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走夜路
徐林峰想等一个适当的机会再交申请。申请会在嘲笑中,得到批准。看到有傻子去填坑,谁会拦呢?徐林峰不期待会有谁劝几句,他只是不想受那么多嘲笑。
无论如何,嘲笑是不可避免的。张莉莎催过他几次了。他答应妻子,在月底的时候交申请,直接就可以上党政联席会研究。这样可以减少等待的时间,也可以减少流言的烦扰。
背后的坚硬物品,正压在腰上。衣服的那个部位上有个口袋,口袋里装着申请。薄薄的一张纸,折叠了一下,对于一把锋利的刀,没有任何作用。
“我只要钱。把钱全都拿出来。”
刀尖可是个性格暴戾的家伙,随时可能像一个强盗,冲开肌肉,去造访你的身体。
徐林峰心里有点乱。跳得很杂乱。刀这个家伙,野蛮着呢!它是没有感情的,也是不会心软的。徐林峰心里已经搅成一团了,心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局面。
开始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走夜路,风险太大了。徐林峰很后悔当时那个轻率的决定。
口袋里,装着今晚上赢来的钱。鼓鼓囊难的一大包。这些钱,让许大力和曾有志的眼睛都瞪圆了,心里肯定一万次地诅咒着徐林峰。
“出门被车撞死。”
“被雷劈了。”
“拿去买药吃。”
其实,大家都是同事。在耳朵里永远都不可能听到这样的话。在心里,却默念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句诅咒都很恶毒。这些语言肯定不会从嘴里泄露出来。徐林峰以前输钱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心里一边打牌一边诅咒手气好的人。不知道聂风成会不会这样。输赢都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内心深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值得思量。
“我等都是饮食男女,对物质,对金钱,对输赢没有感觉,那就是圣人。这世上,哪里来的圣人?”
徐林峰常这样想聂风成。他不是圣人。这一点可以肯定。上个星期,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他就大大地发了一通火。这股火,烧在心里,至今未熄。
刚开始回家,眼睛都黏在妻子的身上。过上一段时间的和尚生活,好不容易看见一盘自己可以动用的肉,口水怎会不流?妻子也很忙,双休日也上班。
徐林峰像一个病人,纠缠着医生。穿白大褂的妻子,在医院里让他等了一天,晚上才逮着机会。机会来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那一番折腾,真是酣畅淋漓呀!这是一种幸福,比其它幸福更真实更有价值的幸福。
当然,被这种感觉所迷惑的男人,是不希望有个孩子在身边碍手碍脚的。等他从那种感觉中冷静下来,徐林峰才觉得儿子的消失。这是一个谜。
儿子躲在一间网吧里。他已经染上了网瘾。缺少父母管束的孩子,很容易被一些不良的“瘾”所俘虏。
找到儿子。这是一个紧迫的事情。徐林峰刚提到儿子,妻子一脚就将他踢下床来。
“你还记得儿子?”妻子把刚才的恩爱全忘记了。
徐林峰不敢怠慢。身体里的火一泄,就没那么燥了。他马上开始找儿子。打了很多电话,走了很多地方,一无所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心里的火,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熊熊燃烧。
家里的亲属,一点一点为徐林峰提供线索。孩子最近的表现。孩子最近的变化。孩子最近喜欢什么。经过对这些信息的分析,大家将目标定位在“网吧”上。
发动了亲戚和朋友,往城中那些网吧里扑。急慌慌的,他们那个样子,像电影中的古惑仔,提着大砍刀,去寻找仇人。
在一条非常破旧的巷子里的一个网吧,找到了儿子。十四岁的儿子,面黄肌瘦,神情迷糊。衣服穿得很脏污。徐林峰在昏暗的光线里认出儿子,把他一把拽起来。
儿子的身体很轻飘,像一根竹竿。这一提,徐林峰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他感觉不是儿子的变化,而是他人生的一个损失。像大堤垮塌那样的损失。
迷于网中的儿子,眼睛还黏在电脑的屏幕上。黏贴的力量还很大,毕竟他处在无防备的状态中。他没明白提他的人是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提溜开了。所以徐林峰的动作,是顺利的。
等儿子看清面前站的人是徐林峰时,儿子的叛逆性格马上采取了行动。他犟着身子,瘪着嘴,白色的脸上浮起一片云霞。固执地又回到他的位置上。
这样的动作,一下就激怒了徐林峰。徐林峰一巴掌打过去,打到孩子的头上。虽然在巴掌要接近脑袋时,理智阻拦了一下,但力气还是很大。声音清脆。
网吧里原本寂静的状态,因为这一特殊的声音,惊动了一些人。零零落落有人站起来,往徐林峰这里看。
儿子不哭。脑袋上被打的地方,红红的,像浇泼了一盆猪血。猪血的红,染满了徐林峰整个的眼睛。理智已经起不了作用了。疯狂的因子,占据了上风。
徐林峰抬起儿子使用的那台电脑就开砸。还连着电线的电脑显示屏,在瞬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并且耀出巨大的火花。整个网吧的电,一下就停了。他们陷在黑暗中,徐林峰在黑暗中更加肆无忌惮,把鼠标、键盘都砸到地上。
儿子已经在显示屏落地的时候,跑出了网吧。徐林峰解了恨,也准备跑出网吧,去追儿子。在门口,他被网吧老板一把抱住了。砸了电脑,怎么能让他轻易跑掉。
