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
一
初冬的风漫天呜咽,塑料袋、纸屑和碎叶在巷子间蹁跹飞舞。夤夜,万家灯火皆熄,平凡的人们纷纷落入深度睡眠。一个女怀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一颠一跛走来,睡在襁褓中的婴儿乖巧地在妈妈怀里编织着稚嫩的梦。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老房子扼守的一屋宁静,少顷,“啪”地一声白炽灯亮了。晏明揉着被明亮的灯光刺痛的惺忪睡眼,趿着拖鞋打开门,眼前空无一人,尔后无意低头,眼下一个婴儿没收了他所有困意。婴儿的襁褓里塞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也听说你们的孩子半年前糟蹋了。前年男人带我来城里打工,今年五月初三生了这个孩子,后来男人在工地上出意外死了,我是个残疾又没有文化,养不起孩子,不能让他跟着我受罪,就请你们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抚养吧。
晏明收起纸条,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轻轻在他温润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抬头望着凛冽的风在黢黑的巷子里肆虐。
二
黄昏时分,熙熙攘攘的小吃街人声鼎沸,人们穿行在各种小吃摊前。贴有“陕西大刀凉皮”摊子旁晏明用他特有的爽朗笑声招呼着来往的行人,妻子张红梅在忙的同时不忘转脸看看身后趴在红漆斑驳的旧椅子上写作业的七岁大的儿子,看着儿子在喧闹中专心的模样,她一脸疲惫不禁淡去,心中顿时踏实许多。
儿子叫晏子归,爸爸妈妈都是平凡善良的人,耳濡目染,他很小就非常听话,当小朋友们都由爸爸妈妈带着去游乐园KFC电影院的时候,他依然懂事地留在凉皮摊旁。小吃街就是他的游乐场,留意形形色色的人是他最大的乐趣。每天黄昏会来一对情侣,他们很恩爱,女孩小鸟依人般傍着男孩的胳膊,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他们很守时,除了下雨,不然五点左右一定能看到他们,爸爸妈妈都习惯在这个时候多准备两份凉皮。后来男孩消失了,只有茕茕孑立的女孩默默来默默去,不久女孩子也不见了,以后就再没见过他们的身影。还有几个农民工,每天中午来,自带啤酒,一人两碗凉皮,边喝边吃,有时狼吞虎咽吃完匆匆走人,有时说说笑笑惬意悠闲。听说大楼即将竣工,再过几天他们就会离开,不过不用担心,客人们总是有来有去,新旧更替。从他记事以来,唯一一个总能看到的是一个捡破烂的女人,她来时不固定,但每天必来,或是上午或是傍晚。由于整日和垃圾相伴,她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但她不会留下,而是提着凉皮坐到小街一隅,将凉皮放在膝盖上默默咀嚼。爸爸妈妈明白她的好意,出于感谢和怜悯每次都会给她加倍的分量。女人不爱说话,除了身上有股味道,头发不乱手脸不脏衣裳虽旧倒也朴实,长相不丑,但晏子归就是不喜欢她,每次她看他的时候,那灼热的目光会让他很不舒服,害怕中泛着好奇。
三
日子一天天过着,小吃街仍然喧闹在平静的生活之中,但没有生活一直都是水波不兴波澜不惊的,故事往往发生在人们本以为生活不过如此的时候。
下午放学,晏子归背着书包离开校门时看见那个女人,她拖着麻袋一颠一跛地沿着马路挨个搜寻着垃圾桶里的可回收品,看着斜阳下她孤独的背影,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跟在她后面,想看看她的家在哪。大概十分钟,女人无意转脸,看见他跟在她的后面,微微吃惊然后开心地笑了,向他招手,不料他却迟疑一下扭头就跑。
“子归,子归。”女人焦急地喊着,子归背着大书包拼命地跑着。忽然,他心中泛起一阵无端的难受,他渐渐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女人拖着叮当作响的麻袋,艰难地赶来,他还想跑却不知为什么迈不开步子了。女人在离他有六米远的地方停住,用动情的目光看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子归见女人不再上前,心中回升些勇气,恐惧得到缓和。
“你有数码宝贝吗?”虽然天天能看到他,但她还是第一次和他讲话,拘谨中带着激动。
子归摇了摇头说:“没有,那很贵。”
“我有,你想要吗?我送你给。”女人笑着说,露出洁白的牙齿。
“真的?”子归露出惊喜的神情,他玩具很少,数码宝贝这么好的玩具班上全班也只有几个同学有。
“嗯,你跟我来,我家里有。”
子归跟在女人身后保持六米距离,不远不近,他对她仍有芥蒂,但可以看得出她不是坏人,因为她笑得很好看、亲切。女人的家在垃圾场不远处的杂草丛生的旷地上,用石棉瓦搭的一个简易的小房子,看着女人打开门进屋,子归站在门前犹豫一下,但随后便被女人慈爱的笑容和她身后一排排的玩具打动了。小房子虽简陋,但里面不乱,旧东西不少却被收拾的有条不紊。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玩具?”子归看着整齐摆在墙边的玩具惊奇地说。
“我捡的。”女人脸上一直洋溢着开心的笑容。那些玩具多是残缺不全,但其中数码宝贝是完好的,就是有点旧。
“你有小孩?”说着子归抱起那个数码宝贝。
“嗯。”
“那他呢?”
