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起看日历时，林晓忽然发现，秋分了。
　　 对于春分、秋分、白露、霜降这类的农历节气字眼，她总是十分入心。虽然她不种地，生活中也用不着农历来记忆什么。但每到一个节气，她都会有意无意地看在心里。
　　 她喜欢这些古老的东西。小学时候，上自然常识课背节气歌时，她尚不懂其意为何，只是机械地背诵。后来在阴雨天或农闲时与爷爷一起的时候，她便从爷爷那里接触到许多古老或许在现实社会里看来迂腐无用的东西。她喜欢看爷爷写毛笔字，喜欢爷爷的那些发黄的线装书，喜欢翻那些看不懂的老皇历，喜欢听爷爷讲些当年就已成为“老头儿”的人旧年轶事。可她不太喜欢爷爷，因为除了在这样的时候，爷爷是话语很少的人。而且还很倔脾气。他从不像别的老人那样慈祥柔和地摸摸孩子的头，或者攒点什么小东西给孩子吃，更不会利用手边那废木头和工具做点什么玩艺儿哄孩子高兴。爷爷是个老木匠，他是有那个条件和能力的，但是他从不做。大概是他不喜欢女孩子吧，是的，幼年的她想着，一定是的。爷爷只有在讲些古老的东西的时候才像是爷爷，林晓觉得，那时的爷爷与平时不一样。
　　 爷爷老去了，林晓对那些古老东西的感情却刻在了骨子里。
　　 儿子出世的那年秋天，林晓翻遍手头的老书。《易经》、《四柱预测学》、《万年历》等等，她常常疑惑，孩子会在霜降前出生还是霜降后出生呢？结果刚过了寒露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世上。她有点未料及，便让老公回家查看了日与时的五行才为儿子起了个俱全的名字—沈秋田。那时候，人们已经相当流行用电脑软件计算四柱五行为孩子取名。后来朋友们问起儿子的名字怎么得来，她这样说起时，许多人感到有点好笑，年纪轻轻研究这个干啥？她笑笑，一生只研究一次，为孩子嘛！其实心里不尽然，她就是觉得那是些奇妙的东西。
　　 为孩子。是啊，孩子，是每一个母亲永远的眷恋。无论这世界是不是足够美好，有一个孩子就有全部的希望。
　　 这世界有时也挺美好。就像此时吧，孩子在小桥上快乐的骑车前行，林晓慢慢地走在后面。脚下的路笔直纯净，头上的天碧蓝高远，云彩轻柔地舒卷，像一支写意的笔随心所欲地在天空作画。而这幅创作中的画卷又投影于小桥下的河面上，河上波澜不惊，澈如明镜。河岸垂柳如丝，偶有鸟鸣。柳下垂钓的老人，在林晓的感觉里，好像长年如一日似的。其实林晓知道，今天在那棵树下坐着的，不见得是昨天那位。再换言之，昨天垂下钓钩的水面，也不是昨天那河水了。这条河的水是缓缓流动着的，虽然很慢。林晓总爱这样的醉心于风景，又总爱这样的分心于风景。因为想到这儿，林晓便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能穿越千年时空与心灵的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这里她便分了心。
　　 林晓喜欢这种特有穿透力的句子，时隔千年，读起来，依旧如歌如诉，如针如剑，让人在一刹那就能心意沉沉，旧怀念念，一下子想到很多很多，心里有种难拔的迷恋。生命中能够让人迷恋的不尽是甜蜜与快乐，有时恰恰相反，那些凄婉哀怨、让人心悸的情调也能让人产生一种畅快淋漓的迷恋。有时会是一句歌，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幅画，有时是一句话，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字。重要的是这个字、这句歌、这首诗、这幅画、这句话，恰好恰好地走进了你的心里，点着了你的穴位，让你引为知己。于是这种感觉无论时隔多少年，你便都不能忘怀了。那曲旋律一响起，那幕情景一回放，心便痛并快乐着了。
　　 站在桥上，看着眼前这幅画，不知怎的，林晓脑海里就跳出一个词来：秋水长天。这个词真美！读《滕王阁序》时，林晓就叹服人家王勃确不愧其名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一幅千百年来虽不见画，却明明画在了读它的人心上的画啊。眼前的河不够宽广，与长天连不起来，也没有孤鹜展翅，但它也是秋水，明镜一般的秋水。不是吗？水冷了，天却依旧还长，秋分时节，白天黑夜尚在二分之间。生活与梦想的时间，是对等的。它与春分的这种遥遥相对的默契，中间隔过冰，隔过火，但却亘古不改。不见滕王阁，但见这小景致，也照样有那般的情怀。画在眼里，更在心里。佛印不是说了吗？“见心见性”。
　　 走过小桥，穿过沿河公园的甬道，很快便来到林晓家的楼下了。展眼间，这条路走了十年了。
