挑来水,一勺一勺地淋上,算是栽种好了。
  
母亲晕倒的那天,天气和往常一样,太阳早早地出来,毒辣地把大地搅得如蒸笼似熔炉。芋头种好了,母亲是不允许芽苗被旱着,也不允许地里有一棵杂草,地堰上也不行。母亲不管大地是蒸笼还是熔炉,她要去地里侍弄庄稼,侍弄芋头。母亲最终没能抵住太阳的毒辣。母亲晕倒了。昏迷在芋头地里。好在同村的玉华叔发现了,叫来父亲和大弟,把母亲背回了家,送进了医院。
  
如此智慧能干的母亲,怎么病一下,大脑就失去意识了呢?连个手脚都要捆住?我的鼻子再一次发酸,再一次心如刀割,再一次泪如雨下。得病,其实是没有多少因果逻辑的,有些疾病善于潜藏,我们无法判断何时发作。
  
  
三
  
母亲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生命保住了。可到底是脑出血。我们这次回家,母亲也是高兴的,拄着拐杖围着我们转半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们的孩子,有的叫奶奶,有的叫外婆。她不知道答应哪个好,摸摸这个的手,抚抚那个的头。母亲的脸上挂着笑,像秋日的菊花盛着松软的阳光。母亲突然想起什么,拄着拐杖离开。我跟了去。她屋里屋外乱转一通。我问找什么。她站着发愣,“我要做什么呢?……哦,我要拿你那件袍子。”母亲上次住院,因为匆忙,没来得及捡衣服,我从我家拿了我的睡袍给带去。我接过母亲递来的袍子,展开一看,我惊讶了——衣服我是在网上买的,大了,我懒得调换,又懒得去修改,我粗暴地把扭扣剪了,左移钉上。穿在身上,如同穿一件偏襟衣。可我的母亲,把扭扣卸了,把衣服拆了,重新裁剪,重新一针一线地缝上,重新上钉扭扣。我捧着衣服,内心复杂,有一种佩服,有一种感动,更有一种仿佛是自己犯了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羞红着脸,对着母亲嘿嘿一笑。母亲用一句“你看你呀”的数落算是批评与原谅了我。
  
我们一家人,像往时一样,继续坐在一起闲聊着,也没有正经话题,全是随心所欲,多为逗笑开心的生活趣事逸闻。母亲也跟着笑,偶尔也插个话。母亲又突然想起什么,又拄着拐杖离开。我跟了去。她又乱转一通。我问找什么?她又是一愣,想半天,也没想起要干什么。忽又想起,说拿茶杯泡茶。母亲知道我有喝茶的习惯。我每次回家,她都烧好开水,把几个暖水瓶灌得满满的,拿了茶杯,放上茶叶,为我冲泡着茶水。这次,母亲依然没有忘记,可她在去做的过程中却又忘记了要做什么。我说,“妈,不忙,我不渴,你坐着歇。”母亲没有听我的,还是拄着拐杖,拿来了茶杯,可又把个茶壶给碰翻了,碎了一地。“哎呀,真该死,连个茶壶都拿不稳,不中用了。”母亲的脸上现出惭愧与自责。我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我拿来扫帚,扫去那堆碎片。我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的碗碗碟碟,我没少打碎,母亲总是第一时间冲过来,抱着我说出“碎碎(岁岁)平安”,然后蹲下身子把我上下检查一遍,确保没伤到哪里才松一口气。我扫完碎片望向母亲,母亲还在原地愣愣地站着,神情沮丧,她觉得她是给我添麻烦了。我走过去,想象当年她那样,抱着说一句碎碎平安。可我终究没有,只是牵起母亲的手,一起来到了座位上。
  
“碎碎(岁岁)平安”,这可能是母亲爱我的语言习惯,不然,她不会这么抢先说出。我这次多么希望曾经的那些词,母亲还能一一找回来,为自己说一声碎碎(岁岁)平安。
  
母亲没坐一会儿,又拄着拐杖离开了。又在屋里屋外乱转一通。我再次跟过去,再问找什么?她一愣,忽又想起,说找镢头挖芋头蒸排骨。刚才母亲找茶杯和打碎水壶,我觉察出母亲有点不对劲,但感觉又属于正常,我没有太在意,可这一下子,我感觉母亲真的有“异样”。我有流泪的冲动。我强忍心中的酸楚,故作轻松地说,“还是七月份,早着哩,芋头还在地里长着呢,要九月份开挖。”“哎呀,该死,真是傻了。”母亲羞红了脸,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吃过午饭,我们几个还是聚在一起,继续闲聊。母亲又突然想起什么,拄着拐杖离开。这次她是去厨房,半天不出来。我过去看,原来母亲拿着一块肉在切。切几下,停一下,呆呆看着一处,仿佛在想什么,复又低头切起来。我问母亲切肉干什么?母亲异常歉意地答道:“刚才光顾着与你们聊天,忘了煮中饭了,饿了吧?”母亲这一说,把我的眼泪说出来了。“妈,我们刚吃过中饭哩,就忘了?”母亲一脸诧异,反问“是真的吗?”我挽起母亲的手,说是真的。母亲犯愁了,一脸茫然,反复说着,“哎呀,怎么这样没记性,怎么这样没记性,坏了,坏了。”
  
母亲类似这样没记性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比如,她刚刷完牙,去放牙刷,拿着牙刷在屋里乱转一通,然后挤上牙膏,再去刷牙。比如,刚给她服完药,她又去倒开水喝药。刚泡完脚,她又去找毛巾泡脚。早晨刚起床,她乱转一通,然后自言自语,天都快黑了,老头子怎么还不要回来。……
  
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重病后的母亲如此糊涂,如此没有记忆力,她是怎样做到把一件衣服拆了,改小,又重新分毫不差地缝上?唯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的心中始终装着儿女,始终挂念着儿女,始终爱着儿女。爱得深沉,爱到极致。
  
我更相信,一个母亲,靠着自身的浓浓母爱,也会使疾病却步,再次获得健康。因为爱是一粒真正的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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