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非洲，你快躲起来，不然就让小日本发现了。”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在草垛后面响起。
　　 “不会的，你放心，我躲在这个大筐子里面，他肯定以为里面没人呢。”一个憨憨的男孩子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响起，四周一时静寂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筐子下面的眼睛紧张地眨啊眨。草垛后面的眼睛也一起紧张地眨啊眨。
　　 突然“啊”的一声惨叫，伴随一阵恶作剧似的大笑声，所有潜伏着的伙伴们便纷纷跑了出来，大家惊讶地发现，果然，小日本坐在那个大筐子上双脚翘得高高的，正裂开大嘴得意地笑着，他那顶旧黄军帽歪戴着在头上，果然像极了一个小日本鬼子，只是体形要比正宗日本鬼子缩小一两倍左右。
　　 小非洲撅起屁股使劲顶翻了筐子，冲出来马上和小日本扭缠在一起。他黑色的脸蛋儿在极度气愤下显得有了赤红色，他一边和小日本对打着，一边嘴里嘟囔个不停：“他妈的，你坐在我头上，还使劲放个响屁，我妈说吃小孩子的响屁长不高的，到时连找老婆都找不到。这回老子给你拼了！”
　　 两人狠狠扭打在一起，大家先是幸灾乐祸地看笑话。看着看着觉得情形不对，“战争”在持续升级：小非洲的脖子已经被挖出了几个血道道，小日本的帽子也抛在了一边儿，衣服上的扣子已经全部被小非洲扯掉了，两人越打越起劲，轮番着你上我下，竟然是有些拼命的架势，大家便觉得大势不好，赶紧去叫他们的家长。
　　 事情的结果是，小非洲的爸爸和小日本的妈妈居然因此对吵起来，而且小日本的妈妈虽然吃得胖，居然也蹦着跳着要去抓小非洲爸爸的脸，为此她胸前的扣子被晃动着的丰满的乳房挤掉了一颗，事态竟然严重到连大人也要打架的地步，多亏几个大人闻讯赶来拉开了他们，才制止了一场因为孩子们作导火索引发的大人之间的战争。
　　 可是几天以后，小日本和小非洲的家长彼此还在拉长着脸横眉冷对时，大家惊讶地发现，小日本和小非洲已经相互肩勾着肩背挨着背地在一起玩弹子了。
　　 当然，这都是我上小学时的事情了。转眼之间，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我的老家在一个叫“澍河坡”的小村庄。这儿地势低洼，常听长辈们讲，当年七五年发大水，我们这儿被淹死了很多人。后来洪水下降之后，上级派直升飞机来救济，结果因为飞机飞得高看不清楚，撂下的成袋子的干粮可砸死了不少牲畜呢。
　　 “澍河坡，河儿爬子泥鳅窝。”就是说我们这儿地势太低，适合泥鳅生长的意思。
　　 小非洲，小日本，牡丹，毛毛。就是我童年时最好的伙伴。人家称我们几个是五人帮。我们几个关系是相当地铁，铁到什么程度，像邻居老耿爷说的，“一个馍五个吃”，“一条裤子轮换穿”的地步。大人们也支持我们在一起玩，成群结队，在一起疯玩，虽然有时耽误了打猪草的活计，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讲，总比呆在家里闷着没人玩儿，自然要想着歪点子把家里闹得是鸡飞蛋打强得多了。
　　 我们村子是一个大庄，郭庄、徐庄、樊庄、张庄、罗庄混杂在一处。里面的人杂姓的多，其中又数我们耿姓的人最多。
　　 小非洲大名耿富强，人长得黑，是随他妈。他妈长得很奇怪，黑瘦黑瘦的，个子还低，整个人像从非洲迁移过来的难民。小非洲虽黑，人却长得精明能干。而且特别行侠仗义。后来我读到《水浒传》上的黑李逵，自然而然便想起了小非洲。有一次我们几个中最漂亮的一个小伙伴牡丹遭到邻村另一伙小孩子们的欺负，小非洲是第一个冲上去的，结果头上被一块砖头砸了一个大包。回家又遭到父亲的训斥，不是因为头上“负伤”，那屁股上肯定会结结实实地吃上一顿他爸爸臭气熏天的破鞋糕不可！
　　 当然因为他比较黑，也常被我们编了顺口溜嘲笑他“小非洲，黑不溜秋，你就是一条破泥鳅。炒一炒，煮一煮，我最爱吃大泥鳅。”初始他听到时会恼，冲上去跟人打架，可是后来听惯了，居然不恼了，除了我们一伙儿的之外，只跟其他的小孩子算账。
　　 相比之下，小日本郭铁柱则显得白多了。小日本这一名字是因为他的黄军帽。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小年纪的他居然是少白头，虽然农村人常讲“少白头，坐高楼”，他却不但没有坐高楼，而且还因为这种少白头，受尽嘲笑。有一次他和别人打架，还被人叫作“白头翁”。而这顶黄军帽，就是因为要遮盖他的少白头而戴上的。
　　 说也奇怪，他父亲也不知道从哪儿给他找来这顶帽子，为了不让别人叫他白头翁，他天天戴着这顶黄军帽，这黄军帽又和电影电视上小日本鬼子戴的那顶军帽差不多，都是帽沿特小的那种。为此，小日本便被人称呼开了。看来，这外号就是喜欢跟定他了。