　　 这十年，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这十年，梦想落在了生活的尘上；这十年，光滑变成了轻皱；这十年，一首诗变成了一句话；这十年，轻快的选择变成了脱不掉的责任。
　　 责任，也是任务。它随生命而来，像一朵云，一天一天变得沉重起来。而终有一天，它还将化雨而去。
　　 这任务，不只是生活的，还有工作的。
　　 林晓今天没上班，被单位里安排到广播大楼参加“创文明城市演讲比赛”。这便是无奈的任务之一。林晓在农村长大，从没接受过普通话训练，也没有足够好的形象气质。但是佟科长说了，你得去，这段时间就你还清闲些，没有紧要的工作任务。这就是安排一个人去参加演讲的全部理由。这是林晓单位的一大特色，她也习惯了。既然定了，那就赶鸭子上架吧。
　　 林晓没有像样的衣服。平常休闲运动的衣服为主，几套职业化点的衣服都是N年前的了，包括今天演讲穿的这套。林晓觉得不值得为此事专门买衣服了，过去这天又没有穿的机会，本又不喜欢。演讲稿在网上下的，简单修改了一下。背了三个早晨还是磕磕绊绊的。
　　 就这样，林晓登上了演讲台。感觉心里没底，加上紧张。林晓便学着前面的2号和7号选手那样，拿着念了起来。林晓是14号上台，这套词，前面已有三个人念过了。虽不完全相同，但也听得出，都是同一网上下的，只是修改上作了点变化而已。林晓念的时候满脸出火，虽然台上鲜花严实地遮住了她手里的白纸，但是谁都能从始终低落的眼神上看得出，又一个把“演讲”演成了“念词”的。匆匆下台，林晓无心再听后来的演讲，便偷偷溜回了家。
　　 前面的1号、6号、9号，都讲得特好，从掌声和评分上也看出大家的感觉是一样的。6号那个女人形象也不漂亮，但是她嗓音很亮，普通话标准，而且讲得特投入。她的演讲很长，里面有一个婆媳相处的故事。讲到最动情的时候，泪水都流出来了。其实故事不十分动人，而且，林晓觉得，那个故事与城市文明的主题都稍有点远了（又好像也扯得上边）。但演讲者的渲染能力之强，让人不得不服。掌声雷动之后，评委亮出了极高的分数。
　　 这就是活动。活动是需要表演的。而林晓，不善表演。她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进这样的圈子，永远也融不进这样的舞台。
　　 这样想着，脚下便是自家门口的小毯了。
　　
　　 2
　　 推得门来，家的温暖和特有的馨香立刻扑面而来。林晓知道，这是沈沐回来了，看来他已经做好了稀饭，空气里面氤氲着绿豆与大米混合的味道。走进厨房，没有沈沐的影子。林晓知道，他又去斗地主了，没再作声。
　　 儿子田田早已奔进了书房。“爸爸，你又上网了！”他大声吆喝着。
　　 “是啊！你妈妈呢？”林晓不必过去，只听声音也知道，沈沐一定还是那样，继续地坐着，不紧不慢地和儿子嘻哈应对。
　　 沈沐回家这样的早的时候少有。他在邻县的一家银行上班，十年来，不升不降，只是慢慢地加着薪。安安静静，林晓知足于这样的生活状况。
　　 林晓边打开冰箱找寻着要做的蔬菜，边喊着“沈沐……沈沐……”她想让他在大家一聚齐的时候就放下游戏，来一起干活，一起说话。她认为网络游戏是一个人寂寞的时候才需要的东西，身边有人相伴，什么游戏也便没了意义。
　　 可是沈沐只是应着声，没见身影。林晓不懂，游戏亦如人生，一上了道，就难停驻，尤其是突然的停驻。能够随时随地平平稳稳急刹车的人，在任何道路上，都是驾驭的高手。
　　 林晓微微的不快。她想起如果在十年前，她会快速地走上前去，把他的脖子扳过来，把眼睛给他蒙上，然后大声地说话给他听，让他的耳朵里只有她的声音，让他的眼睛里只有她的影子。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竟然变得没有了那样的勇气，也没有了那样的兴趣。
　　 林晓利索得摘着菜，洗菜……小水盆里同时放上一块冰冻的肉——儿子爱吃肉。林晓住单身宿舍的五年从没有买过一次生肉，她自己不太爱吃肉。也不是怕不怕胖的问题，好像胃里一直不缺油水的感觉。说是“不太”，也就是并不禁肉食，但是，她绝不自己做荤菜。因为她的双手只要一接触到那软乎乎的生肉，她便觉得恶心。她容易想起实习时，手术室里那一摊摊的血与肉的景象。但是上了桌的肉菜就没有了那种让人恶心的原色与状态，因为大量的调料的作用使然。有了儿子以后，都是婆婆来切肉、炒肉，她也从不伸手。而当儿子上幼儿园后，婆婆便回了老家，这个任务便落到了她的头上。当然，有时她会把这活推给沈沐。沈沐能细细地切出一条条的肉丝来，这点，林晓永远也学不会。她总是把切肉的时间缩短得不能再短，好减少那种讨厌的感觉。所以，沈沐爱批评她，切出的肉粗可作梁，细能当末。她一边听着，还是继续着这种厨房作风。
