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晌午，太阳毒起来，院子里精神了一上午的树开始打蔫儿，祖父躲回了他的小南屋，外祖父却不倦怠，没人陪他玩，他就自己摆象棋子儿，摆着摆着，身上一阵痒痒，往身后的树干上蹭两下，还痒，他就把汗衫撸下来扔在膝盖上，两只手在后背上抓挠，抓了一会儿，捡起汗衫儿，眼睛贴在领口袖边儿上仔细找。他眼神儿不好，看东西的样子就象用鼻子闻。“闻”了半天似乎并无收获，就烦躁起来，冲小南屋敞开的窗子扯嗓子叫：“瘸驴子！瘸驴子！”
　　 寂静的小南屋传出咳嗽声，不大一会儿，祖父一瘸一拐从南屋出来，气哼哼地说，刚栽楞一会儿，你这叫丧似的又叫唤啥？外祖父嬉皮笑脸地把汗衫递上去说：“帮我瞅瞅，这上是不是有虱子，我还以为虱子早绝种了呢，可咋这么咬呢？”祖父没好气地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来，扯过汗衫，认真地翻了几翻说：“老瞎马！净头发茬子能不咬？剃头也不围严实点儿！”他连用指甲抠带用嘴吹，把头发茬子弄净了，把汗衫扔给外祖父，外祖父嘿嘿笑。
　　 院外有卖豆腐的叫声。祖父起身回南屋拿个小盆儿出大门去了，回来时盆里盛着一小块豆腐，外祖父凑过去趴在盆口上看看，问，你买一块豆腐够谁吃啊？祖父：“我自个儿吃呗，小春他们不爱吃，她妈又不在家。”外祖父：“那我呢？”祖父：“上次炖豆腐你不是不吃吗？”外祖父：“那天我是烧心不想吃，谁说我今个也不吃了？”祖父：“×！就你事儿多，要吃自个儿买去！”他把小盆放在北屋窗台上，转回来坐在他的小南屋门槛儿上，抓起门边一把扇子扇起风来。外祖父果真回他的西厢房摸个果盘子出去了，转眼也端回一小块豆腐，也放在北屋窗台上，眼皮撩也不撩祖父，嘴里嘟哝：“不兴跟我一锅炖哦！”祖父：“×！就跟你一锅炖！咋的？”外祖父：“那我叫小春酱炖，多搁酱，齁死你这个老齁巴。”祖父：“你个老东西，够故懂的！你他妈调理我吧，调理死我，你给我送终！”外祖父：“美得你吧，指不定谁先死呢，我要先死你还得给我披麻戴孝呢！”祖父：“那你这会儿就咽气！快咽！”外祖父：“我咽气？我咽气怕你嗷嗷叫唤。”祖父：“我叫唤？你死了我烧高香磕头，省得还得天天哄你玩儿。”外祖父扑哧笑了，祖父也扑哧笑了，两张满是皱纹的脸洋溢出孩子般的天真。
　　 有人开大门。小春的声音：“我回来了！”
　　 小春汗流满面地推着自行车进来，车把子上挂着几个油渍麻花的塑料袋 ， 她四岁的儿子小兔从车后架上出溜下来，晃着手里的三根冰棍儿冲两个老人跑去，边跑边喊“大太姥，二太姥，分冰棍儿！”
　　 正屋中厅，两个老头坐在大圆桌前的靠背椅上，小兔拱在他俩中间，小春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往桌上倒腾：一快餐盒鲜亮的油爆虾，一只金黄的香酥鸭，一包青翠碧绿的炝芹菜。祖父看着这些东西眉头皱起来嘀咕：“买，买，一天净知花钱买！自己捅咕一口吃的就费多大事了？支门过日子这么大手大脚！”外祖父应和着：“嗯呢，过日子照她妈远去了，她妈打小就仔细。”小春象啥也听不着似的往盘子里撕着鸭肉，顺手还塞嘴里一条儿，若无其事地嚼。
　　 良子扎个花围裙，一手擎一盔子米饭，一手托一小盆稀饭象演杂技走钢丝似的从厨房奔桌子而来，手里的东西看来很烫，他“咝溜！咝溜！”吸着气儿，小春迎上去接盆，一接，烫得嗷的一声，差点儿把盆扔了。
　　 小春把手甩得跟布条儿似的，良子慌忙放下东西看她的手，小春哭丧着脸把手指举给他：“瞅，都红了。”外祖父慌忙过来抓起她的手指放在嘴边吹，小春咧着嘴半撒娇似的叫：“老爷，使劲吹！使劲吹！”祖父坐在那横楞着眼睛对小春说：“你接它干啥？你能耐呀？他端烫你端就不烫？”又冲良子：“端粥也不知道垫块抹布？年轻人干啥就是没谱，毛毛愣愣的！还瞅？还不快给她抹点儿酱！”良子不知所措地转身要去找酱，小春冲他挤挤眼睛，又冲祖父和外祖父说，我吓唬你们玩儿呢，没事了，不疼了。
