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奇绝，只有梅花枝上雪
　　 ——浅论新旧版红楼梦妙玉的形似与神似
　　
　　 新版红楼梦从海选演员到剧组杀青，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热议。特别是针对新红和旧红（87版红楼梦）到底哪一部更得人心、更得曹雪芹真传等一系列的对比问题，讨论得尤为热烈。本文试图结合原著，通过新旧版红楼梦前八十回妙玉形象的对比，从妙玉身处的环境布置、妙玉的行为举止、妙玉的外貌与内质等，浅论其形似与神似，以小见大，从而表达对新旧两版红楼梦的不同看法，评其优劣。
　　
　　 一、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脂砚斋评妙玉如是：“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僻谲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
　　 妙玉，在《红楼梦》的众多人物中，无论身份、地位、言谈、举止等，都显得极为特殊。她正面出场虽然不多，但结合他人描述与侧面描写，足以塑造出一个丰满而复杂的妙玉形象。而如何表现妙玉身上的矛盾与复杂，正是电视剧拍摄优劣的关键。
　　 她身在佛门，心在红尘，故有了栊翠庵的花木比别处越发好看；故有了槛外人恭肃遥叩芳尘；故有了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她原不被算在红尘之内，却一心向着红尘之事。美玉有瑕，才让人有了琢磨的可能。
　　
　　 二、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
　　 环境布景，对于刻画人物形象，极为重要。下面从新旧版红楼梦环境布置的不同，分析其优劣。
　　 《红楼梦》中对于栊翠庵的描写，初见于贾政携宝玉游大观园时，曾略提及“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以及元妃省亲时，提到“怱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并题一匾云‘苦海慈航’。”
　　 从书中描写可知，栊翠庵应是深山藏之，密林环之的幽僻之所。新版红楼梦仅远拍贾母一行人走过一座山石满砌的石桥，援旁白表述“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绕过凹晶溪馆。走至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到檀香拂鼻，抬头一看，竟已走到了妙玉的栊翠庵。”随即贾母等人便径自走入庵门来到禅房前，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与大观园各小姐闺阁无甚区别的房子，华丽不啻怡红院。除了从旁白交待和房内佛主尊像能猜出一二，其余布景实不能让人联想到这样华丽气派的住所竟是幽尼修行之处。
　　 且接之并无表现无书中此段描写：“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房去。妙玉笑往里让。”而我认为，此段环境描写与贾母的那一段话至关重要，拍摄时并不可简单省去。《红楼梦》中，最出彩的便是以花喻人，栊翠庵外那一片胭脂般的红梅，不也是妙玉这样一个青春少女活力与生命力的写照么？试想，曹公不就是通过阅历丰富、品位独到的贾母之眼，看出了此处与别处的不同么？连“可厌”、“不理”妙玉且又孀居的李纨都不由得发出“栊翠庵的红梅有趣”这样的感慨，又如何能省去栊翠庵外部环境交待这一重要部分？其次，这栊翠庵外部的环境，也是妙玉内心环境的外化反映，试想妙玉这样一个年方十八、“文墨也极通，模样儿又极好”、“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女子，如何真的做到四大皆空，如何甘愿伴一辈子青灯古佛？况且，她在这锦瑟年华遇到了神采飘逸的宝二爷，一颗红尘的种子便早已在心田沃土中萌了芽。她出了家，却带发修行；她遁了世，却身处最是世俗的荣国府；她洁癖成性，却念念不忘那个“浊臭逼人”的宝二公子。水至清则无鱼，栊翠庵主人若真是心如止水，周遭草木合该是槁木死灰一般，曹公却又如何费了笔墨写此几笔？再者，妙玉不惜冷笑黛玉“竟是一个大俗人”，拿出奇珍异宝请宝黛喝体己茶，无非是想给宝玉留下一个颇精茶道、品位极高的印象罢了，那么，心细如尘的她，又怎会大意忽略栊翠庵四周的环境布置呢？若是妙玉不曾忽略，那便是新红的疏忽了，不是么？