“你喜欢吗?”女人看着子归爱不释手地抱着她捡来的玩具,心中荡起说不出的激动。
“喜欢,能送给我吗?”子归眨着天真的眼睛看着她。
“好,送给你。”
“谢谢阿姨。”子归兴奋地说。
女人悸动一下,失神地看着他,良久,喃喃开口:“可以让阿姨抱抱吗?”
子归点了点头。女人抱得很紧,加上她身上的味道,让他很难受,片刻就急忙挣脱出她的怀抱。
夕阳下,喧嚣的城市日益繁华。子归抱着玩具离开了,女人站在门前望着他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轻轻地呼唤一声:“阳阳。”当听到自己告诉自己孩子的乳名时,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簌簌流下。
四
星期日是大多数人休息的日子,却是晏明夫妇最忙的一天,从早到晚几乎不住手。下午两点,女人来到摊子前买了份凉皮,然后提到一旁坐下将凉皮放到膝盖上,抬头见子归正看着她,和蔼地笑了。子归转过脸拽一下妈妈的衣襟,指着那个女人说:“妈妈给那个阿姨一个碗用吧,放在腿上吃多难受啊。”自从女人送给他玩具,他对她的忌惮已经完全冰释了,偶尔见面还会给她问声好。
张红梅看了看晏明,晏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们没有觉得儿子的想法有什么卑贱的地方,倒是感动于他幼小的善良与周到。张红梅拿过一个碗递给子归,笑着说:“你送去给她吧,然后等她吃完你再拿回来,怎么样?”
“好!”子归接过碗,转身刚走两步倏地失去知觉,闷声摔倒在地,手中的碗立刻摔成碎片,惹出一片慌乱。
远处的女人见状立刻放下手中食物,拖着一条不灵活的腿急忙跑来,等她跑到时子归已经被他爸爸抱在怀中直奔医院。张红梅慌张上前握着女人的手,说:“麻烦您帮我看下摊子。”虽然她们之间说话不多,但已经是好几年的熟人了,她相信她,甚至连放钱的小木盒子都未锁。女人机械地点着头,同时伸头张望抱着子归挤出人群的晏明。张红梅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赶紧跟了上去。
小小的混乱如一枚石子坠入浪花里,不一会就被淹没在小吃街喧嚣之中。女人落魄地坐在摊子旁,满心焦急,手足无措。看见刚才那一幕她恍然明白,儿子不属于她,她的焦急什么都不算,担心也是多余的,没人知道那是她的儿子,除了自己,但自己绝不能说,她给不子归安稳的生活,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默默关心,顺其自然。
晏明夫妇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坐在一身洁白的老医生面前,迫不急待地等着他开口。
老医生喟叹一声,说:“你们回去准备钱吧,过一阵子给孩子动手术。”
“什么!”晏明惊恐地叫出声来。
“这不病不能拖太久,孩子一天天长大,危险也就一天天增加。”
“医生,孩子到底什么病?”张红梅紧张地问,听医生的口气她有种不祥的预兆,心越来越虚。
“你们还不知道?”这回换成医生吃惊了。
他们相互对视一下,然后一脸茫然地摇头。
“唉,孩子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对他们这样父母表示出失望。
他们惊愕了,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那得手术费要多少钱?”晏明首脱离失语状态。
“十几万吧。”看得出眼前这对夫妇出身市井,家庭一般,老医生故意说得保守一点,就算这钱不够,再凑一点也差不多了。
五
自从回到家中子归就察觉出家里气氛不对了,首先爸爸妈妈经常窃窃私语到深夜,时而叹气时而争吵,以前的欢笑荡然无存,留下的是阴霾和焦虑。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体内有个叫心脏病的魔鬼夺走了他家里的欢乐。
半夜子归被尿憋醒,上完厕所听见爸爸妈妈还在说话。“老家七凑八凑弄了三万来,几个朋友那弄了两万,加上家里存的两万,一共才七万,离十万还差一截呢。”从声音里的忧愁可以想像出爸爸的表情。
“你看这房子能值多少钱?”