赔钱。砸电脑的时候,他没想到,这电脑不是他的,也不是儿子的,而是网吧老板的。
“谁的也得砸。这害人的东西。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沉迷在这里,还好意思叫我赔钱。我还要告你这个黑心网吧,让未成年人进来。”
老板是不会承认他准许了儿子进网吧。老板说儿子拿的一张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十八岁了。身份证当然是假的。
不管真假,两人各有一番道理。你来一言,我去一语,双方争执不下。网吧老板的几个帮手,等待在旁边,冷眼看着徐林峰。徐林峰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时间缓缓地流逝,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徐林峰没有这么多时间跟网吧老板磨下去。他只得和老板达成协议,下周来清算赔偿的事。
徐林峰跑出网吧,网吧外人来人往,哪里还有儿子的身影。打电话问妻子,妻子说没看见。亲戚朋友,逐个问,都没有看到儿子。儿子再一次失踪了。
折腾到半夜,在儿子的一个同学家,找到了儿子。儿子躲在母亲背后,胆怯而阴冷陌生地看着徐林峰。一接触到这样的眼光,徐林峰的心,突然凉到了顶点。
他和儿子之间的沟,太深了。跌落下去,会摔死人的。当晚已经很晚了,把儿子带回去。妻子事先已经告诫过徐林峰,不能打儿子,徐林峰就一直忍着心里的火,不让火苗窜高。
儿子安静地睡下了。徐林峰和妻子暂时舒了一口气。徐林峰第二天还要上班,跟妻子简单地谈了谈,就连忙赶到车站去。他坐半夜的火车,到几百公里外的段本部上班去了。
火车上,并不会单为他留下位置。每周两次火车经历,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没有卧铺,连座位也没有。车站对这些职工很讨厌,一般都不给座位,上车有空就坐,没空就站,常常惹得这些职工冒火,吵架打架的事常有。那晚,徐林峰坐的车很挤,卧铺里的客人已经睡觉,列车员怕他打搅旅客,不让上。徐林峰只得在车厢接头处,站了几个小时。白天上班时,老是打瞌睡。科里的同事取笑他,回家把那事当饭吃了。
面前站的人,是不是也像他的儿子一样,也是因为工作原因,疏于对子女的管教,而使他走上了这条路?
“第几次?”
“关你屁事!拿钱!快点!别磨蹭!”
刀尖似乎已吃进肉里了,有股冰冰凉的感觉。这股感觉,反倒让徐林峰变得亢奋起来。这里快要接近公路边了。公路上的汽车很稀,“唰”的一声,开过去一辆车,车的灯光晃过来。
灯光晃在身旁的水洼里,水洼平面如镜的面,映出一张扭曲的脸。这张脸,即使扭曲,他也认识。
徐林峰震惊了。他不敢相信,准备去掏钱的手僵硬了。他看见过这张脸,这张年轻的脸。他痛苦极了,他也曾经从这样的一张脸上经过。那时候,他是那样年轻,充满了激情和理想。
在那水洼面上浮动的,不就是跑车时认识的吴师傅家的二小子吗?吴师傅五十多岁,年轻时在徐林峰原来那个段跑车,是徐林峰的师傅。后来因为妻子在这个城市工作,就调过来了。徐林峰也到这个城市里工作后,曾去吴师傅家玩过两次。低矮破旧的旧砖房,房子很狭小。他妻子最初在棉纺厂,后来下岗了,两个子女都没有工作。
背后站的这个,在吴师傅家见过,不过没说话。在家里露一下面,模样很瘦,头发长,神情很颓丧。不时用手掩着口打呵欠,似乎有永远难以醒来的瞌睡要睡。这个二儿子在家里晃了一圈就不见了。吴师傅垮着脸,很厌恶地闭着眼,眼角边似乎有亮晶晶的液体。
只要儿子在屋里不见了影,吴师傅好像有感觉。他睁开眼,用粗糙的手抹一下脸,包括眼。他的苦瓜脸就变得稀烂,开始恶毒地咒骂儿子“为什么没被汽车撞死?”
吴师傅恨子女不成器。尽管不成器,还是自己的子女呀!徐林峰常常劝慰一下吴师傅。最多只是语言上的帮助,其它力量,他也只能陪着叹气。
徐林峰听吴师傅说过,这个儿子吸毒。家里什么办法都想过,没有办法。用铁链捆过。一点钱也不给。他就偷。偷外面的,偷家里的,家里所有带钥匙的地方,都被他撬过。
今天应该是个机会,用语言感化对方。至少对这个孩子能有所帮助。
他太高估了语言的力量。语言,有时是很贫乏的。
而且,他想要保护身上这点钱的勇气,弱得实在可怜。赔网吧老板的电脑钱,缓一缓也没有关系。调回小城去,立马要做的事,就是多管管儿子。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儿子身上,陪着他学习,陪着他玩。儿子是未来,其他都是“浮云”。
“我说,小二,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你对得起……”
话已经说不完了。有一样东西已经像切什么东西一样,一往无前地切下去了。
他的智慧告诉他。他犯了一个错。
不注意发现不了。
但是,太自以为是,在一个被毒品所毁的人面前,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这个错,错得不应该。他脑袋里产生了幻觉。把背后的人影,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自己那等待他去矫正的儿子。一棵小树,是可以矫正的。
生活里,太多的杂乱,破坏了他的判断力。他在判断上,失误了。
像一个坝,决了口。身体内的那些水,“哗”地往外流。流淌的速度很快。身体里的水急切地往外跑。
徐林峰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劝告的语言还没有全部说完。支撑说话的水量,逐渐干涸。
“你……你……对……得起……你……”
我自己都没想那么多,这个小说传递了那么多内容。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