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1999年圣诞前夕。英国伦敦剑桥大学。
　　 陈存山喜欢英国的冬天，因为在到英国留学前，他有十年时间生活在马来西亚，八年时间生活在新加坡，然而这两个地方永远都是酷暑难耐，一样地没有寒冷，更不会下雪。而英国则正好相反，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被冬天占据，即使进入盛夏也只不过昙花一现，这里的阳光永远是那么弥足珍贵。因此用陈存山的话来说，他经历过没有冬季的夏天，现在又感受到了没有夏季的冬天，他的世界终于平衡了；就如他的心态，只有获得了理想的平衡才不会有偏激和仇恨，这样的人生才会美好而和谐。
　　 的确，陈存山的世界就是这样，柔和而完美。五岁那年父母双亡非但没有改变他的人生，反而在继母苏文月的悉心调教下，前途无量地一路走了过来：二十三岁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毕业后，就考上了剑桥大学建筑系硕士，如今已留学两年，并且和在大学时一样保持着年年获得最高奖学金的完美记录；和生父温天许如出一辙的高大身材、英俊面孔，微笑间蕴含着阳光般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他还继承了生母余漫姝外柔内刚的温和性格，这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倍受欢迎，其中自然也不乏女性朋友的关注，然而——这也正是他最大的魅力所在，那就是他从不为身边的女孩所动，因为在他的心中，那个神圣的位置是永远留给自己最爱的妹妹陈安安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安安就是他的心肺，一举一动都让他无限怜爱与眷恋。
　　 所以即使已留学英国两年多，他也从没有因为与爱人远隔重洋而感到寂寞，除了上课和自习，剩下的时间他都是在餐馆里忙碌，为自己和安安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尤其是安安，她上高中时就离开了家，独自在外求学，虽然陈存山那时已经在大学半工半读，可又能帮她分担多少生活的压力呢？因此那几年安安的艰难可想而知，庆幸的是最后她终于考上了国立大学，而陈存山也顺利地来到了英国。这里无论奖学金还是打工的薪金都比新加坡高很多，再加上苏文月每月寄来的生活费，陈存山不但可以养活自己，还能负担安安全部的生活费——最苦的日子既然都熬过来了，现在更不能让安安因为钱而辍学！每当想到这里，陈存山只有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学习和生活中，这种沉重的责任感让他觉得无比幸福。
　　 如果说在他每天单调的生活之外还有什么调味剂来放松自己，那就是每周六早晨去学校的小教堂做礼拜了。陈存山其实并没有宗教信仰，只是偶然有一次经过那里，便立刻被里面圣洁素雅的气氛所吸引，坐在里面，疲惫烦躁的身心顿感安详宁静。从此他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尽管这里并不是每周都举行礼拜，他依然会在周六清晨如约到里面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充分享受一下短暂的悠闲时光。
　　
　　 2、
　　 今天又是周六，陈存山早早起床来到教堂。这次他不仅仅只是想来小坐一下，更要到圣坛前许愿。这是他在英国的最后一年，如果一切顺利，明年七月他就要拿到硕士文凭回新加坡了，恰好那时安安也大学毕业。早在来英国前他们就约定好，一完成学业就结婚，开始幸福的生活。然而眼看相聚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存山心里却开始莫明地不安起来。所以他决定今天到教堂许愿，保佑自己和安安能够平安度过这最后半年的分离生活。
　　 教堂的门早已打开了，看来今天没有礼拜，里面空荡荡的。可是陈存山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圣坛前已经有人在许愿了。那是个年轻女孩的背影，黑发披肩，似乎也是华人，穿一件长长的毛绒大衣，显得美丽高贵。陈存山呆呆地望着这背影，越发觉得和安安很像，渐渐地竟有些看入了迷。这时，一阵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醉，陈存山看到那女孩转过身来，正在看手中的一块怀表，那声音就是从怀表中发出的乐曲，陈存山记得自己曾在大学选修课上听过这首曲子，好像是贝多芬的《G大调小步舞曲》。他不想让女孩看到自己，怕惊吓到她，便连忙躲到椅子后面，可那女孩儿却从身旁的侧门出去了，全然没有注意自己身后的事情。
　　 许完愿走出教堂，陈存山从未觉得心情如此舒畅。是呀，有天父保佑，自己和安安一定能够平安团聚的；今天真走运，居然在清冷的教堂里看到了这么美的背影，回去一定要和室友佟杰好好吹一番，他非嫉妒死我不可！——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么个大少爷，还那么英俊，身边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呀？……嗨，我这是怎么了？没事儿想这些干嘛？赶快把心收回来！今天事情格外多，上午要去图书馆查资料，下午论文课，晚上还要去餐厅上班，而且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这两天生意格外好，今晚肯定会更加忙碌！加油哦，为了自己和安安一定要坚持到底！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加快脚步向图书馆走去。
