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苗女魂
就在我们紧锣密鼓策划“胜利大逃亡”的第二天晚上,月黑风高,山风凛冽。
深夜,在睡梦中我们突然被一阵猛烈的狗吠声惊醒。我急忙起身蹑手蹑脚地敲开隔壁的门,和平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惊讶地正要开口,我连忙无声地指指外面,示意他不要出声。我们警觉地从窗缝中窥视到,外面到处是火把在游动,到处是幢幢的人影,听到的是凄厉的哭叫声。癞苟站在青石桥头倒背一枝“三大大盖”,正在向几个手持猎枪马刀的人指指点点。门楼青石板上杂旮响起的脚步声、低沉的吼叫与凶猛的狗吠声搅和在一起,使人想起电影《党的女儿》中,白匪进村抓人的恐怖场景。
很快,苗王楼被癞苟一干人包围了。大门被他们拍得山响,我们只是不理。不久,癞苟在外面喊:“再不开门,烧火了!”我鼻子里确实闻到了一种烟味。旁边的王香到底是姑娘,眼见得窗口窜进一缕缕的烟,竟哭了起来。我和几个男知青一商量,横竖是死,与其被他包了饺子,不如出去,看他们拿我们怎么样!我担心他们上来就一顿乱砍,遂隔着窗子喊了一句:你们后退到门楼,我们出来。静默中,感觉门前没有人了。临开门时,我对和平说,我只要一喊,你们就护着这两个女的往山上跑!和平在旁边紧张地点点头。
开门走到门楼上,发现已经没有一丝逃跑的机会了。这时候,癞苟指挥一、二十个精壮之人一拥而上,将我们捆起来了。癞苟一路上骂骂咧咧,推推掇掇地将我们向中心小学押去。早已风闻了这群人的残暴,一股冷汗浸透了背脊。我知道,至少我们几个男知青是没有命了。我祈祷这两个女知青会逃过这一劫,因为按常理,他们最恨的是我们。
我们被关进了一间大教室里面。借着门口一盏马灯的亮光,发现里面还有二个人。一个是地主仔子六崽,让我不敢相信的,另一个竟是苗女!苗女看清了是我们,一丝惊愕而悲哀的神色立即充斥了她的眼晴,她连连说道:“你们怎么没跑脱,没跑脱?”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几天前淋了雨,已经感冒了的我,人显得昏昏沉沉的。昏暗中,我们在默默地等待着自己命运的结果。偶而的一瞥,我看见苗女背靠着墙壁,睁大着眼睛在安静地想着什么。一会儿,我感觉她在慢慢地向我靠拢。当贴近我的时候,她轻声而有些哽咽地说了一句:“我会把你们救出去的,小琨,你以后会记得我吧!”
我惊愕地仔细看着苗女,琢磨着她这句话的意思。只见她毅然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教室门口,将门拍响了。她高声喊出的一句话,却是我听不懂的一句话,似乎自己已进入了一个荒诞虚幻的世界。平时将癞苟恨之入骨的她,竟然连连在喊“癞哥,开门,我想通了。”此刻,突然有几个字窜入我的脑海:为了保命,她要以身饲虎?
只听到外面传来癞苟屁颠屁颠的声音:“苗妹子呃,你要早想通,多好!”门咚地一声关上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听得出,癞苟早就对苗女开出过什么条件了,我突然对苗女的行为有点恶心起来。此刻,对于自已几个人真正是绝望了。我们的下场明摆着是等待厄运的降临,而对苗女这莫明其妙的举动也懒得再去探究了。
黎明前,教室门打开了,癞苟满面红光而且有点志得意满地走进来:“你们这些长沙仔,这下晓得厉害了吧!告诉你们,我是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面子,放你们一条活路。你们回去吧!”
我和几个知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在梦中。这时上来几个枪兵将我们松了绑,我们才知道这是真的。生命又回到我们身上了!
我们得赶紧回到苗王楼去,还得考虑以后的对策,因为我们晓得癞苟本来就是个翻翻变的杂种。今晚的事真是来得蹊跷,让我们确实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回到苗王楼以后,虽然大家很疲惫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因为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那就是大家生死存亡的问题。我要黑莉起身去煮点红薯汤,让大家吃点东西好恢复体力。黑莉赶紧应了一句,和王香张罗去了。剩下的四个人,齐齐地坐在我的床上,神情特别沮丧。蔡包子骂起来了:“娘的,等我去砍死这个杂种!”大家没有吱声,明白在这样非常时期,你根本拢不了他的身,是白送死。庚哥却幽幽地说了一句:脚是长在你自己肚皮下面啊,蠢!大家研究来研究去,总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办法。听到黑莉在厨房喊:“你们到底吃不吃!”大家方才慢慢起了身。
山峦层层相叠,信息很是闭塞。我们一直没有苗女的消息。苗王楼事发的第三天上午,我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苗女死了。
这个消息不啻一声晴天霹雳!