　　 林晓的厨艺挺差。这点，她深有自知之明。但她的厨风不差。林晓常自己这样评断。她不喜欢做饭做菜，很不喜欢。就像不喜欢化妆，不喜欢追赶服饰的风潮一样，她总认为那些都是享受而已，是给人带来大量劳动却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上的享受。至少，在林晓的感觉上，那些东西只能带来一刹的浅浅的快乐，不值得她去付出大量的时间与劳动。有的人可能疑惑：就算美食的加工需要劳动，锦衣丽容怎么会需要劳动呢？呵呵，林晓却算着她的时间呢，梳妆打扮哪天不得十分钟以上？逛街购物不得时间？而且花掉的大量的MONEY不是劳动所得吗？除非你是不用花钱的来路。饭菜，温饱即可；衣履，整洁即可。有那大把的时间的话，林晓宁愿看书上网、陪儿子爬山涉水捉鱼摸虾，要是时间短的话，还不如打扫卫生来的合算，那种干净可以享受两三天的。
　　 洗着菜，林晓的思绪又飞远了。她想着下一个周末如果有空，得带孩子去趟西山公园了。如果这个国庆节能得几天假，得带孩子去趟远地方。为这个花钱，林晓便喜欢。
　　 自来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像唱歌一样，很快冲走了林晓心里那些微微的不快。
　　 水就要下去的地方，却又清楚得勾起了林晓的一根烦丝。下水道盖地方好多米粒躺着呢，已经泡到筋骨松涨。这又是沈沐的杰作。多少年了，依旧未改。每次淘米，他不是丢些米粒在水桶里，就是丢些在下水道盖上。如果他接着放开盖子让它们随污水而去也还罢了，不见则不烦。林晓不至于心疼几粒米钱，也不至于对那些雪白的米粒“污淖陷渠沟”伤感，她却受不了他这种粗心的习惯。开始的时候，她怕一不经意变作了“死鱼眼”般讨厌的妇人，便和风细雨地提醒沈沐。而当沈沐三年不改后，她便无奈地化和风细雨为斜风疾雨了。再斜风疾雨三年依旧不奏效时，她就无风无雨了。有时让他过来弄干净，有时就放那儿，有时也会自己动手送它们下那万劫不复的下水道了。
　　 今天林晓心情还不错，于是她又“沈沐……沈沐……”地大喊起来。
　　 “扑嗒、扑嗒……”踏着回味悠长的脚步，沈沐极不情愿地走了过来。“干什么呀？才刚玩这一会，不就炒一个菜吗？劳动劳动还累着了？”沈沐咕哝着。
　　 “把你杰作收了，这些米又得……唉，浪费！”林晓差点多说几个字，赶紧收住了，她得好好记住，多言无益的。
　　 “不就这点事吗？就得让我过来干？”说着，沈沐拿开水盖，一开水笼头，送走了米粒，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干完就转身走了。
　　 “可这是你的杰作，我不想动手……”林晓看他已三步开外的背影，闭了嘴巴，还是多说无益。其实林晓的心里，是想让他干完后坐下来，活不多不必他劳动了。她只想让他坐下来关心地问问演讲的事，可是……唉！
　　 说是习惯了沈沐这般的态度，也还是有一些伤心。被冷落和忽视的伤心。林晓对于他的斗地主，对于他的丢米粒，其实都只是微怨，一股自来水的歌声就能冲走的怨。而对于他不过问演讲的事，却是深深地悲哀起来。按习惯，这悲哀，得一夜才化得了。如果巧了有高兴的一刻，她会明说出来。如果恰巧没有那样的氛围出现，她就不说了，慢慢地化掉。
　　 3
　　 半个小时的功夫，晚饭就上桌了。因为晚餐一如既往的简单。林晓的厨艺迟迟不能精起来，她认为不只是自己的责任。小的比较好喂养，大的则有点油盐不进的味道，难打发！在林晓听沈沐说过“一般的饭店做的菜，也就那么着，没感觉哪个好吃过。”林晓就更加灰心了。她想，自己就是学来专业的手段也还合不了他的意，何况还学不着呢！反正儿子好养活，就这样吧。前面说过，林晓很自赏厨风，就是饭菜出锅后，锅勺池灶的看上去和做饭前是基本一样的，那么饭后除了洗碗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她在恰好相反的沈沐面前自夸时，沈沐的质问是“你是为了做饭？还是为干净？”意思是有点目标不清了，一番劳动所为何来？林晓口里不服，心里也思忖过这个问题，但终于没想出个究竟来。无论对不对，林晓觉得自己克服不了这个心理，她忍受不了沈沐做过饭菜后厨房里一片狼藉的模样，就是受不了。正因为专心致志不顾及残局，所以沈沐的菜确比她做的好些。也许这就是人各有所好各有所取各有长短之现象吧，一件事情的构成因素中，孰为芝麻孰为西瓜，永远是仁者见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