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这时在母亲臂弯儿里发出了细微的鼾声，母亲小声说，孩子睡了，我去把他放下，你也进屋眯一会儿吧，没洗完搁那待会儿我洗。说着抱着孩子进了她的屋。小春擦擦手，回到自已的卧室，用拳头捶了两下后腰，然后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
　　 小春刚迷糊没两分钟，床头的电话响了，她稀里糊涂抓过话筒，话筒刚一搭耳朵边，她就扑棱一下坐了起来。
　　 撂下电话，小春踢哩趿拉跑到母亲的屋门口，冲屋里叫：“妈，我上学校去了。”母亲：“上班时间还有一会儿呢，你忙啥？”小春：“我们班那个中午吃小饭桌的孩子在校门外被摩托车刮了。”母亲：“啊呀，伤得中不中啊？”小春：“我没顾得上细问呢，一会到那就知道了。”母亲：“那你快去吧。”小春跑到门外又回头喊：“妈，孩子下午就不送托儿所了，搁家你看着吧。”母亲：“我知道，你快走吧！”小春登登登小跑着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外祖父打着哈欠从他的西屋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每经过南屋窗根儿时就栽楞耳朵听听，听了几轮，见里面还没动静，他不耐烦了，清清嗓子对着南屋窗户唱了起了歌儿：“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呀个读也读不够……”不一会儿，屋里回应起了咳嗽声，外祖父高兴地朝屋里叫，老驴头子，醒了？祖父的声音：“老瞎马，又来闹吵我了？我懒得搭理你。” 外祖父一睑坏笑地奔向树根儿底下的象棋盘……
　　 小春母亲牵着睡眼惺忪的小兔从北屋出来，她见俩老人起来了，就松开小兔，到南屋、西屋把被褥倒腾出来搭在绳子和树杈上，之后从墙根儿拎起一只菜篮儿，扯起小兔向大门外走去，跨出大门又回头嘱咐俩老人：“爹，爸，把大门插上!在院子里别出去哦，外面车太乱。”她从外面把门推严，听里面插门的声音响过了，才放心地离去。
　　 经过胡同口时，她碰见了聚在一起正兴高采烈淡论着什么的几个邻居，邻居中有人和她打招呼：“老吕大嫂，你可真有命，刚搬来不到两年就要有楼住了，等着搬新楼吧！”“啥？上啥楼？” 小春母亲疑惑不解地问他。另有人抢着回答道：“这么大的好事你还不知道啊？咱这片平房要扒了，要盖楼，开发商上午都来测量了。”“啊？又要盖楼？”小春母亲愣住了，嘴张得老大，像挨了当头一棒。
　　 小春母亲牵着小兔在街上茫然地走着，她似乎忘了是出来买菜，菜市场过了她也没停下脚步，就这么一直往前走，她心里乱糟糟的，嘴上不由自主叨咕：“又要盖楼，又得搬家，又要盖楼，又得搬家……”，小兔听姥姥叨咕楼，兴奋起来，摇着小胳膊背起妈妈教他的古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还举起小手向天空抓挠着喊：“摘星辰喽！”小春母亲一激灵停住脚步，她低下头，眼睛盯着孩子的脸，若有所思地瞅了半天，然后附身抱起孩子，看着他的眼睛问，兔儿，你想住楼吗？“想！冬冬家、小露家、朋朋家还有楠楠家都住楼，就咱家没有，姥姥，咱家咋没楼呢？”孩子清脆甜润的声音里充满着渴望。姥姥在他的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口，阴郁的面容浮出一丝艰涩的笑意，用慈爱而柔和的语气轻声说道：“咱家也快有了”
　　 小春和良子今天回来的都比较晚，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就带好母亲给弄好的吃喝，领上小兔准备去医院。良子去替他母亲陪护，小春今天能脱开身了，也去医院看公公，同时再看那个受伤住院的学生。
　　 小春母亲从街上回来一直心事重重，她有话要跟良子和小春说，见他俩忙，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在他俩要迈出门槛的当儿，母亲终于憋不住了，她问了一句：“咱们这片平房要拆了盖楼，你们听说了吗？”良子和小春对视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地应道：“嗯，听说了。”说完这一句，他们就匆匆出去了。
　　 小春母亲望着他们的背影纳闷：“这么大的事儿，知道了咋还这么稳当呢。”
