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苗女魂
谨以此文怀念在那荒诞而人性扭曲的岁月里罹难的苗族姑娘月芝。
----题记
一个人的心中,总堆着几座坟茔,让你思索,让你的灵魂逡巡。月芝,苗族人,正好二十岁,死于那荒诞的岁月。她,即是我心中的一座坟茔。即便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这位善良的苗家女儿,我都会虔诚地怀念她,从心底对她升腾起一种诚挚的感激之情…
那年,我下放在湘南一个叫周家帮的地方。
这个古朴的村落,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写意画:小桥流水,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涧穿村而过,浅涧两岸的吊脚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岸边;开阔处,青砖黑瓦、古朴幽深的清式建筑拔地而起。百多年前从广西洪扬起事时避乱到此地的几对周姓移民夫妻的后代,在这里繁衍生子,休生养息。很多年来,这里的山民由苗汉杂居而成,世代沿袭,相安无事。围着山庄,巨大的青石叠起了一道高大而坚固的石墙,显示了这里民风的强悍。
第一次见到苗女,是在我下乡后的第二个月。
春天时节,大雨滂沱。按当地的习俗,山洪暴涨的日子山民都不出家门。此处环山,大雨一来,山溪顿时暴涨,人出门在外很容易遭遇意外。此地每逢三、六、九便是赶墟的日子,山民赶墟逢暴雨被山洪溺毙的消息时有所闻。那天,我坐在大队门楼上,一边看着雨丝如梭的天气,一边翻看着一本《茅盾文集》。这本书是从长沙带来的,因为看的人太多,封面黝黑油污,书角己经卷起。这时候,青石板铺就的门楼地面响起了“得、得”的牛蹄声,我寻思着这样糟糕的天气怎么会有人出工。抬起头,我看见那位挎犁牵牛的来者,竟然是个姑娘。从她那似乎有点特别的装束上:黑衣黑裤,袖口绣了几圈鲜艳夺目的花边,一条黑布将长发挽起做成磨盘形的“大包头”,显然,这是一个苗家女儿。她默默地从门楼边走过。从她那略含笑意的月牙眼睛里,我读到了一种诚挚的友善。
门楼很宽敞,是平时大队有事时召集山民开会的地方。闲时总会有很多的人在这里休息聊天。
“可怜,这样的天还要出门!”坐在门楼里纳鞋底的周婶突然发出一声叹息。周婶告诉我“她的成份很‘高’,是四类分子。你看二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人家上门!”。当时的社会政治气候,人分九等十八级,阶级斗争“日日讲,月月讲,年年讲”,在山民眼里,我算是“革命知识青年”,但自家生病自家知—“家底子”也不好。李婶的话让我的心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饶舌的周婶后来又告诉我,苗女的本名叫月芝,她父亲曾是这一带的苗王,你们住的那栋楼就是她的祖业,土改前夕撇下她母女俩去了台湾,一去杳无音信。后来,她妈妈死了,她理所当然地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升格成了“四类分子”。
当年仍属少年的我,对“四类分子”的具体概念还不甚了了,但每个月在门楼前召开的“四类分子”批斗会给我的印象却是触目惊心铭心刻骨。“四类分子”们都是脖子上挂着招牌,鱼贯排列在台上,必须低头下跪向老人家请罪,搞不好还要挨一顿拳脚。日子久了,我终于看见苗女了,她也跪在被批斗者的队列中。她是队列中最年轻的,装束又特殊,令人格外显目。
我与苗女不是一个生产队,我在七队,她在八队。虽然与她有过几次照面,但一句话也没有讲过,这里有青春期腼腆的因素,但更多的是,我有点“避嫌”。
当时,知青的物质生活相当糟糕,大部分知青的家境也不是很好,没有钱寄来,再加上自己不善经营菜地“副业”,因此,吃“无菜饭”的日子是经常见到的。甚至,有时知青食堂居然米菜全无。人的“吃”,是一项原始功能,吃的东西多,这种功能自然能够“发扬光大”,知青连基本的生活物质也没有,功能自然也就日渐萎缩。这就苦了做饭的炊事员黑莉妹子。
黑莉己有廿二岁,在女知青中年纪算是大的。下乡前早辍学在家,在城里土方队厮混有年,见多识广不怕埸合,其性格行事泼辣,豪侠如男。不过,此女在部分知青中“口碑”不甚好。据传,她在城里早就谈过几个男的,在我们这些未成年人的眼中,她是“乱搞男女关系”的坏女人。但是凭心说,她担任炊事“公职”的期间,倒是克勤克敬,不辱职业操守。有时餐桌上实在无莱,她即奔到就近菜园来个顺手牵羊,扯他二把菜蔬,我们好歹也可应付一顿。碰到机会好,有谁家的鸡鸭误入苗王楼,不啻是武松进了孙二娘的黑店,自然又是她领衔动了杀机,大家乐颠颠地享受了一餐美味。即使是嫌她的人,此时也免不了夸她“讲义气”。她“行事”中真要碰了人,泼了汤,她两手叉腰,杏眼园瞪,一米七五的运动员个头,出身血统工人阶级,打架我怕谁!山民只能自认倒霉,一提她都免不了摇头,都怕她。