　　
　　 3、
　　 此时陈存山看到的那个女孩儿却并没有这么开心。离开教堂后，她便上了Taxi独自一人去往机场。一路上，她的心情都很焦急，仿佛在祈祷着什么，一进机场就直奔售票厅，向服务员问道：“小姐，请问还有没有这几天从英国飞往新加坡的机票了？”
　　 售票小姐抱歉地摇摇头说：“对不起小姐，票都已经预订完了。每年这个时候机票都要提前几周预订才可以买到的。”
　　 女孩儿更加焦急了，她哀求道：“我也知道。可我是昨天才接到家里电话——我妈咪突然病危，要我想办法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求求您能不能想办法通融一下？”
　　 售票小姐为难地说：“您的心情我们能理解，我们也很同情您，可是很抱歉小姐，我们确实无能为力！”
　　 女孩想了想，又问道：“那会不会可能有人退票呢？”
　　 “也可能会有，不过这几天售出的机票座位都已经确认了，所以基本上是不可能再有退票的。”
　　 女孩儿很失望，脸上已经露出了欲哭无泪的神情。这时身后有人轻声说道：“对不起，小姐，可以先让我拿机票吗？”女孩儿回头一看，见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华人男孩儿，正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自己，她只好一脸歉意地站到了一边。这男孩儿走到售票台前说：“我是佟杰，昨天机场通知我有去新加坡的退票，我是来办手续的。”
　　 售票小姐看过男孩的证件，有礼貌地笑道：“好的，请稍等！”便在电脑前操作了起来，很快手续就办好了，男孩道了声谢，拿着机票走了。
　　 女孩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售票小姐：“小姐，刚才那位先生是去新加坡吗？”
　　 售票小姐一脸歉意地说：“是的，这位佟先生也是前天才来询问退票的，刚好昨天有人退掉了明天晚上飞新加坡的机票——不过……”
　　 女孩儿不等她说完已匆匆道谢跑开了。那个叫佟杰的男孩儿尚未走出机场，女孩儿很快就追上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漂亮女孩儿，佟杰一脸疑惑的问道：“小姐，有什么事吗？”
　　 女孩儿央求道：“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失礼，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是从新加坡来的留学生，昨天家里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咪病危，让我尽快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是现在已经买不到票了——求求你，把票让给我好吗？”
　　 佟杰不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可最终他还是摇摇头说：“我很想帮你，小姐，如果我买这张票只是想去新加坡旅游，那我现在一定会把票让给你的——不过，很遗憾，我是要回去奔丧的，我父亲刚刚过逝……所以我真的帮不了你。”
　　 女孩儿一时失去了理智，竟脱口而出：“你父亲已经死了，你就算回去也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了；可是我母亲还活着，如果我及时赶回去，或许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求求你，做一回善事好吗？”
　　 佟杰对女孩儿的话有些生气，他褪去了同情，冷若冰霜地说：“小姐，您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太自私了？”
　　 女孩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让眼前这个自己寄寓了最后希望的人反感了，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挽回。两人在原地对峙了足有一分钟，突然她泪如雨下，轻声道：“对不起！”转身跑开了。
　　 佟杰呆呆地望着她，仿佛被她的举动激起了自己记忆深处的某些往事。片刻，他回过神来，急忙追上女孩儿。女孩儿一直在低头抹眼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佟杰把机票递给她，轻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机票我让给你。”
　　 女孩儿猛地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佟杰轻轻点头，向她确认了自己的决定。
　　 女孩儿一脸歉意地说：“那……你不回家给你父亲办后事了吗？就算他活着时你不能见他最后一面，能赶上葬礼也好呀……”