　　 小春和小兔天黑以后才回来，他们来到母亲房间，母亲没在。祖父和外祖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家里有两台电视，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母亲屋里，母亲、祖父、外祖父他们三人看。小的，放在小春屋里，小春他们三人看。小兔见大太姥和二太姥在看电视，也挤到他俩中间凑热闹。屋里此时又闷又热，小春走到墙角把电风扇打开，一边说：“这么热舍不得开风扇，能省几毛钱啊？两个傻老头！” 说完她又奔厨房去了，她知道，母亲这时如果不在卧室看电视，十有八九是在厨房里洗洗涮涮。
　　 她推开厨房门，母亲果然在，与往天不同的是，她今天没干活，正坐在椅子上抽烟。小春见她抽烟，不高兴地说：“妈，不是说好戒了吗？咋又抽？你的肺不能再抽烟了。”母亲说：“今天馋了，抽一口，明天指定不抽了。”母亲问：“那撞坏的孩子咋样了？”小春：“没有内伤，不要紧了。” 母亲又问：“春啊，离七月十五还多长时间呢？” 小春：“老远呢，干吗呀？” 母亲：“我想给你爸上上坟，不等到七月十五了。” 小春：“哦，那哪天我陪你去。” 母亲说：“哪天再说吧，你先坐下妈跟你说点儿事儿。”小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母亲身旁。母亲问：“良子今晚在医院住了？” 小春说是。母亲：“春啊，我今天下午给街东你表叔挂了个电话，托他给我找房子。” 小春：“找啥房子？” 母亲：“盖楼的事你们不是也知道了吗？我想好了，这次拆迁你们就买楼吧，别陪着我们搬来搬去的了，我身体虽说不大好，可也不是七老八十，对付几年还没啥事，再找个平房，宽绰、冬天不冷就行，你爷、你姥爷跟我也遭不着啥罪儿。” 小春一脸惊诧地望着母亲的脸说：“妈，我不是早就说了要养你们一辈子吗？我咋能把你们丢开不管呢？”母亲：“你已经尽心了，不是你不管，是咱这个家不好管啊，因为你爷、你姥爷不能上楼，这些年都搬了几回家了？每次把你和良子都折腾成啥样啊？搬一次得扒一层皮，就说搬到这儿盖这小南屋和西厢房吧，良子累得吃着饭都睡着了，平时呢，就更不用说了，自打结婚，你们哪过过一天消停日子？你们一天对着老小孩、小小孩，一会这个哭，一会那个闹的。你们的苦妈心里知道，妈这回拿定主意了，说啥也不再拖累你们了。” 小春把头倚在母亲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睛说：“妈，你说啥呢？你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一个老人照顾俩更老的，我能放心吗？爷和姥爷都这么老了，要是哪个半夜三更突然病了，你自己咋办呢？你是能背还是能抱啊？” 母亲叹口气：“走一步算一步吧，先不想这些，如果当初人家良子不同意倒插门儿，我不也得自己领着他俩过吗？你能天天回来陪着我？”小春“那我就不嫁呗。”母亲：“净说孩子话，那以后要是家家都一个闺女，就都不出嫁？”小春：“我不管！”母亲：“就算你们愿意跟我们将就，小兔呢？我们还老这么委屈孩子？孩子啊，可盼上楼了，人家孩子生下来就住楼，咱们小兔都四、五岁了，还不知道住楼啥滋味呢，”小春说，那咱们这回就都上楼。母亲：“又说胡话，要能住楼不早就住了？何必被这楼撵得这搬那搬的呢？”小春：“我不是说笑话，我说的是真的。”母亲：“你姥爷看不清楼梯，一走就蹬空。你爷哮喘，腿脚又不好，爬不上去。就算住一楼，他俩不用上下楼梯，可他们又在哪活动呢？他俩岁数越来越大，又都风一阵雨一阵的，放到外面去谁能放心呢，也就能在自家院子里活动活动，可楼房的院子又在哪儿呢”小春皱起了眉头叹口气：“唉！可也是啊，这有的要上楼，有的又上不了楼，唉！看来还只得分两伙了。” 母亲：“就按我说的办吧。”小春沉吟片刻，突然认真地说：“妈，我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母亲：“啥主意？”小春：“我想和良子离婚。”母亲：“啥？” 小春：“我是说我和良子离婚，让良子和小兔上楼，咱俩和姥爷、爷爷再找个平房搬出去住。” 母亲眉毛倒竖起来：“你这也叫主意？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多活几年！” 小春吐了一下舌头，拍拍脑门说：“那咋办呢？要不……要不就这样吧，”：母亲：“又有啥主意？”小春：“要不干脆就把爷和姥爷送托老院得了，那样大家就都省心了”母亲听了她这话半天没做声，她盯着小春，一向柔和的目光竟然变得凌厉起来，这目光让小春发毛，小春用肩膀碰了一下她，撒娇般的说:“你别这么瞅我，我害怕。”