　　 在我们中间，耿牡丹人如其名，长得特别漂亮。照我奶奶的话说，就是“人家脸上的东西就是会找地方，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每个都长得合适”。就是这个可爱漂亮的小女孩儿，因为她妈妈名声太臭而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那个美丽的戏子，却因为跟大队曲剧剧团的团长有一腿，被人称作破鞋。
　　 牡丹的妈妈是为了给哥哥换亲给牡丹爸做老婆的。当初两家对换，牡丹爸老实木讷，属于农村人说的一脚踹不出来个屁的那种。常言说，宁嫁劳改犯，不嫁老实蛋。可是这牡丹的妈妈为了给三十好几的哥哥换亲，不得不委屈顺从父亲的威逼。后来她因为喜欢唱戏，嗓子又好，加入大队剧团之后，却因为和五大三粗健壮威武的队长看对了眼，两人自此郎情妾意，难舍难分。偏偏被队长的胖婆娘捉了奸情，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并且被骂得狗血喷头之后，还给她家门前挂了一个破鞋，自此之后名声彻底坏掉了。
　　 所以，牡丹的漂亮，却因为妈妈的不贞而被泼了污水。常常有坏孩子对着她吐口水，骂她“小破鞋”，骂她是“小狐狸精”。尽管如此，这丝毫不影响她和我们的友情。她对我们相当讲义气，心地也善良得很。记得有一次，她手里紧紧握着一块糖来找我。看到我时，她告诉我，那是她外婆给她和弟弟买的，她的舍不得吃，悄悄放着准备和我一起吃。她用牙一咬，那块水果糖被她咬成了两半，一半递给我，另一半她自己放在了嘴里。我轻轻一吮那一半糖，那股水果清香，一下子渗入了我的心里，真甜啊！
　　 在我们五人帮中，最有出息的算是我们中学习最好，最懂事的毛毛了。他的小名叫毛毛。我们村里很多小孩子都有小名儿，像狗蛋啦猫蛋啦妮子了等等。毛毛的大名叫徐清华。据说他爹识得几个字，最是懂得知识的重要性，所以特别想让儿子长大后考上清华北大，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好在清华很替他爹争气，年年小学期中或期终考试或各类竞赛中都会抱回来个大奖状，这也使他成了我们学习的榜样。
　　 按说清华这样的好学生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才对。可是他不。平时只要作业一写完，保准会吆三喝四地叫我们一起出来玩。跳山羊，捉迷藏，过家家，抬花轿，丢弹子，扔沙包等等，玩的花样繁多。在我们这一群淘气包当中，清华总是总司令，他指挥着我们，很有老大的派头，这大概也是他喜欢跟我们一起玩的原因——当老大的感觉自然是很爽的。
　　
　　 我们在一起，除了学习之外，自然还有许多乐趣之处。
　　 我最喜欢和他们在放学之后一起割猪草。五个人兴高采烈地挎着篮子去割青草。田野里清风拂面，野虫叽叽。蝴蝶飞来飞去，闹腾不休。我和牡丹也就一会儿撵蝴蝶，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追蚂蚱。在我们中间，小日本和小非洲割得最快。清华的速度一般。我和牡丹就不行，毕竟是女孩子身体不壮实，还光顾着捉虫子玩儿，速度赶不上，便总是在日落回家之后篮子里的草很少。还是清华点子多，而且最懂得“怜香惜玉”，说是为了照顾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小丫头片子，就想了一个法子。
　　 他分别和小非洲小日本耳语了一番，于是小非洲和小日本就把自己篮子里的草倒到我和牡丹篮子里一小半，而他们自己则找来一些砖头，虚虚地掩在那一层薄草后面。这个法子用了几次，很灵，听小非洲讲，他妈妈接过儿子的篮子时，还夸奖他能干，把篮子塞得这么满实的，煮了几个鸡蛋奖赏儿子。可是不久这个法子就不行了，“罪行”暴露后，小非洲的屁股可是狠狠地挨了一顿，并且供出了徐清华这个狗头军师，受到小非洲和小日本家长的联合声讨。清华虽没有挨打，却也被爹骂得蔫头耷脸的，好长时间不理小非洲和小日本了。
　　 大家固然在有外敌时，相当抱团儿。可是时不时地搞些内讧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情。那一次，因为在玩过家家时，清华和小日本、小非洲争着要当爸爸。因为关键时刻可以亲妈妈也就是好看的牡丹一口。牡丹当妈妈。我则当布娃娃的姐姐。大概是因为牡丹太漂亮了，这些男孩子们便开始争风吃醋起来。我偷偷地问牡丹，她想让谁当爸爸。她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朝清华扫了一眼道“清华”。看来，大人口里的郎才女貌这词儿果然不是瞎掰扯的，原来在我童年时就有了典故了的。
