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许大力家的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这个时候的夜晚是最迷糊的。最初是三个人一同走出来。聂风成和曾有志都住附近，走几步就到家了。
　　 铁路家属区大多破败而黑暗。没有路灯，曲里拐弯的巷子很多。门关着，屋子和夜晚一同躺在梦乡里。刚踏上这段黑黑的路，三人还说几句话。刚刚的精彩牌局，还余兴未尽。
　　 对徐林峰来说，这个夜晚有些美丽。他的心情不错，很久没赢钱了。今天晚上，难得的“大获全胜”。
　　 “记得明天请客，请我们吃什么？”
　　 聂风成也输了钱，不过他性格很开朗，很少为输赢的事把心情挂在脸上。徐林峰承认，自己就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知道聂风成是怎么修炼的，能练得那样老成。曾有志和许大力就不行，输钱就拉长了驴脸，赢了钱则快活无比，完全一副势利小人情态。徐林峰可能也没少表现这样的情态，今天赢钱了，反而发现聂风成的可贵来。
　　 出门的时候，许大力嘟着嘴在收拾桌子，根本没管他们。聂风成没事一样，嘻嘻哈哈说着明天见的话。许大力似乎没听见，徐林峰也喊着许哥，想说几句告别的话。喊几声也是冷寂。冷冷地走出了门。走得就有些无趣。
　　 结束的时候，大家盘点了一下，许大力输得最多。他这样苦瓜着脸，也可以理解。很快就到曾有志家门口了，曾有志开了门，灯也不开就往里走。
　　 “明天徐林峰请客，要去的吧，我们得好好宰他一顿。然后报仇。”聂风成的快乐话语，只得到曾有志黑暗中的一声回答，“唔”。
　　 聂风成和徐林峰继续往前。天光一直很黑。靠眼睛的经验和双脚的灵巧来判断。聂风成的家也不远，转两个弯就到了。聂风成开门，邀徐林峰进去。
　　 “如果不嫌弃，就在我家睡。不过，得睡沙发。我家里没有多余的床。”
　　 回宿舍里，还不是孤枕而眠。跟睡沙发，比起来，没啥区别。徐林峰不想住在别人家。人家两口子在屋里亲热，自己在外面孤独，确实难受。
　　 “不用了。我还是回去睡吧，没多远。一会就到。”
　　 徐林峰走了。离开聂风成家门前那团暖和的灯光，他有些后悔起来。独自面对黑暗，心底就有些怯了。警觉地四处看看，浓黑的处所，看不远，也看不透。
　　 家属区的房屋，修得不高，最多四层小黄楼，还搭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棚子。建筑的方式也很不规则，很有些随心所欲的感觉。房屋的外面，堆放着舍不得丢弃的杂物。一个烂的蜂窝煤炉子，一根木棍，一把朽烂的铁铲，几块破烂的砖头，都像宝贝一样留存着。
　　 稍不注意，就会碰到地上埋伏的这些地雷。把那些堆放的东西，撞得在地上乱滚，自己同样会吃痛。徐林峰常走这样的路，也总结了几条经验。经验还是不能保证他不会撞到那些“地雷”上。
　　 腿脚受点皮外伤，也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在外，冷暖伤病，都得独自扛，早就习惯了。
　　 两年前，徐林峰工作的单位被整合了。从一个美丽的中等城市，整合到一个畸形的大城市。新的单位其实早就存在很多年，建在大城市的市郊。乡村一样的穷地方，但离城市很近，近得像城市身体上的一个毒瘤。
　　 大城市很孤傲，并不会真心欢迎他们抛弃离子到来。没有办法，为了那二两熬稀饭的米，再苦也得去。听说房地产商和周边那些餐馆的老板特别兴奋，像打了鸡血一样。徐林峰他们人还没到这个城市，周边的房价就坐了火箭一样飞腾。徐林峰不关心房价，那些一同来的同事很有些像抢菜市场的大白菜一样，赶紧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抵押到银行里去。
　　 对于那些餐馆老板的兴奋，徐林峰只能报以尴尬的微笑。每天三顿的肚子，得在这些小店子里寻找安慰。
　　 在那个被撤销的单位里，徐林峰是质量检验科的科长。到这个新的单位后。也不算新，两个单位合并，有很多熟识的人和事，也有很多过去的联系。徐林峰成了新单位质量检验科的副科长。科长是这个单位的老人，也是老油条，狡猾得很，常常推给徐林峰很多工作。多做工作，就要多担责任。
　　 徐林峰的妻子，在原来那个城市的是医院当医生。徐林峰没找到这个妻子之前，也当了好几年的单身汉。那时年轻，人也贪玩，并不觉得当单身汉的苦涩。结婚几年，有个漂亮老婆的照顾，生活自然过的舒心如意。单位的领导就常打趣他，享受的是局级待遇。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有专职的“保健医生”。
　　 保健医生没有跟他一起到这个新的城市来。一是房价太高，买不起房，二是考虑儿子没有合适的学校，三是妻子舍不得她工作十多年的医院。