我是听师傅六苟告诉我的。在门楼上碰见六苟,他见四下无人,急急地将我扯到他家里。在六嫂不断的叹息声中,他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我,讲得很详细……
原来,这是一次公社造反派组织清除阶级敌人的行动。在“行动”前,“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几位头头开了个碰头会,会上,周癞子磨拳擦掌地表示坚决不能放过苗王楼的六个知青。然而,却遭到了周福伯的坚决反对。和知青关系一直很好的周福伯发了话:知青一个也不能动,不要扩大打击面。按村里权威的排名,周癞子在福伯面前只是个小字辈,周癞子只得悻悻地闭嘴坐到角落里。虽然以后的事实证明癞苟也没有照周福伯的话做,但在那样的日子里,周福伯能够为我们讲这样的话,足见周福伯的为人善良。三十年后我和俞和平重返江永时去看望了这位八十六岁却仍精神矍铄的善良老人,这是后话。
癞苟是这次“抓捕行动”的总指挥,他以乎自呜得意于自己的周密策划,全村抓获的四类分子连带家属共有二十多名“阶级敌人”,被一网打尽,无一漏网。而令他最为兴奋的是,平时让他恨之入骨的几个长沙仔也被他收到了“网”中。这下看他的了,你城里来的有什么了不起?生死薄还捏在我老癞手里哩!
当晚,癞苟显得十分兴奋,强行从山民家里拖出一头猪杀了犒劳犒劳手下。一晚上,这群魔鬼又是猜拳又是喝酒,把个大队中心小学闹得个乌烟瘴气!
半夜时分,在酒精的燃烧下,癞苟欲火难耐,摸到关押苗女的教室里。他又想“尝鲜”。他告诉苗女,只要答应他,保管苗女无事。讲话间,一双不安份的手在苗女胸前摸捏。这时,一向柔弱的苗女突然起身,一扬手,一记结实的耳光打在癞苟的脸上,一句力重千钧的话砸过去:“告诉你,别做你的‘美梦’,我宁愿死!”……癞苟恼羞成怒、狂暴地抓住苗女的头发往墙上撞,嘴里恨恨地骂:“你去死,看明天哪个来为你收尸!”
在现场,六苟亲眼看到了癞苟挨嘴巴的情景,心里直是赞叹苗女是个品质高洁性格刚烈的姑娘。癞苟悻悻地出来后,并未善罢干休。他召集手下几个人,宣布苗女必须“立即执行”!宣布完,他又淫笑着对手下人说:“反正是‘废物利用’,杀她前,弟兄们可以享受享受!”这群愚昧的帮凶发出了赞同的欢呼声。
然而,让六苟惊得嘴巴张起好大的是,在天快亮时,苗女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竟笑容可掬地主动要求见“癞哥”,竟主动地走进了癞苟单身住着的房间里。看着里面的灯熄了,六苟痛惜地摇摇头却也能够理解。哪个不怕死?何况一个女孩儿。
六苟又亲眼看见癞苟出来了,走到教室将几个知青放了出来。六苟心里虽为知青庆幸,心里却始终云雾缠绕,辩不清方向。这真是中了哪门子邪!
听到六苟讲到这里,蓦地,我记起了苗女起身离开时讲的那句话:“我会把你们救出来的,小琨,你会记得我吧!”
我的泪水一下就下来了。我仿佛失去了认知,眼晴只管呆呆地盯着六苟,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苗女是因你而放弃贞操的,苗女是因你而死!
六苟宽慰我,周福伯己经知道他抓了知青,在大发雷霆。癞苟不敢动你们了。
六苟继续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当你们被释放后,癞苟又强拉着苗女进了那间房。不久即听到房内发生激烈打斗的声音。听到一惨叫,癞苟捂着自己左边血淋淋的耳朵跑了出来。大家拥到房内,看到房内的桌椅一片狼藉,苗女正镇定坐在扳凳上。于是,苗女被重新捆起来了。
很多事情就是那样凑巧。前面所说的周福伯这一年是他的六十岁整生,乡里乡下对花甲之年是看得很重的。那几天四乡八洞的亲戚来了十几桌,轮番着在家里庆贺,根本无暇顾及迫在眉睫发生的惨祸,事后福伯也是痛悔莫及,但为时己晚,也是苗女命当如此!
那个深秋的凌晨,苗女被五花大绑行进在通往潇江边的途中,她的身后跟着几个持枪的民兵。凛冽的山风扑面而来,而苗女异常清醒自己目前的凶险处境。
走到山口古枫树下的时候,苗女站住了并回过头来,非常平静地对押她的几个人说:“我和你们也算是乡里乡亲,你们要是有点良心,我死后,请将我埋在我娘的旁边!”正当众人惊愕之际,只见她一个纵身,以头撞向古枫旁边的一块巨石上。顷刻间,她己是脑浆迸裂,魂归大山!
苗女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最终以头撞石,惨烈地证明了自己生命的清白。
十月十六日,也就是苗女死的第三天,驻扎在县里的“支左”部队李营长率部进入我们公社,及时制止了这起所谓清除“阶级敌人”的大屠杀,抓捕了首恶分子,其中癞苟也在其中。
我们无法相信这惨绝人寰的故事,无法面对葬在古枫对面山崖那座苗女的坟茔。虽是安全了,也无意在伤心之地久留。也是一个漆黑的凌晨,知青组六个人相约准备回到长沙去。走前,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六个人聚集在村口那株百年古枫下,在黑莉低低的缀泣声里,六个人,六颗虔诚的心、一篇简短的祭文、一杯薄酒祭奠了苗女。走前,俞和平抽出扦在后腰一把锋利的尖刀,在齐人高的树干上深深地刻上了三个大字:苗女魂。
站在村口,山风起了。层层叠叠的乌云从山那边压来,严严实实地遮满了那半边天;石崖上长着的松树,在狂风中摇摆并发出阵阵的呼啸。沿着这条古老的,看不见尽头的石板路,我们艰难地向己经现出鱼肚白光的山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