　　 三人终于用石头、布、剪刀定了胜负——结果自然是清华胜了的，大凡是用脑子的事情，他仿佛有天赋似的，总能高人一等。清华在亲牡丹时，牡丹那对蝴蝶翅膀一样的眼睫毛眨啊眨，我看到小非洲和小日本眼里冒出了火苗儿，那原来就是妒火，丝毫不亚于大人之间争风吃醋那样的程度。
　　 但自此清华和小非洲、小日本结下了梁子，两人相约不理清华了，不想让他的小聪明遮盖了他们两个的风头，而且还私底下让我和牡丹作出一个单项选择题，要么认清华当朋友，要么认他们两个当朋友。我们很为难。仔细商量之后，决定采取中立。于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就出现了一幕奇怪的现实，清华在前面走，小非洲和小日本在后面走，我和牡丹在中间走。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大家谁也不和谁说话，各自走各自的。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周不到。大概小非洲和小日本终于觉得这样的现实也并不好玩。终于幡然醒悟过来，于是重新找到我和牡丹、清华，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宣布大家从此化仇家为朋友，彼此和好了。经此一役，大家的关系果然比先前更密切，更铁了。
　　 最好玩的时候当数晚上了。
　　 最好是有月亮的晚上。四周被月亮照得明晃晃的，偶然有些暗影，树影儿，柴垛影儿，房屋影儿，也都如同水墨画里的泼墨，神秘而典雅。我们一起扯圈儿玩，召集起许多小朋友，扯成一个大圆圈儿，我和牡丹还有清华、小日本、小非洲互相追逐着玩儿。从那些小孩子的手臂挽起的空隙里钻来钻去，一边唱着奶奶教给我们的《月亮歌》：“月亮亮，明晃晃，打开后门洗衣裳。洗得净，捶得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四书，念文章，进京得中状元郎。你看排场不排场。”
　　 在歌声里，孩子们你追我赶，抓住了一个，继续扯圈儿，另一个开始跑，跑啊跑啊，月亮那么圆，仿佛也被吸引住了似的，久久地一动不动，瞪大圆圆的亮眼睛望着，望着。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印象很深的还有我们在一起唱戏。村里每到春节或农历四月初八时，会唱两台大戏，或者曲剧团或者豫剧团或者越调剧团。春节是因为家家户户比较清闲，有时间来玩这些闲事儿。而四月份，接近农忙，要开个集会来准备农具或过夏的东西什么的。每逢这时，我们的快乐日子就开始了。只是我们的快乐并不在于看戏，而是演戏。有些曲目早已多次看过，连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已把一些情节烂熟于心。
　　 看多了就想表演一下，满足当演员的欲望。于是大家分好了角色。我们一起演曲剧《铡美案》，牡丹演秦香莲，我演玉妮。清华演韩琪。小非洲自然演包公。小日本只能演金哥了。这一场戏花费了我们很多心血。首先是道具问题。牡丹和我把家里的围裙拿来当裙子，我把两个姐姐的长围巾拿来当水袖。我们还把锅烟灰抹在小非洲的脸上，让他变得更黑更像包黑子。把春节写对联余下的红纸濡湿了，当口红抹在嘴上和两腮，那脸上便打扮得“猴屁股似的”（小日本语，他因为只当了个小孩子演员，心里有些不忿，见谁都不顺眼）。
　　 戏开演了，牡丹演的秦香莲闪亮登场，我和小日本一左一右当她的金哥玉妮儿，一边儿一声儿哭着叫妈妈。秦香莲一边儿大力甩着水袖，一边儿轻轻哼着没词儿的戏。清华演的韩琪上场，拿着一把木刀要杀她。刀子向她砍去的时候，她赶紧躲闪。腰里系的围裙太长了，一不小心，居然脚把围裙角儿给踩住了，结果绊倒在地，摔了个马趴。额头撞在一块土坷垃上，开始流出血来。她忍不住疼，居然大声哭起来。她妈妈听到消息后赶来，心疼地把她给抱回家去。好好一场戏被她的哭声给搅糊了。大家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再后来，更有太多值得记下来的事情，比如给邻居家狗蛋的小猫刮胡子，让它的叫春声更温柔些。再比如给我家的猪抹口红，气得它哼哼叫着直朝我们拱来，吓得我们差点踩两脚猪屎尿。再比如偷老徐头家的甜瓜，我们把瓜皮埋在地里，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被谁走漏了消息，每个人都结结实实被家长暴打了一顿。再比如我们一起去隔壁耿奶奶家偷她家的鸡蛋，在牡丹家偷偷煮了吃，害得耿奶奶老以为家里进了黄鼠狼，天天和邻居们讲一定要小心黄鼠狼，和人家骂着黄鼠狼这家伙最无耻，喜欢偷鸡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