“房子卖了我们住哪啊?”爸爸的声音不由提高。
“那你说怎么办?让你到小吃街上挨家挨户找熟人凑,你又死要面子不去!”妈妈的声音也跟着加大。
“那能凑多少!一家一百几十的,我是要饭的啊!”爸爸的声音再次提高。
“房子也不卖,又死要面子,你成心想看着儿子等死啊!”妈妈喊着哭出声来。
子归的心随着屋里的吵架声越跳越快,直到呼吸困难,直到屋子晃动,直到天旋地转,然后失去知觉。
当他正次醒来已经是白天,干净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到进来,外面花园里绿叶婆娑,繁花似锦,单纯的鸟儿啁啾其间。门外传来老医生的声音:“得赶紧动手术,孩子病情恶化了。”
“到底得多少钱?”爸爸问。
“你先准备十三万动手术,其它的以后再说。”医生理解他们的处境,更理解他们的心情,他报出的是最低数字。
看着子归日益消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晏明夫妇心急如焚,但十三万仍然遥遥无期,他们逐渐陷过悲伤逼向绝望。外面皎洁的明月给小巷洒上一层清冽的光辉,灯光下儿子安然入眠,看着儿子憔悴苍白的脸,张红梅心痛得无以复加。儿子还这么小就这么懂事,自从知道自己得病以来就没有哭闹过,还努力在爸妈面前表现出稚嫩的坚强,上天给了她这么好的一个儿子,难道现在又要狠心要带走?那当初为什么又要给她!
回到卧室,晏明边皱着眉头边抽着烟边数着刚从小吃街上几十个熟那凑来的一万多块钱。“都是他妈小气鬼,生怕老子不还他们,真当打发要饭的了。”晏明越想越生气。
“行啦,能给点已经不错了。”张红梅坐到床上,整理着被数乱的钱说:“房子有消息了吗?”
“巷尾的老张想买,但他说最多出四万五。”晏明将烟掐灭,椅在床头也没有心情生气了。
“这不是讹人吗!咱这房子虽然旧,但面积不小啊。”
“讹人怎么了?咱们还得眼睁睁给他讹,哪还有时间等下去啊。”
倏尔,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你把钱收一下。”张红梅说着起身开门去。门打开,除了半个明月,巷子两头空无一人,但地上有个鼓胀的黑色布袋,张红梅提起沉甸甸的布袋,打开后不禁惊呆了,满满一下钱。
“这会是谁呢?”晏明将钱倒在床上,感激大于好奇。
“会不会是她?”张红梅看着床上的钱第一个想到的是子归的亲妈,这些钱除了十几张一百几十张五十的剩下全是零钱,各种面额都有,甚至还有几乎绝版的一分钱硬币。
晏明没说话,拿出计算器低头着加着眼下的钱,半个小时之后,他把计算器递给张红梅,沉默着点了支烟。47231.27元,张红梅盯着小数点后面的两位数,看了很久,然后趴到晏明的怀中失声痛哭,“我们一定要把她找到,哪怕要我当子归的干妈都行!”
晏明紧紧地把妻子揽在怀中,声音沙哑着说:“我们对不起她,把儿子给了我们,还替我们救了儿子的命。这些钱是她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张红梅哭泣一会,抹去泪水,说:“你说她会不会就在咱们身边?”
“应该在,不然怎么会知道儿子有病了呢?”晏明揩去眼角的泪滴说:“先给儿子治病,病好了咱们再找。”
“嗯。”张红梅看着那一堆散钱泪水再次溢出眼眶。
六
子归精神恍惚地躺在手术台上,眼前穿着白衣服带着白帽子和口罩的医生们围拢在他身边,手术灯陡然明亮耀眼,他渐渐合上沉重的眼皮。
当他再次醒来时,看见守在身边的爸爸妈妈脸上的焦急释化成一抹释然的笑容,看见明媚的秋阳普照大地,看见窗外风从树桠见穿过,他想撒尿,疼痛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手术很成功,子归的逐渐好转,亲人一天到晚陪在他的身边,给他讲故事或和陪他聊天,有时是爸爸有时是妈妈,偶尔爷爷奶奶舅舅叔叔邻居也会来看他。
这天,妈妈出去买饭,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忽然他听见有人在敲窗户,转过脸看见捡破烂的女人泪痕斑斑地看着他,较之前一阵子她邋遢许多。“归子传伤口还疼不疼啊?”女人趴在窗前,心疼地说。
子归摇了摇头,懂事地说:“不疼了,谢谢阿姨。”
女人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呜咽着说:“子归赶快好,好了阿姨给你买新玩具,好不好?”
“好。”子归露出天真的笑脸,开心地说。
这时,透过绿色树叶间女人看见张红梅提着小保温桶匆匆赶来,她赶紧抹了一把泪水,说:“千万别跟妈妈说我来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