碰到知青食堂揭不开锅,那就只好各想各的招数,只要能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下乡后,每个知青都拜了个学农的师傅。一段时间,我成了师傅六苟家里蹭饭的常客。在连续吃了几顿无油无盐的饭以后,我真的好想吐。中午收工回来,黑莉正在忙上忙下为大家安排“中饭”。她将早上的剩饭倒入锅内,放点水,再放几叶包菜之类的菜蔬,一锅煮!坐在旁边的我,看着看着心里不禁一阵涌动,开始反起胃来。
“昆哥,到房里去!”和平对我使了个眼色。
进入房内,俞和平拿出一大瓶芝麻油浸泡的辣椒,很诡秘地说:“苗女给的!”和平是知青组里最年轻的知青,特别机灵,他遇到什么事特别有办法,知青组对外的一应事务均由他操办。这时候,我板起脸耒:“莫惹事,苗女是四类分子!”和平平时尊我为大哥,凡事对我言听计从,这次他居然不依不饶起来:“你晓得什么,苗女真的是好人”他告诉我,苗女跟他讲知青从城里来到这里,远离父母,真的很不容易。于是,昨天她晒了点辣子,再用队上分的芝麻油泡了一大瓶,又拿了一、二十斤米,要他拿到知青组来。我看着俞和平那张年轻的脸,由于长期缺乏营养,面色腊黄腊黄,我沉默了。和平赶紧拿着芝麻油辣椒放到知青饭桌上去了。
我听到隔壁传来了一片欢呼声。
一句“世事如棋真难料”的谚语,居然应验在我的身上。
知青吃芝麻油辣子的第二天,平时从不到知青食堂的“癞子脑壳”—民兵营长癞苟,突然出现在知青组住房的门口。“老昆,大队喊你去下!”我觉得奇柽,随口问了句:“什么事?”周癞子似乎很得意,“你去了就知道。”他又加一句早晌才学的新名词:“阶级斗争新动向!”,看着他那种得意的样子,我心里就来了气,不耐烦地对他说:“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把他支开后,我感到一阵狐疑,赶忙到对门半山腰找到正在割灰草的俞和平。他听我讲了一通后,木然了半天后说:“昆哥,是祸躲不脱,先去看看再说!”。
进了大队部,我发现大队支书周支记,我师傅六苟,另外还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同时,我还发现苗女竟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走廓的柱子上。山里最典型的刑罚就是“一索子”,“法官”就是大队领导。我们当时感到非常突然。周支书正嘬着嘴巴在吸一根“喇叭筒”,脸色也不大好看。见我们进来,马上指着外面的苗女说“是不是她送了一瓶油辣子和一点米给你们?”,那口气,似乎我们吃了谁偷来的东西那样。
“你们和四类分子同流合污互相勾结!”周支书的腔调声色俱厉,帽子大得吓人。一场风暴就由周支书这句话开了头。
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周支书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为此事十分生气。刚下到这里的时候,六苟就讲过,平时要和四类分子划清界线,轻易不要到他们家去坐,山里很讲究这一套。我在知青中算是会讲话的,现在我突然没有了那种能言善辩的风采,我偷偷地看了俞和平一眼,想要他讲一句话,我好跟着进。和平没有看我,沉默无言而眼神呆滞地看着支书。看来这个鬼机灵知道,搭错腔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他在施展“拖刀计”。
“对质,只有和苗女对质才搞得清!”癞苟在旁边添油加醋。
下乡第一次碰到的“阶级斗争”竟是如此说来就来,当时我真的没了主意。
此刻,走廓里一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没有这样的事,你们不要冤枉知青……”这是苗女的声音。
我突然明白:这是苗女在自己顶着,不愿牵累我们。
一直在用一双水泡眼盯着我俩的癞苟,突然飞快地窜到走廓上,发出了一声嚎叫:“臭婆娘,找死!”像是枪托撞到肉体上,随着一声闷响,我听到苗女发出一声惨叫。我知道周癞子下手不轻。
师傅周六苟拉着支书到里面房里,用土话嘀嘀咕咕讲了一气。师傅在为我们作转弯。果然,他们出来后,支书脸色好了许多。周支书发话:“以后注意点,不要和四类分子搞在一起。”我赶忙点点头,心里舒了口气。我们终于可以免了“挨一顿索子”,算是解脱了。我们走到走廓的时候,看到苗女一脸的血污,眉头裂开了一道口子,形象悲惨,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内疚、很可耻。一个大男人,自己谋不到食,吃了人家女人送来的东西,居然连承认都不敢,天地良心哪里去了?