　　 两年多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静下来算算，却又漫长无期。徐林峰刚到四十的坎上，离退休还有二十年，遥远的时间长度。二十年干什么？奔奔事业，可感觉上又是基本无望。新的单位，有一帮很难攻克的顽固势力，徐林峰常常被碰得鲜血直流。徐林峰内心的灰颓，只能独自品尝。
　　 两地相隔，妻子的怨言很大。最初那一段时间，徐林峰无论怎样忙，每周都会回家一次。在那个中小城市里，幸福地生活两天。他在那个城市，有房也有车。
　　 在那个城市里，生活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房价不贵，早几年就买了一套，没欠什么帐。还买了一辆几万元的车。这个城市没那么拥挤，恬淡、自由、舒适。周末过完，回那个大城市时，心里很难受，堵得有一团棉丝似的。没办法，罪，还得去受。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受罪，谁会体谅？妻子和儿子的怨言最多。妻子在医院里也是骨干，也想在工作上干出点成绩。妻子也很忙。既要忙着上班，还要照顾儿子。
　　 有一段时间，妻子在外地学习，儿子放在徐林峰的父亲家。徐林峰的父亲在偏远的一个小镇上。没办法，儿子送到爷爷家，只要有个人看着就行。学习，是没办法管了。
　　 “咚”的一声，徐林峰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上了。有什么稀里哗啦滚下来，几乎拦住了徐林峰往前走的路。夜晚的光线，太弱了，全都那样黑糊糊的。
　　 碰撞带来的疼痛，让徐林峰弯下腰去。脚上某个地方，滑腻腻的，像有什么在爬动。徐林峰预感到，脚上被撞出血了。挠起裤子来，也没有什么用。根本看不见。徐林峰捂着疼痛的位置，只有这个止血的办法。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血控制住。
　　 徐林峰睁圆了眼睛，仔细辨别了一会，看清了那些东西。全是一些破烂玩意。酒瓶子。易拉罐，废旧铁丝，包装纸盒。这一下，东西全都摊到小巷道路上了。
　　 看来，还不能久留。久留下去，主人出来，还会把他当小偷看待。徐林峰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了。在破烂中间，劈出一条路，艰难地往前走，终于离开了那像沼泽一样的危险地。
　　 脚走起来有些跛，身子一耸一耸的。每一步的移动，都带来身体上的疼痛。徐林峰没法去查看伤势，只有快速走出这段漆黑的巷道，到外面的公路边，才可能停下来，休息一下。
　　 公路边虽然有路灯，听说也不安全。在这个铁路工人聚集的地区，治安并不好。很多铁路工人，长年在外，很少能照顾到自己的家。再加上文化偏低，教育子女的办法除了打就是骂，所以铁路子弟不成材的也多。走在这样的社区里，常常害怕冒出一个人来。
　　 徐林峰后悔没有到聂风成家去蜷沙发。对付几个小时，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徐林峰感觉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水雾，身上的衣服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真是让人纠结的一段路。徐林峰自从干铁路以来，没少在黑暗里摸爬滚打，从来还没怕过什么。今天这是怎么了？走起路来，似乎脚下踩的都是棉花。
　　 掐一下大腿，让腿上的肌肉紧张起来，稳住整个的精神。必须让整个精神振奋起来。徐林峰试图喊一声，增加自己的胆量。声音刚溜到唇边，他就后悔起来了。这不是自己招狼吗？徐林峰赶紧吞下了嘴里的声音，悄悄地疾步往前走。
　　 转过一段黑暗，又往一段黑暗中走。曲曲弯弯的黑暗，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去。
　　 其实今晚徐林峰不想到许大力家打麻将。刚下班的时候，许大力打电话约他去打麻将。徐林峰说他最近老在输钱，口袋里已经唱空城计了。已经拒绝了，本来不去也就算了。
　　 下班后，到街边的大排档吃了一碗牛肉粉。天光很亮，一切都显得很早。漫漫长夜，该怎么打发，对于徐林峰确实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
　　 有好几个打麻将的点。徐林峰的脚，不由自己控制，就往前走。每个点的朋友都很多，但徐林峰去晚了。只能站在旁边看看，麻将牌的排列组合，未知牌的出现可能，都诱惑着徐林峰。
　　 四处转了一圈，无聊越来越紧地束缚着徐林峰。心痒痒的，很难受。许大力再打电话来邀，徐林峰已经忍不住了。
　　 “三缺一。快来。”
　　 “好好好。我马上来。三分钟就到。”
　　 徐林峰赶紧到银行把卡里的最后那点压卡的钱，全取出来，直奔许大力家而去。
