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韵·情】牌局(小说)
一
夕阳烧尽最后的血色。
村东头老张家,老张的妻子阿秀正从西瓜地里归来。前些天雨水太多,她特意给所有的西瓜藤下面垫了一层干草枝,这样没成熟的瓜蒌子就不至于烂掉了。阿秀特意摘了个品相不错的西瓜带回家。
家中飘起了饭菜香,老张好像掐准了她回家的点,饭摆桌上,饭也盛好了。
“不错啊,今天还是头一回吃你做的水煮肉片。”
“从‘小红书’上学的,第一次做,你感觉味道怎样?”
阿秀夹了一块肉片细细品尝,麻辣的口感加上滑溜的肉香,让她赞不绝口。
“好吃,太好吃了!”
一碗水煮肉片加上一碗黄瓜鸡蛋汤,就让阿秀的眼眶感动得湿润了。老头子两个月前可从没给她做菜烧汤。以前空闲时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守着麻将桌,和麻将“交朋友”,没工夫搭理她。
“老伴,你做个菜还买书了?”
老张被这一问,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没买书,‘小红书’就是我手机上一个短视频应用软件。”刚说完,老张心想阿秀可能也不明白应用软件是个啥,就用手机在她面前演示了一番。
阿秀虽听不懂手机上美食解说的普通话,但总算明白了,原来手机还有这功能。可惜自己没手机,即使有手机也摸不着头绪,不然也可以学着做点新花样让老张尝尝。
吃完饭,老张想收拾碗筷,阿秀硬是拦着了。
“一辈子没见你洗过啥碗,我怕你弄不干净!”
老张知道阿秀的好意,就没和她争。
吃完饭,按个把月以前的惯例,不出去打牌的话,也会在家中看看电视。可老张现在对电视没啥兴趣,阿秀听不懂电视里的普通话,连电视剧是演员演的之前都不知道。
“死了这么多人,怎么到电视里的?”阿秀曾经问出这样的话,让老张哭笑不得。
老张躺在家中的藤椅上,陪着阿秀做针线活。阿秀坐在他旁边织毛衣,他不打扰她,就静静地坐在一旁。
当他看到不远处那个麻将盒,他心里五味杂陈。他轻轻走过去,打开了麻将盒,随手拿了一张牌。
窗外,风起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哗啦啦的雨声。突然,老张心里一阵急痛,没有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还是引来了阿秀带着担心的询问。老张轻描淡写就应付过去了。
老张心里嘀咕着,白天天还那么晴朗,没想到晚上竟下起大雨了。老张翻开自己手中的牌,是一张“幺鸡”(麻将里的一条)。
老张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算算自己有两个多月没有打麻将了。听牌,胡牌,可自己的一生,就似麻将桌上的一手烂牌,没听,也没胡。老张想到这,有些伤感。
老张知道,这话也只能放在心里,不便说给阿秀听。何况,阿秀也听不懂糟老头子文绉绉的话。她没文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老张有些怜惜地看着阿秀,他想起前两天还可笑地问了阿秀一个问题。
“阿秀,你知道爱情吗?”
“爱情是啥,家里有吗?还是要去镇上买?”
二
正当他想得入神,才发现阿秀已不在身旁。原来不知不觉间,阿秀去了厨房。稍过片刻,阿秀就来到了他的身边,并递来了一块切好的西瓜。“地里新摘的,今年雨水多,可西瓜还是很甜。”
老张接过西瓜,起初的几口很甜,渐渐地却苦了。
他放慢了吃瓜的速度,几十年的时光仿佛一瞬间凝成一股暗流,在脑中翻江倒海。
老张叹了一口长气,又冷笑了下,他扫过手上的麻将。心想着,凭啥这破麻将能左右自己的“命”。老张回忆起自己曾经破过村里的记录,一连“奋战”了四天五夜,可那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记录。
记忆中除了给阿秀办过一次六十大寿,自己就从来没有记起过妻子阿秀的生日。输了钱后,常常回家掀桌子,想起自己发过的酒疯,砸过的碗,他就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阿秀那时候的心应该很疼吧?他用力地又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确实很疼。
他眼前浮现出画面:阿秀蹲在地上,默默地流泪,没有怨言地收拾着碎碗片。碗碎了,心却更碎。
老张心里刺痛了下,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可窗帘刚刚被阿秀拉上了,什么也看不到。他感叹着:原来,阿秀这一辈子似乎都没有远方,她只是将自己困在村里,困在家中,天天和柴米油盐做“朋友”。
阿秀一生出过最远的门,也不过是离村子不到二十公里的城里,那里有儿子儿媳的城里的家。阿秀住不习惯,没两天就嚷着回来了!
三
这些天,老张想过怎样哄老伴开心。他想带阿秀出去旅游,她拒绝了。试着让阿秀去掉广场舞,她嫌自己跳不好丢人。其它的想法更难提起阿秀的兴趣。
最近咳嗽老是带血,老张盘算着,是不是自己没多少日子了。一个月前,老张瞒着阿秀偷偷去了医院做过检查,自己的肺都破成“网格”状了。都怪已前赌博,烟一根接着一根,终于遭报应了。
老张念叨起:“麻将配香烟,赛似活神仙!狗屁的活神仙啊!”