　　 良子再把一小盆热汤面条端上来，刚要摘围裙，小春瞅瞅他：“花卷呢？”良子：“哎呦！熥完忘拿了。”又小跑着去端花卷。由于脚步紧凑了点儿，临到桌子边儿便又出了个状况，盘子一栽歪，两个花卷骨碌碌滚地下去了，小春忙猫腰去捡，一边责怪道：“咋不稳当点儿，这还咋吃？”良子：“我不是着急吗？还得往医院那边送饭去呢。”他接过小春捡起的花卷说：“扔了吧。”随手扔进桌子底下的垃圾篓，祖父冲他努努下巴说：“瞅瞅，多败家！”
　　 良子再从厨房出来时，手里巳经提了保温饭盒。他对小春说：“我送完饭直接去上班了？”小春问：“咋不回来吃呢？”良子说：“下午公司有个挺重要的会，得提前去准备准备。”小春说：“那你先扒拉一口再走吧。”良子：“不用了，也不饿，你们吃吧！”小春把留在塑料袋里的几块鸭肉和一点虾赛进装饭盒的方便袋，又起身从身后的冰箱里拿出两个面包和一袋牛奶塞给良子，对他说：“下午要饿了就用这个垫巴垫巴吧。”良子答应着出去，院子里传来发动摩托车的声音。
　　 小兔看到面包，就想起了自编的顺口溜，他用筷子敲着桌边说唱似的念叨：“二太姥的花卷儿，大太姥的面条儿，姥和妈的米饭，小兔的面包……”
　　 小春把孩子从二老中间抱出来，说：“咱们吃吧。”她先把俩鸭腿分别夹进俩老人的碗，又扯下一块胸脯肉往小兔碗里撕肉丝儿。俩老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桌子不动筷，小春说：“咋了？吃啊！”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豆腐呢？”小春：“哦！那两块豆腐啊，我放冰箱里了。”俩老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同时撅起嘴巴。小春也没注意他们的反应，继续说：“有这么好的菜还吃那玩意干啥？要吃明天炖吧。”祖父鼓着腮帮子不做声，外祖父用筷头扒拉着盘子里的虾，叹着气说：“唉！你妈在不在跟前儿就是不一样，唉！不一样啊，老棺材瓤子说话不当令啊。过晌打个电话，叫你妈回来！麻溜回来！”祖父也附和着：“老搁人家呆着干啥？躲清静去了？”小春这才发现他俩又闹情绪了，她佯装看不出来，边嚼饭边随口敷衍：“喔，是该回来了，去了好几天了，人家有啥待头啊？下午我就给表姐打电话。”她说着把一小勺饭送到小免嘴边，小兔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躲勺子。小春眉毛一竖说：“干啥？好好吃！”小兔嘟哝：“不吃肉饭，吃果酱面包。”小春：“面包不是早晨吃的吗？”小兔：“爸爸还吃呢！”小春：“爸爸有事吃不上饭了才给他面包。” 小兔：“那我吃果酱拌饭。”小春：“果酱没了，明天买。” 小兔不容分说就往地下挣，边挣边叫：“不吃鸭肉，鸭子臭！臭鸭子！”小春往回拽，小兔使劲挣，硬把小春从椅子上带了下来。祖父这时手扶椅子站起身，向小兔摆摆手说：“来，大太姥有好东西。” 小兔听说大太姥有好东西给他，就挣脱妈妈的手跟大太姥向屋外走去，不大一会儿功夫两人回来了，小兔笑嘻嘻的，手里拿着半袋白糖，他冲小春把白糖一举说：“我吃糖拌饭！”小春嗔怪地看着祖父说：“爷，你怎么又惯着他吃糖啊？他牙不好。”祖父说：“没事啊，就你们娇性事多，还不能吃糖？你忘了？你小时候我在糖厂，三天两头分糖，你睡觉嘴里都含着糖块儿，半夜醒了还咯嘣咯嘣嚼，牙不也好好的吗？”小春说：“那是特殊情况吗，老提它干啥？人家大夫都告诉了不能给孩子多吃糖。”