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埋伏(散文)
一
管护站毗邻着一大片广阔的田野,大约有二三十公顷的样子。我特别喜欢这里冬天时的景象,白色的山岭绵延起伏,映衬着黑压压的森林,显得愈发威猛,给人的是一股兴奋精神。空旷无垠的田野已然变成巨大的平台,风卷起一团团的雪粉,腾扬而起,以无比宏大的气势,于半空之中旋转着。好狂野的风啊,才能让这般精彩的雪舞,有着清晰的形体与癫狂的态势,让我这个观赏者的思绪,有了天马行空般的超意识遐想。风停了,大地归于平静,白茫茫大地,竟然又那样的空灵洁净,把匿藏于心底的那一点点的尘埃,都荡涤得干干净净。
春天到来,嫩绿的禾苗齐刷刷地平整,好像是一大块的翡翠,铺展在那里,看着就让人心醉。入夏虫声唧唧,一夜的聒噪潜入梦乡,却如恬静而悠长的催眠曲,在枕边响彻,让人不能不为此心生缱绻,留恋这份香甜的梦境。
秋来一片金黄,玉米黄豆所呈现出的姿态,给人的是满满的收获感。阳光在吸收着它们身上的一点点水分,也在一点点地提高着粮食的成熟度。我非常喜欢这片田野,也常常行走在田间路上,感受着这份壮美,并以此来忖度农人们的心境,别有一番滋味。
那些天,我经常看见老吕头也在田间路里闲走,不时扒出一颗粮食,放进嘴里咀嚼着。一边走一边品味着,一脸的知足好像是一股清澈的甘泉,始终在脸上涌动着。在田野里劳作了大半辈子的人,是最懂得土地的深情,最理解庄稼的脾性。能嚼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庄稼,是一种满满的幸福感,怎么能让他不知足呢?
说实话,我深深理解老人的心。他是非常要强的人,别看他此时一身轻松的样子,实则不然。他心里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装在心里有苦说不出。他身下有几个子女,女儿多,儿子少。几年前,唯一的儿子得重病,不过四十多岁撒手人寰,闪得老两口两手空空,满眼空茫。儿媳也守不住空房,早早就走道了,扔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管不顾。就这么样,几乎塌下天的一户人家,所有的压力都扔给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让他一个人去背去扛。我见他踽踽独行,没着没落的样子,心里就感觉堵得慌。
生活的道路就是这般曲折,可还是要忍痛含悲往前走。冬天的田野里,我就看见那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两个人影,在不停地晃动着,好像是在大地版图上描画着未来生活的草图。那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是老吕头,而身边那个单细的人,却是他的小孙子。他们爷孙俩赶着一架牛车,在往田地里送粪呢。
他没有顾忌孙子的年龄小,去娇宠。孩子学习不好,早早辍学在家。学习不行,农活再不行,未来日子要靠什么吃饭呢?他的苦心孤诣天地可鉴。我看到这时候,真的无语了,当然,是心头涌动的感情潮水已经把我给淹没了,说不出一句话。
春天里,开始耕种了,他又把孙子带在身边。用拖拉机打垅,是不容易跟上节奏的。老吕头腿脚还算麻利,一年四季都在田间行走,这些还算不得什么。他手把手地教化、训导着,每一个小细节都不肯放过。看着孩子拉巴着两条腿,在田间行走,他的脸色还是很平静的。有哪里不对,便立刻追上去,贴着耳根子叮嘱几句,然后在身后站定,以一种审核的眼光去观察着。这个眼光不是平平常常的看望,而是一种挑剔,就是要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农闲了,挂锄了,他家的蜂房前也热闹起来。小孙子也戴上一顶蜂帽,像模像样地坐在蜂箱前。他的身边站着两位老人,在弯着腰,两双眼睛好像是在看稀有文物一样,在看着他们的孙子手里的蜂坯……
我在田间里经常看见他们爷孙俩,或者是锄地,或者是薅草,都是田间劳动。临近秋收了,我见他的身边不再有小孙子的身影,想想大概是在家里闲玩呢。毕竟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玩是天性,把他从曾经的童话世界里,一下子拉到这苦累的火热田野,落差巨大,真的怕这孩子起逆反心理,耍起小性子,会弄夹生了。他能做到这些,已经实属不易。家庭状况的窘迫,是不是让孩子早早立世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个不是古训,而是现实生活的逼迫,让人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我想他们祖孙两代人,一定有良好的沟通,不然,年纪轻轻的,怎么会一下子都想通了呢?
我试着跟他提及这句话的时候,他摆摆手,随手往庄稼地里一指,并喊了一句。
“海生,海生!”