　　 妙玉对宝二爷的情愫，是无法用言语传递的。试想，她在贾府中非亲非故，非主非奴，地位卑微而尴尬，与宝玉之间又存在着一条僧俗的鸿沟，她是不能像黛玉一样自由地去爱，不能像宝钗那样从容地去说的，她有口不能言。但她又是那样优秀，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六，仅在湘云之后，可想，她该有多少怀才不遇的身世之叹，不忿之悲？她又是那么不甘宿命，敢于反抗传统礼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遥寄生辰拜帖，标新立异地写上“槛外人”引起宝玉的注意；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抓住一切时机，制造与宝玉相处的机会，使劲浑身解数，给他留下一个与众不同、品位高雅的印象而已。这样一种春风吹又生的感情，会像野草一样生机勃勃，并外化于身处的环境。所以，栊翠庵合该是花木繁盛，比别处好看的。但新红忽略此处的描写，我认为是不妥的。
　　 而旧版红楼梦表现“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时，并无旁白，而是镜头直拍栊翠庵，只见庵门缓开，随即门后便出现妙玉孤高的神情，并可窥见她身后墙上赫然挂有“苦海慈航”一匾，恰与原文相照。而后，妙玉斜晖横递，紧接着贾母一行人穿过茂林修竹、巉岩叠石迤逦行至庵前，便可随贾母之眼见栊翠庵周遭布置，只见俺前翠竹繁盛，山石相环，墙色皆为寺院该有的灰黄之色，环境清幽质朴，未有世俗之气。之后，妙玉才迈出门槛，缓缓迎至跟前，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立于门旁，待贾母一行人皆入庵门，始缓缓随入。
　　 及至庵内，贾母等穿过一条藤蔓繁密、花木幽深的小道，方至一处幽静之所，接着贾母站定，环顾四周，欣然发出由衷感慨：“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而此段想必便是书中所写的“至院中见花木繁盛”与“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去”吧，正与原著契合。
　　 显然，旧版红楼处理这段环境布景更显功力，栊翠庵质朴清幽的布景，更适合修道之人所处，妙玉从容淡定的举止，也更符合她所特有的孤高内质。无疑，单从此一细节上看，旧版红楼便更胜一筹。
　　
　　 三、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细节刻画有时正是决定人物刻画优劣的关键，下面取新旧版红楼梦中，表现妙玉举止的细节进行对比，试分析其优劣。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书中并无直接描写妙玉如何迎接贾母等人的字眼，但参照原著前后可知，妙玉曾说过“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之类的话，从他人评价“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等，也知她至少在表面上应该是个蔑视权贵之人。
　　 而新版红楼并非如此表现，从贾母等人进入栊翠庵到离开，妙玉几乎没有一刻停止过笑容，且近乎谄笑。其次，新版妙玉直至贾母等人到达禅房前，才大步流星地从房内迎出，步履慌乱，无飘逸之感，委实不能让人联系到书中那位何等出尘逸世的女子。接着，妙玉并非照书中描写带领贾母等人往东禅房去，而是撇下贾母等人，自行入房。贾母等人便自行在禅房前处找了张石桌便歇坐下来。此处不仅不符原文“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去。妙玉笑往里让”，且妙玉和贾母的行为都极为怪异，妙玉倒像一家之主，对位高权重的老太太爱理不理，贾母却又好似打秋风的刘姥姥一样巴巴地看人脸色。而后，妙玉不但奉茶敬了贾母，连刘姥姥等人也一并亲自奉与茶杯，且一一相笑，这显然与妙玉所特有的内质极不相符，试想妙玉这个说过“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外头去罢”、“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的清高洁癖之人，又怎会像婢女一样一个个敬茶过去？在妙玉心中，是把贾府中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头等的自然是宝玉，黛玉和宝钗则其次，贾母再次，其余皆不入眼，又怎会委身敬茶？显然，新红此处如此拍摄是不妥的。
　　 另外，在刘姥姥一口吃尽贾母递与的半盏茶时，妙玉便斜眼看去，不仅此时瞥眼不妥，且演员这一瞥眼神功力不够，并不能让我看出任何蔑视或是嫌厌之意。随后，也并非照原著所写“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而是谄笑着朝她俩挥了挥衣袖，有招揽之意，无含蓄可言。