　　 佟杰摇摇头说：“你说得没错，人已经死了，见不见都无所谓，更何况本来也不想回去的——可你不同，你才是真正需要这张机票的人！拿着吧，你还要去办转让手续，还要收拾行李，明天晚上就要上飞机了，时间很紧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也哽咽了，女孩儿有些不忍，正想再安慰他几句，他却将机票塞在女孩儿手中，转身跑出了机场。
　　
　　 4、
　　 下午五点整。
　　 陈存山春风满面地回到宿舍，毫无疑问，下午的论文课他又得了一个“A”。室友佟杰正在收拾行李，面前的箱子已经差不多被清空了。
　　 陈存山问道：“哎，你不是明晚就要去新加坡旅游吗？怎么把行李都清空了？”
　　 佟杰说：“去不成了。刚才去拿机票，正好有个女孩儿在等去新加坡的退票，她家人昨晚才通知她母亲病危，这个时候哪里买得到机票？反正我是去玩的，没什么正事，就把机票让给她了。”
　　 陈存山笑道：“你真善良。”
　　 佟杰淡淡一笑，说：“什么呀？我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里谈得上善良？”
　　 陈存山默默地看着佟杰——这个和自己同岁的男孩儿，英俊、优秀的富家少爷，却从没有架子，也不像其他家里有钱的男同学，身边总有几个美女左拥右抱。多数时候，他很静，或者说很冷，只有和陈存山在一起时才能感觉到他的热情与活力。陈存山也不知道佟杰为何会愿意与自己这个一清二白的留学生在一起，从他深邃的眼眸后面，陈存山总能感受到隐隐的忧伤。
　　 总之，他是个谜一样的人。
　　 陈存山这样想着，便不再多问，哼着小曲做自己的事去了。
　　 佟杰笑道：“看来你今天的心情不错，遇上什么喜事了？”
　　 陈存山神秘地一笑，说：“那当然！”
　　 佟杰想起了什么，好奇心顿时全无：“论文课又是‘A’！”
　　 陈存山笑道：“还有！”
　　 “还有？”佟杰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什么呀？”
　　 陈存山像宣布一件大新闻似的，大声说道：“今天早晨我在教堂里见到了一个很美很美的背影！你说，我们该不该为此好好庆祝一下呢？”
　　 佟杰忍不住乐了：“你遇见美女又不是我，我跟着庆祝什么？——你不会见异思迁了吧？你不是最爱你妹妹安安的吗？”
　　 陈存山收住笑容，一本正经道：“你别想歪了好不好？谁说我要见异思迁？我之所以觉得这个背影好看就是因为她像安安！”
　　 佟杰生怕他又要和自己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忙打断他说：“好了，好了，我信！我看咱们还是别庆祝了，再聊下去你该迟到了！”
　　 陈存山这才想起晚上还要去工作，忙看了下表，低声说了句：“糟糕！”便抓起外套，冲佟杰作了个鬼脸，跑出了宿舍。
　　 佟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眼中再次闪过无尽的忧郁。
　　
　　 5、
　　 晚上六点整，Sacer•Lee西餐厅。
　　 餐厅里挂满了红色的圣诞老人，正中间摆放着一棵被装扮得五颜六色的圣诞树，平安夜的气氛在这里被调饰得格外温馨。陈存山匆匆跑进工作间——还好，没有迟到。他迅速换好工作服，却已感到十分疲惫。他使劲深吸了两口气，希望回愎原先的积极状态，可偏偏就是力不从心。
　　 餐厅里，一位长着东方人面孔、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正独自坐在餐桌前，看起来好像在等人。果然，几分钟后，两个年轻漂亮的华人女孩儿手拉手走进餐厅，她们虽然有说有笑，但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表情显然十分忧郁，另一个女孩儿环视四周，立刻将目光锁定在中年男人身上，便拉着女伴向那边走去，中年男人看到她们也笑着站了起来。
　　 女孩儿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娇嗔地喊了声：“爹地！”中年男人对她疼爱地一笑，目光却随即转向了那个面容忧郁的女孩儿，关切地问道：“小溪，机票带来了吗？”女孩儿点头道：“带来了。”说着就从口袋中拿出机票递给了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仔细看了看，点头高兴地说：“太好了，手续很全，明天早上我就让人到机场给你办转让和座位确认，保你明天晚上能上飞机！”
　　 小溪听后喜道：“程叔叔，真是太谢谢您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说：“客气什么？你爸爸和我这么多年的老朋友，现在你来英国了，我当然要照顾你！而且多亏你，我们家菲菲才又多了个要好的朋友！”
　　 另一个女孩儿随即也笑了，对小溪说：“是呀，你走了我又要孤单好一阵呢，你可快点回来哦！”
　　 朋友的话似乎又触动了小溪的心事，表情不禁再次忧郁起来。菲菲似乎觉察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忙转移话题，拉起她的手说：“我想去洗手间，你陪我好吗？”
　　 小溪点点头，于是两个女孩儿有说有笑地走开了。
　　 中年男人顺手将机票放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他望着凌乱的桌面不禁皱起了眉头。恰好这时陈存山从工作间走出来，中年男人向陈存山招手道：“把这里收拾一下。”就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菜谱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