“哎!”甜甜的回声在玉米地的那一端响起。他似乎在解释着什么,已经付诸于行动的孩子,是最好的解释。
看我诧异的样子,他笑了。“在那儿埋伏呢。”
埋伏?啥意思?我更不懂了。
“我说猫起来,海生说是埋伏,他说埋伏就埋伏吧。”他这么说着,显得自信满满。我还是没有听懂。
二
听他说完,才明白埋伏是什么意思。
入秋以后,随着地里的玉米慢慢成熟,让他的烦恼也愈发深重起来。这片土地的周边,是广袤的森林,也是各种野生动物的家园。这里有各种鸟儿,每天都往来于森林与田野之间。它们盯上了即将成熟的玉米,争先恐后地来鵮食,把玉米当成了可以佐餐的对象。当然,能够做到此等行为的鸟儿,基本是这么两种大鸟,乌鸦和松鸦。它们都有一个大嘴,能撕开玉米皮,鵮碎玉米粒。
灰喜鹊也是林间的大鸟,却很少有鵮食玉米的行为。它非常喜欢吃林间的各种昆虫,即使在食物短缺的冬季,也会成群结队地鵮食树木上没有掉落的干果,或者去向阳山坡扒拉开厚厚的落叶,寻找在里面越冬的虫子,决不会来田间祸害庄稼。同样是鸟儿,差别却巨大。
乌鸦与松鸦虽然都有一个鸦字,同科不同属。它们同在森林之中,习性却大不相同。乌鸦喜欢吃些动物的腐肉,而松鸦则喜欢吃林间的害虫,属于益鸟。只是,它们在玉米成熟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去祸害庄稼,简直就是个强盗。
它们还没有理清自然界里的食物有可食用和不可食用之分,大片田野里的玉米与森林里的食物,是不能一概而论的。田野里的食物是农人们用汗水浇灌出来的,随意食用会被管制。
这两种大鸟都有一个大大的嗓门,嘶哑的声音叫起来同样让人讨厌。乌鸦有个不好的形象,同时还有一个不好的恶名。不管谁遇到它,都会骂上一句,并朝天空啐上一口唾沫,表示厄运不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松鸦跟着乌鸦飞进庄稼地,同时也让自己声名狼藉,比起乌鸦来有过之无不及。对于农人而言,松鸦更是难缠的家伙,是个大麻烦。
农人为了驱赶鸟儿,在田间立起一个假人,穿着大布衫,戴着个破草帽,随风晃来晃去,能蒙住一些鸟儿,对于松鸦却不好使。它大摇大摆地去田间的玉米棒子上鵮食,吃饱了还不忘落到假人的上面,又是鸣叫又是拉屎,好像在嘲笑农人的拙劣伎俩实在不高明。
松鸦晃动着一个棕色的大脑袋,抖动着蓝里间灰的羽毛,翅膀里有几根白色的翎羽,快速扇动时,好像一个旋转的白环一样耀眼。一个来了也就来了,还仨一帮,俩一伙,组成了团儿,如同来聚餐一般。一圈圈的白环同时旋转起来,拉起的白圈没有一点点的美感,而是让人眩晕的白色恐怖。
这些家伙还绝顶的聪明。当它看见田地里有人,决不会冒然进入。它们会停落在地边的大树上,看农人们离开了,便立刻开始行动。
老吕头不甘心自己的劳动果实就这么被糟蹋了,积极行动起来,与鸟儿展开了智慧与技能的大比拼。但是,用了许多的方法,有不见成效。无奈之下,他们装作回家,走到半路又悄悄地绕回,各自埋伏在庄稼地的一端,隐蔽身形,带着破盆、鞭炮和弹弓。一旦看见鸟儿进地,便敲盆放鞭炮,外加大声吆喝,一时把鸟儿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飞回森林之中,收敛起嚣张气焰,老老实实地飞回树丛之中。
三
弹弓的使用是老吕头的孙子想出来的。鉴于鸟儿的顽劣,应对的办法也要升级。鸟儿面对农人的驱赶,也在相应地做出调整,你来这边,我便飞去那边,反正你是脚步慢,没有我的翅膀快。因此,弹弓在这时候便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老吕头的孙子在家闲待,弹弓可是他的玩具,他有十几个之多。他之所以早早辍学在家,很大程度上是因贪玩所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样的一个本领,竟然能堂而皇之地成为一项必杀技,为全家服务,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小伙子精神抖擞,欣然上岗。
好啊!这回庄稼地的看护再也没有死角。弹弓的优点是所使用的石子,满地都是,不必去考虑什么,捡起来就用很是方便。不像鞭炮,还要去购买,花钱不少,驱赶效果远不如弹弓这么简单实用。
庄稼地里,祖孙二人,一边一个,石子嗖嗖,在庄稼地里编织起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把庄稼地罩了个严严实实,什么鸟儿也飞不进去。老吕头的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别提有多美。没想到,真借到了孙子的力,给他多少有了些安慰。
只是,他高兴得早了些。一颗石子没长眼睛,击中了他的脑门,疼得他捂着脑袋,差点晕厥过去。
我看见他时,脑门已经隆起了一个紫色的大包。这形象让我想起《水浒传》里的一个人独角龙邹润。他额头上的包,是撞树撞的,而老吕头的包是石子打的,情况虽然不同,却殊途同归。
他一边轻轻地揉,一边不住地呻吟着,踉踉跄跄着。我想搭把手,却见他孙子从庄稼地里钻出来,急忙忙去扶,被狠狠地推开。孙子有些难堪,傻愣愣地撮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老吕头踉跄着离去,我忙推了他一把,示意着快跟着去。小孙子的眼里满满的幽怨,有晶莹的泪花溢出,只得耷拉着脑袋,像一只呆鸟一样,跟随着身后。
祖孙俩的身影在田间道上慢慢消失,田地里传来哇哇的叫声,又像是在嘲笑着什么。我恨恨地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扔进去,声音一下子停下来。
金秋的收获,来之不易。老吕头祖孙俩,埋伏在这片土地里,是丰收背后看不见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