　　 接着三人相继进入耳房内，当黛玉问及“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并没有按原著冷笑对答，仍旧笑意满面。这显然与原著要表现的内容不符，此处是妙玉在宝玉面前表现的大好时机，她该是以惯有的“自命不凡”之态，冷笑地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但态度又不该有丝毫轻视林黛玉的成分，仅起到表现自己精通茶道、品位非凡的作用，并无贬低黛玉的意思。她的原话应该是“你这么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怎么在品茶这方面竟像个大俗人一般”，语气中略带骄傲与玩笑。若妙玉真的话中带刺，黛玉这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人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定是要反唇相讥的，但此处黛玉并无反感。所以，此处妙玉的神态与语气复杂难以捉摸，新红委实没有拍出这一点效果来。
　　 再者，妙玉对宝玉是有情的，这从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千方百计地请宝黛二人喝体己茶，还有喝茶时“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便可看出一二，岂不闻“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然此时宝黛在侧，她又无法单独与宝玉对话，故此处眼神交流极为重要。但新红妙玉眼神极不到位，没有演出双目含情的效果来，而是从头到尾凝视每个人的眼神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若不曾读过原著，定是很难从新版红楼梦此段演出推敲出妙玉对宝玉的细微情愫来。
　　 其余暂且不谈，仅从新版妙玉待人接物处处表现出的笑容可掬和唯唯诺诺的样子，已让人无法忍受，更别要求她什么眉目含情、举止飘逸、气质高洁了。试想，这样一个一脸奴相的妙玉，又如何放诞诡僻、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旧版红楼此段刻画与新版迥异，只见妙玉自贾母等人入庵到离去，整个过程并无多余笑意。最多，也只在原文出现的“妙玉笑往里让”、“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等几处表现了稍明显的笑容，但也随即逝去。接着，妙玉从房内捧出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只单单敬于贾母，其余茶杯由另一尼姑送上。当贾母说不吃六安茶时，妙玉并无表现一丝的怯意与奴相，只嘴角微翘，淡淡回句“知道。这是老君眉”。
　　 及至刘姥姥一口吃尽杯中之茶，说完“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此时妙玉才紧皱双眉，深深地瞥了刘姥姥一眼，眼神尽是嫌恶之意。
　　 紧接着妙玉搭了黛玉肩膀，便径直往里去，并无多余动作，更无招揽顾客一样的谄媚笑容。这与妙玉为人冷僻的性情相符，更为吸引宝玉尾随而来增加了神秘。
　　 喝茶时，黛玉问及是否也是旧年雨水，妙玉随即摆出高傲自豪的表情，冷笑对答，且无轻视之意，语气游离于玩笑之间，此中流露出她对林黛玉的深意，令人回味。
　　 且妙玉对宝玉的情愫，仅从这一段眼神到位的交流中，便能体味一二。不读原著，不参照前后，亦能推知几分。这便是旧版红楼细节取胜的地方。
　　 以上等等细腻却不经意的举止，刻画得与书中那位孤僻成性、却又芳心暗许的红尘幽尼何等神似，不禁让人拍案。
　　
　　 四、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演员形象与演技优劣，对表现原著中人物的外貌与内质，尤为重要。下面试从外形与气质等方面，对比新旧版红楼，较之优劣。
　　 红楼梦原著中，初提妙玉是在第十七回，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回话时曾说到“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过，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另外，有关妙玉形象描述的还有第五回，红楼梦唱曲《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美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联系红楼梦原著前八十回前后，可知，妙玉在外貌上至少具备三种气质，内质上至少具备三种气度：玉的素雅高洁、梅的冷艳孤傲、茶的脱俗旷达。
　　 首先，贾府中除了黛玉，以及以玉为偏旁的贾府男性外，惟一一个允许以玉作名的人，便是妙玉了。试想红玉都要为了避讳而改名小红，而妙玉这个与贾府非亲非故、非主非奴的幽尼，却心安理得地用了一个玉字，虽文中并无妙玉外貌的正面描写，但从这一细节便也可揣度出几分曹公的用意了。宝玉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想来，作为第三块美玉的妙玉，外貌上也绝不会逊之多少，林之孝家的不是也通俗地说过她“模样儿又极好”么？且金陵十二钗又有哪个是丑物俗物？故妙玉是个绝对的美人是毋庸置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