母亲这才冷着脸说：“你咋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送哪个托老院？好的，那得多少钱？咱们送得起吗？不好的，你没看那电视新闻？不好好伺候不说，还虐待，把老人捆到床上，不给吃喝，渴了给喝尿，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滚着爬着，也得带着他们，不能让他们去遭那罪，虽说俩爹都没生过我，我也不能那么狠心……”母亲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推，由于激动，她的脸都涨红了，小春听来听去，懵了，她眼睛紧盯着母亲的眼睛，半天不眨，继而又打断母亲的话：“你停停！妈，你说啥？俩爹都没生过你？那姥爷是你啥？你糊涂了吧？”母亲恍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她沉默了，使劲抽了两口烟，最后掐灭烟头，叹了口气说：“唉，瞒着的事早晚有一天会说漏兜，漏就漏吧，啥事也不能瞒一辈子，打小瞒着你，是怕你和姥爷隔心，现在你也这么大了，知道就知道吧。我不是你姥爷亲生的，我是她在赶牛道上捡的，快冻死了，硬是用心口窝焐过来的，这是你姥姥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她要不亲口告诉我，谁说我都不能信。你姥姥一辈子没生养，他们把我当亲闺女，虽说家里穷，跟他们没吃香喝辣，但他们也没弱待过我，养育之恩一辈子也报不完啊。”小春像听故事一样一边听一边端详着母亲，端详了一会摇摇头说：“嗯，长得是一点也不像姥爷。我咋觉得像电视剧里的事呢”母亲不理她的茬儿，继续说：“人得有良心，你说我到啥时候能扔了你姥爷？你爷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就你爸这一个独苗，你爸没了，他啥亲人都没有了，我亏待他能对得起你爸吗？”小春听着母亲的絮叨，她的情绪并没被母亲的严肃感染，等母亲把这番话说完，她竟然扑哧笑了，说：“妈，我逗你玩呢。我压根也没想离婚，也没想把爷和佬爷送走。”母亲疲倦地垂下眼睑说：“这时候还有闲心闹？” 小春顽皮而狡黠地笑着，眼里放射着异常神秘和快乐的光彩：“妈，你不用发愁，其实，这事我和良子早已经做好打算了。” 母亲：“啥打算？” 小春：“咱们上楼，但咱不买这个楼，森林公园西边的二层旧别墅你知道吧，有一家要卖，良子托人给搭咯了，独门独院，两层都有厕所，也宽敞，正适合咱们家住，我们仨住楼上，你们仨住楼下。” 母亲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才说出话：“那都是有钱人住的呀，人家都说能住那个的除了做大买卖的就是当官的，咱平民百姓，搁啥买呀？”小春笑了笑：“您不用担心这个，它那是旧的，折价卖的，比原来便宜不少，有拆迁补偿，我和良子能贷一些款，再跟朋友借一部分钱就能买上。” 母亲：“贷款、借钱不都得还吗？啥时候能还完呢？” 小春：“不愁，我已经联系好了一份当家教的活，家有你照顾着，下班后，我去做两小时家教，两小时能挣一百。良子比我还厉害，他也已经找好了两份打工的差使，一份是翻译资料，晚上在家就能做，一份是监理，大礼拜去做，这两样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母亲静静听着，不知不觉眼里已盈满了泪。她搂过女儿，摩挲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春儿，苦了你了。” 小春靠在母亲的怀里，挤眉弄眼一脸顽皮地说：“苦啥呀？有你在我啥都不觉得苦，你没听说有妈的孩子象块宝吗？” 母亲在她脸蛋上轻捏了一下，随即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小春和母亲的脸颊同时感觉热辣辣一阵湿。过一会母亲抬起脸，她眼睛对着窗外，用异常凝重的语气一字一板地说，春儿，妈命不好把你也拐带了。让你年轻轻就背上这么大个包袱，生在这个家不是你的福，可你这辈子遇上了良子这么好的人，良子倒是你的福啊，天大的福，金山银山也换不来，记住，一辈子都得对他好啊，对他家人也一样，两好割一好！”小春躺在母亲的怀里，象一个稚气无忧的小女孩，她用指尖分着自己的刘海儿玩，一根儿一根儿地分，口里也一字一字地重复着母亲的话：“一——辈——子——都——得——对——人——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