那刻,假如有地缝,我会钻进去。
一小袋米,一瓶普通的辣椒油居然引来了一场“政治风波”,这样的事,在今天看来,实在是一场荒诞可笑的闹剧。这样的闹剧只能出现在欧卅中世纪最黑暗的年代,也只能出现在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
周家帮村的位置紧靠骑田岭山脚,交通十分闭塞,与外界的联系交往仅是一条不足二米宽的,青石板铺就的简易道路,据说还算是咸丰年间供六百里快马驰骋的官道。交通的极度不方便,这里的山民很少有人走出大山,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只有当地政府日日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阶级斗争”、“斗私批修”;只有朝圣皇帝的贡品——“六月白”,只有山里的树木柴草,只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田间劳作。男人们常常津津乐道的话题就是女人的奶子,啧啧称奇的是,谁家的后生一肩能挑得起三百斤牛粪……
环境越是闭塞,人们越是对新生事物感到新奇。城里的伢妹子将要在这里扎根落户的消息,不啻石破天惊!我们下乡前半个月,公社张书记召集周家帮所有山民开会,兴奋地告诉大家:“长沙来的伢妹子个个能歌善舞、个个长得象电影演员,特别是那些长沙婆的奶子哟,又大又白!”顷刻引起台下一片哄笑。
这里的民俗,男女老少喜好操琴哼曲、唱戏对歌。从清朝末年、民国到今天,此风长盛不衰。我们下乡几个月以后,大队早就有意安排我们这些“电影演员”演出一次,乐得他们大饱一次眼福。村里有一座戏台,雕龙绘凤、飞檐翘角,甚是雄伟。当年专供山民自娱或是邀请外地戏班到此跑台,作为落脚之处。只是文革初期险些被当作“四旧”拆除,要不是酷爱旧戏的老支书周福伯的激烈阻止,恐怕我们也难一睹它的尊容了。如今楼阁虽在,却因年久失修,己是斑驳脱落、病入膏肓。
今晚,山民和知青将在这里举行“联合演出”。
入夜,这里汽灯高照、鼓乐掀天。人们从各个地方向光明和鼓乐弦响处汇集。演出还末开始,台下的人便按捺不住,里三层外三层,人浪汹涌;当地的山歌此起彼伏,场面甚是热闹!
大幕拉开了,正值青春勃发的男女知青,或浓妆或淡抹,个个显得玉影琼姿、光彩照人!舞姿优美的《花棍舞》顷刻引来台下一片暴雨般的掌声,一曲悲壮低回的《十送红军》则勾起了老人对当年红军的回忆……
突然,台上台下一片慌乱!我急忙一看,原来在跳《草原小姐妹》舞蹈的半途,知青“萝卜丁”跳到台中央踩中一块松动的台板。嘣哒一下,一个“杠杆原理”,正打脑门!“萝卜丁”倒在地上,一下失去了知觉。大队几个头头赶忙围到她身边,焦急地商议救人的办法。大家正当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见周支书苦苦思索了半晌后,一拍脑门,将民兵营长癞苟叫了过耒,与他一阵耳语。只见民兵营长手一招大喝一声:“带苗女!”几个民兵打起飞脚,往村里抓苗女去了。
下乡前,我曾被省京剧团看中,只是家庭出身墨墨黑,临时又被退回。因此,我在知青群中也算是个“文艺人材”。我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次演出的演员兼“舞台监督”。今晚突然遇到这件乐极生悲的事,我自然焦急万分、束手无策。病急乱投医,我感到不解的是,苗女又如何救活得了“萝卜丁”?
半个钟点后,苗女来了。只见她神态镇定,屈下身去凝神为“萝卜丁”号脉、掐人中、看瞳孔。一系列医道行为进行得有序而无半点慌乱。然后,她竟然象书中描述的所谓深山仙道那样,用手指笃、笃、笃地在“萝卜丁”身上几个部位点了点穴位,双手发功般平推使力。如此这般,折腾了半个时辰。奇迹,“萝卜丁”居然睁开了眼晴,跟着又坐起来了。接着苗女又从背篓中拿出一把不知名的枯草,用官话告诉我,每天给她煎三次,吃三天。在我们惊异的眼光下,她叮嘱完毕,掉头溶入夜幕中。
当晚的演出照常进行,山民尽欢而散。这天晚上,苗女给我留下了极其神秘的印象。
苗女这一手令人叫绝的祖传医术引起了知青们的钦佩。师傅周六苟后来告诉我,苗女其实在地区卫校学过二年,只是后来因家里成份太高而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