老张不本将病情告诉阿秀,他不忍看到阿秀的惊恐,担心与绝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医院走出来的老张,一场大病,眼睛却明亮了。生活里从此没有了烟雾缭绕,也没有了麻将圈起的围城。
最重要的是,他想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对阿秀好些。
老张除了做饭,也会做家务。脸色不好时,他就悄悄给自己化上妆,想想这还是中年时学着“招蜂引蝶”的伎俩,没成想现在还用上了。
阿秀问过老张,天大的赌瘾,怎么说戒就戒了?老张告诉阿秀,是镇上的大师给他算了一卦,说戒了赌博,戒了烟酒,能活得长久。
阿秀着实好骗,她告诉老张戒了麻将后,比以前更有精气神了!想当初,命苦的阿秀从小没有了爹娘,那个饥荒的年代,老张给她几口吃的,她竟用一生的屈辱来偿还。
“阿秀啊!当初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我第一眼想的是,这人妞真俊俏,骗来当老婆不错!”
四
夜晚躺在床上,老张常常喘气困难,常常睡不着,只能默默地看着阿秀熟睡安详的样子。看着看着,老张就想着阿秀孤单佝偻的背影,这背影一直延续到自己的梦里。
梦里,阿秀背对着她走着,越来越模糊,最后模糊成一道麻将桌上的刻痕。
“我教你打牌吧。麻将曾经是个坏东西,但我戒赌后,它现在不是了,除了赌博,它也可以娱乐。”那一天风和日丽,老张忽然说。
“不学!”阿秀脱口而出。
“你不学,我就重操旧业了!”
“俺笨,怕学不会。”阿秀有些慌张。
那天,老张翻出家中蒙尘的麻将盒,手竟有些抖。他开始教她怎么认牌,告诉她啥是“幺鸡”,教她认出“条饼万”,认出“东西南北风”“白板、发财加红中”。
一天天地,阿秀很努力,可学得慢,她总是认错牌。每次听到老张沙哑急促的咳嗽声,她就以为老伴心急了。她用手给她安抚。她的手很粗糙,却温暖在老张的心上。
麻将成了两个老人最后的对话。阿秀接受慢,老张却意外有了耐心。每一次阿秀出错,他都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不耐烦,耐心地纠正,眼神里满是温柔。
霜降那天,老张给阿秀组了一牌局,不玩钱,用火柴枝代替筹码。牌桌上阿秀终于胡了第一把“清一色对对胡”。她笑得露出豁牙,老张看着阿秀笑容里满是孩子般的纯真。瞬间的幸福感,却很快消失了,老张栽倒在牌桌旁,脸色的虚汗很快让妆容丢失了“伪装”。阿秀惊慌失措,大声呼喊着邻居帮忙。紧急拨打了120后,救护车呼啸而来,将老张送到了医院。
医院的病床上,老张虚弱地攥住阿秀,轻声地问:“恨我不?”
阿秀的眼神里满是心疼:“那年,不是你给我饭,我早饿死咧。”
老张泪流满面。
“你本质上是个好人!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还想跟你!”
老张没有说出当初心里的盘算,就当给阿秀留下一段“真实”的念想。那年,吃了饱饭的阿秀满面红润,她挽着小张的手,挽着眼前帅气的小伙,心里暗暗定下一生的盟约。
老张又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阿秀,他轻轻握着阿秀的手,微微地摇头后,又轻轻地点头,他不信还有下辈子,如果真有,他就再也不上赌桌了,他要好好陪着阿秀,将这辈子亏欠她的都补回来。
五
葬礼上,阿秀没有哭得惊天动地,她刻意地保持着安静。她知道年轻时,老张不喜欢吵闹,她不多说话,即使骂她,也不还口。
有人暗地里说,阿秀定是内心厌恶老张,葬礼上没请一个和尚,没有找人吹打和哭丧,很多祭祀的旧礼都略去了。
阿秀不愿懂这些,她只想听从老张临终的交待。
老张说想安安静静地走。葬礼的一切,安静得异常。但这安静,是阿秀能给他的、最后一份合乎他心意的尊重。
葬礼后,没有人看到过阿秀的笑容。阿秀家的西瓜地,也渐渐荒废了。
有村人说阿秀脑年痴呆了,常见他坐在村口的梧桐树下,一个人摆弄那些麻牌。有人问:“张婶,学会打牌了?”
她眯眼笑,傻傻地说:“老头子说,幺鸡是只鸟儿,找到了老伴儿就不会孤单。”
或许只有她身旁的梧桐树懂她,那棵梧桐树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比阿秀的一辈子还长,那年,小张就在这棵树下,递给阿秀一张饼。一片梧桐叶恰好落在了阿秀头上。
像轻描淡写的苦难,被小张轻轻地移去了……
尾声
阿秀临终的前几天,脑子很清醒。她特别想打上几圈麻将,儿子特意请了三个年纪大的陪她。那一天,阿秀赢了好多把。她知道,是别人有意让她的,她没有点破。散场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她摸着那张“幺鸡”,自语着:
“老张,其实我也有恨过你的时候,我原谅你了!”
“老张,过两天,我就来陪你了!”
阿秀似乎用了最后的力气,推倒了眼前的麻将牌,就像推倒了四堵围墙。
一切都结束了!但好像又是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