祖父说：“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小春生气地嘟囔道：“咋就这么没文化儿呢？”小兔见有大太姥撑腰，更硬气了，他举着糖袋跳着脚喊：“我就吃糖拌饭！就吃糖拌饭！”小春瞪他一眼，伸手去抢糖袋，边耐着性子哄他说：“乖，听话，明天买巧克力。”小兔不撒手：“不！不听话！”小春抓住糖袋，小兔使劲一挣，噗！纸做的糖袋扯成了两半儿，哗啦一下，糖全撒了，顷刻间，地上，小兔的衣服上、鞋上这下全是白糖。小春再也压不住火了，照小兔屁股就是响亮的一巴掌，小兔哇地哭了，一边哭还一边蹲下身去用小手抓地上的糖，小春一看气更不打一处来，她一把将孩子搡到旁边儿，用脚踢踏着地下的白糖，嚷着：“吃！吃！我让你吃！”小兔眼看快到嘴的白糖就这样被妈妈的鞋底儿糟踏了，伤心欲绝地仰倒在地，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样子凄惨而无助。小春拉他起来，他使劲蹬腿儿，小春索性一甩胳膊，把脸扭到一边，不再理他，任他尽情哭。祖父在旁边已经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他的脸被气憋得通红，此刻他终于憋不住了，把筷子一摔，冲小春吼道：“打！打！打我！往我脸上打！都是我贱的！”小春正窝着一肚子火和委屈呢，事是祖父挑起来的，他不来火上浇油也罢，他再一火上浇油，小春都快爆炸了，她冲着祖父歇斯底里了：“你是他爷还是我爷？净帮他欺负我！你就惯这小混蛋吧！使劲惯！使劲惯！”她眼泪噼里啪啦象蹦豆一样蹦出来，同时又发疯似的接连给了孩子两巴掌。一直旁观没参与的外祖父这时吃不住劲了，一边冲过去拦着小春，一边叫：“干啥？干啥？还没个完了！这个闹得慌！还让人吃饭不？”祖父哮喘着站起来扶着椅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多余！我多余！”他走到门口被什么东西差点拌一跤。
　　 小春立在那里，像个鼓气儿的青蛙，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当祖父走到门外时她才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已方才的失控，连忙追上去，边追边叫：“爷！爷！”祖父不理她，她赶上去抱住祖父的胳膊不撒手，连连央求：“别走！爷，回来吧，听话啊，好爷……”这时外祖父在屋里高叫：“春儿！春儿！”小春松开祖父回身问：“干啥？姥爷。”外祖父：“面条汤还有吗？给姥爷蒯点儿去！”又象自言自语般地说：“有能耐真走啊，老灯!不吃省下了！他还作妖了？”祖父猛然站住脚，回身瞪着屋里，带着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的伴奏声说：“你这老犊子哎，这是老吕家，你他妈说了算啊？我走？我走都成你的啊？我差啥走？”小春见外祖父也来添乱，气又不打一处来了，她口不择言地冲屋里嚷：“姥爷，你说啥呢？你能不能懂点事儿？”
　　 家里小春这边是闹得热火朝天，医院良子这边，空气却几乎冻结了。
　　 病房里，良子端着饭盒给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的父亲喂饭，良子母亲坐在对面的床沿上一边削着苹果皮一边絮叨着：“良子，不是我说你，你虽然是老吕家的上门女婿，可你还是我们的儿子啊，我和你爸这边你也不能不操点心啊，你弟弟没成家，不知事，再说他在那外国企业上班也没时间顾家，你不能把整个心思全都放在老吕家啊。”良子：“妈，我知道。”母亲：“你还知道？你爸在这住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好不坏的，是该出院还是该到大地方再好好检查检查你得拿个主意啊。”