　　 不过，还好。前一段时间的背运一扫而空了。徐林峰越打越高兴，最后还哼起歌来。围城之战的胜利，带给徐林峰不错的心情。最近一段时间的糟糕心情也有些缓解。
　　 再有两个巷子，就到街边了。徐林峰有一种迎接胜利的急迫。脚步下走得就要急速一些了。
　　 在又一个巷道的转弯处，徐林峰脚踩到一个银亮色的小坑里去了。他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在黑暗里，那种发光的地方不能踩。脚踩下去，水花四溅，徐林峰闻到一股潲水的酸味。
　　 这坑里积的肯定是这家人倒出来的生活污水。这个气味，差点没让徐林峰晕过去。
　　 实在太恶心了。坑里聚集着可怕的肮脏。徐林峰内心的情绪，恶劣到了极点。污水裹缠在脚上，那种黏糊、恶臭变成了无数的小虫子，拼命往徐林峰的毛孔里钻。
　　 太可怕了。那种感觉，咬噬着他的内心。赶紧把脚从水中提起来。拼命跺着脚，脚上的那种湿湿的，腻腻的感觉，缠得很紧，无法跺掉。
　　 跺脚的声音很大，寂静的空气里回荡着这种大胆。脚跺在地上的疼痛，让他意识到，他的动作已经忽视了他面临危险的谨慎。这里还不是跺脚的地方，赶紧离开，以摆脱黑暗中隐藏的罪恶。
　　 “借点钱来。别动。别喊叫。不然，刀子就不认人了。”
　　 徐林峰的心，一下子悬到喉咙口去了。内心里一直要逃避的东西，突然一下出现在他的身后，这确实让他感到心里的寒冷。
　　 一心要躲的，偏偏无法躲。
　　 整个的身子，都僵在那里。从脚上往上爬的那种感觉，弥漫着全身各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突然而至。徐林峰的脑子，全是懵的，他的智慧暂时失去了。
　　 要说，徐林峰的脑袋瓜绝对好用。在工作范围内的小圈子里，那是没说的。机车上的构造，使用的零配件，主要的技术参数，维护维修的要点，每一项，每一点，都在徐林峰的胸中。
　　 能当上这个科的科长，徐林峰靠的不是关系，也不是暗中的运作。那是过硬的本事，以及机遇。妻子张莉莎很瞧不起徐林峰这个小官，常讥讽徐林峰有官瘾。官瘾也罢，事业心也罢，总不该让脑袋里的智慧生虫吧！
　　 “舍不得那个小科长。你那个小官，钱挣不了几个，还累得要死。有什么意思，不如回这个城市来，干点别的什么。”
　　 “我能干什么？”
　　 单位撤销了，原来那个城市，还有一个工作点，留了一些人干点地勤一类的活。
　　 “你挣钱，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孩子将来能生活得好一点。孩子的将来，在于我们的教育，不是我们给他留下多少钱。而是让他的将来，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中，能获得更优秀的生存发展的机会。孩子，才是你的希望。而你，在干什么，在几百里之外，根本无暇照顾孩子，他能……”
　　 答案是否定的。徐林峰也意识到这个危险的问题。这样傻不溜俅地干，能有什么意思？他自以为是的智慧，对他就是一种嘲笑了。
　　 回到小城去干什么呢？不如去当个扳道员，钱挣少一点，时间多一些，管好儿子的学习。
　　 徐林峰写了一份申请，揣在口袋里，没好意思拿出来。他的这种想法，会被多少人笑掉大牙的！如水的嘲笑，会漫过来的。
　　 虽然这样一个岗位，不算什么。但眼睛紧紧盯着的人，不在少数，心里还有些淡淡的不舍。
　　 当个科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徐林峰想起了其中的一波三折来。那一段时间，科里换了三任科长，每一次传言都非徐林峰莫属。走上那个岗位，需要进行竞争，徐林峰踌躇满志地走到竞争前台，每次都输了。输给了科里技术业务都不如他的同事，或者其它科室对这个业务懂得不太多的人。
　　 徐林峰对当一个科长，已经有些绝望了。不想，换到第三次，那个从别的科室上来的科长，主动犯了一个技术上的错误，出了一次事，是徐林峰挽救了那件事。
　　 那个科长下台了。科长下台，也不一定轮到徐林峰。主管的领导还想继续操纵，这个时候主管领导因为腐败的问题被调走了。机会就这样像一个馅饼，掉下来。为了避嫌，或者为了体现公平，安抚民心，领导层最后选择了徐林峰。
　　 经过那么多次失败，在已经失望时，机会突然来了。徐林峰很感动。他认为是真心诚意干出的成绩帮助了他。他就认为，自己应该用更加努力的工作，来回报这样一次机会。
　　 加班加点。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用多少个词语来褒奖徐林峰都可以。他的努力还没有被人来得及发现，单位被撤了。
　　 不是不想重新开始。现在没有了重新开始的基础了。徐林峰越来越感觉自己被无穷无尽的无奈感绑架了。缺少工作自由和工作激情的日子，实在乏味，按妻子说的那样，离开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