良子：“这事我想了，等公司忙过这阵，小春学校也放暑假了，我带爸去趟北京。您别着急，我问过省医院的专家了，他说爸这病主要是需要慢慢调养，到哪里也基本都是这个治疗方案。就先住着吧，住院押金我昨天已经续交了。”母亲：“忙！忙！老是忙啊。”良子父亲打断她：“孩子忙就是忙嘛，你以为都象你一天在家没事？”母亲沉下脸说：“你就说我的能耐！我呆着没事？要没我这个保姆黑天白天伺候你，你不窝吃窝拉才怪呢?谁管你？”良子父亲闭口不言了，他摆摆手推开饭盒。良子放下饭盒对母亲说：“妈，我今晚要是不加班，我来护理爸。”母亲：“唉，你要能来替替我敢情好，我回去歇一宿，这些天睡这死床，颤颤巍巍的，腰都快折了，你爸点滴晚间还老起夜，没一晚睡个囫囵觉。”良子放下手里的饭盒，又对母亲说：“妈，公司下午有要紧的会我得赶紧走，一会儿你吃完，饭盒就放这里吧，我晚上过来再刷。”母亲：“有事你就快点走你的吧，不用管了。”良子要走，母亲又叫他：“哎，良子，吕春这几天都忙啥呢？咋一趟都不过来看你爸呢？”良子：“她姨姥病了，让她妈去陪几天，家里有那俩老人，小春出不来了。”母亲：“哼，她家的是老人，咱家的就不是老人了。”良子低下头。良子父亲又插嘴：“你少说几句吧。” 良子母亲不理他，又继续说：“她不来拉倒，你再来把我小兔给我带来，我孙子不管跟谁姓他都是我孙子。“行！” 良子痛快地答应。
　　 午后的院子十分安静。祖父和外祖父的小屋里都传出跌宕起伏的鼾声。小春好不容易把他们都哄睡了，自己在墙角儿的自来水龙头下洗着抹布、围裙、孩子和老人的衣物。小春母亲抱着小兔坐在树下阴凉处的凳子上。小兔困得上下眼皮都直往一起粘了，两条小胳膊却还死死箍着姥姥的脖子，仿佛稍一松手姥姥就会跑了似的。母亲被箍得满头是汗，她爱怜地端详着孩子的小脸，轻声数落着小春：“这么几天孩子就让你伺候瘦了，你呀，多大才能学会当妈呢？”小春噘着嘴说：“你就心疼你外孙，也不心疼心疼你闺女，人家也瘦了嘛。这几天啊，都快让他们仨给折腾疯了，你再不回来，我就离家出走了。”母亲：“你寻思我不着急回来啊？昨天我看你姨姥好点儿我就想走了，可一提走你姨姥就抓着我的手掉眼泪，这么就又多呆了一天。”小春：“她家里不是有那么多人呢吗？”母亲摇头叹息道：“自己搬出来过不少日子了。你表姐婆家一大家子人，你那半身不遂的姨夫又搬过去住了，老老小小七、八口子挤在两间半房里，你姨姥那么刚强的体性能呆得下去吗？你姨姥命不好啊，你那个表舅没结婚就死了，你大姨又走在了她前头，儿女都没了，就只有你表姐这么个外孙女，你表姐懂事、孝顺，可她负担太重啊。”小春：“姨姥这么大年纪了自己过，有点事儿咋办呢？”母亲：“你表姐偷空过去帮她洗洗涮涮，买买粮买买菜什么的，两头跑呗，唉！不容易！你看你表姐，多见老，哪象不到四十的人呢？”小春：“我看干脆把我姨姥也接咱家来得了，两个也是赶，三个也是放……”母亲打断她说：“尽说虎话！养牲口呢？”小春吐吐舌头笑：“打个比方嘛。”母亲：“唉，说心里话，要真有那条件，我可不真想把她经管过来咋的，可咱自己还顾不过来咱这一窝儿一块儿呢。”母亲看小春往凉衣绳上搭东西，想起了什么，她问：“你爷、你姥爷的床垫子、被褥，你这几天都晒了吗？”小春一拍脑袋说：“哎呀，都忙乎懵了，忘了。”母亲：“你看看你，我走时现嘱咐你的，夏天铺盖好返潮，不勤晒，睡着不舒服还做病，他们自己又不知道晒，你呀！”小春：“星期天我去商场挑厚毛毯给你们仨一人买一条回来铺床上，都说毛毯隔潮隔凉。也不用晒，忘了也没事儿。”母亲：“那得多少钱？”小春：“挣钱不就是花的吗？”母亲：“有现成的东西铺还花那钱不是败家？晾凉晒晒能麻烦到哪去呢？怕忘不会长点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