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豫东平原一个大村子，外面的兵荒马乱对村子的影响倒不是太多，村民们反正得过着苛捐杂税包裹的苦日子。那年先是遭了旱灾，后来又遭了蝗灾，几乎没有什么收成。她的父亲识得几个字，在村里做个芥菜之微的文员，勉强糊口。
　　 她长了一双特别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宛如熟透的葡萄。老张家八辈子单传，她奶奶迫切希望是个孙子，一直不去看她，因为受不了心里的落差，满月那天，奶奶才第一次看她，也许是神奇的血缘关系，见面三分亲，也许是她真的太可爱了，总之，她奶奶喜欢上了她粉嘟嘟的脸蛋和那双大眼睛。马上给她取了个名字“稀罕”，从名字看奶奶是真的喜欢上了她。
　　 母亲在生了三个女儿，受尽奶奶的白眼之后，连着又生了两个儿子。尽管弟弟们受尽宠爱，也毫不影响稀罕老大的地位。童年，是她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尽管那时还是旧社会。
　　 解放军锐不可挡的气势解放了县城，也解放了本县所有的农村。稀罕很幸运地成了村里的第一批学生，聪明伶俐，乖巧可人。长到十八，已经是方圆百里的大美人了，求亲的人络绎不绝。父母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一家。
　　 这家是工人出身，孩子在市里耐火厂上班。农民觉得工人家庭多好啊!不用种地，每个月都有收入，最重要的是这孩子长得英俊，和稀罕般配，心眼实诚。身高足足有一米八，标准的国字脸，星眼剑眉，仪表堂堂，小伙子往那儿一站，看哪儿都顺眼，特别精神。
　　 稀罕很快就做了新娘子，婆家距离娘家并不太远，五六里的路程。婚后稀罕发现丈夫脾气特好，下班后特别勤快，帮她料理家务和做一些生产队安排的活。小夫妻恩爱度日，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给孩子取了好听的名字：玉霞，玉凤，玉成。孩子们都遗传了他们的优点，丈夫的大眼睛，高鼻梁，稀罕的白皙和伶牙俐齿。那年代的生活苦虽苦了，但是家家户户并没有多大差别，也就无所谓苦了。稀罕一家五口经常飞出快乐的笑声，闲暇之余，稀罕也会带着孩子们在丈夫的宿舍住几天，闲不住的她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丈夫给厂子里申请，想给稀罕也在厂里安排个工作，厂里也在考虑准备安排一批家属。
　　 稀罕回娘家，就给母亲撒娇。总是说我命不好，出生那年遭灾了，没有东西吃，现在看看，我的命好不好？命好不好得看否遇到个好女婿。后面这句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红云飞在脸上，已经泄露了秘密。
　　 傻孩子，哪有母亲不希望女儿过得好哩？那年饿死的人太多！母亲也为女儿高兴，她错了，不能用那样的天灾来衡量女儿的命。叮嘱女儿惜福，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关爱弟兄，一家人和睦比什么都强。稀罕一个劲得点头。从出嫁那天，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她也是这样做的，母亲就是她的榜样。
　　 大闺女玉霞八岁了，刚刚上一年级。那年的秋季，一切都改变了模样。丈夫头疼欲裂，没有任何征兆，医院检查，居然是可怕的脑瘤。稀罕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脑瘤是何物，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怪异的名字。医生耐心的给她做了解释，提供了治疗方案，药吃了不计其数，疼痛的频率和强度却越来越大。职工医院给他们推荐了北京专门的肿瘤医院，喜欢把三个孩子丢给父母，陪丈夫去了北京。第一次做火车，第一次离开家乡看外面的世界，车子驶过天安门广场，看着故宫的红墙黄瓦金碧辉煌，他们谁也没有兴致。病魔苦苦地缠绕着他们。
　　 晚期，药物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凭病人的身体素质和个人意志力了，专家委婉地宣布着可怕的结论。稀罕一下子傻在那儿了，嘴张得能够塞下一个鸡蛋，那双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几个专家，嘴唇咬得紧紧的，药出了血痕。呆立了几分钟，蓦然一个迅猛地转身，一口气才六楼跑到医院门口，眼泪如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样倾斜而出。
　　 天空一片阴霾，愁云惨淡，太阳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深秋的寒风凛冽地叫嚣着，门口的白杨树在风中发抖，一片片发黄的叶子随风飘零，鱼肚白的空中传来孤雁的哀鸣。医院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露出笑脸的很少。太多的病太多的痛，天天都在这里上演着。没有人在意一个年轻女子的嚎啕痛哭。
　　 哭得天昏地暗，发泄得彻底干净。稀罕又跑了回去，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她爬起来，用手扶着台阶，继续着奔跑得脚步。她该怎么做才能护理得更周到？她重新询问医生。没有了刚才的失魂落魄，两眼里是热切的希望。
　　 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医药费厂里报销。人力药力意志力，一切都被病魔打得粉碎，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丈夫头疼的时候硬生生往墙上撞，稀罕把自己挡在墙面前，让他往自己身上撞。丈夫的痛，妻子的泪。打杜冷丁止痛，丈夫已经面目全非，憔悴得和先前判若两人。
　　 立冬那天的早晨，丈夫在稀罕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再也听不见妻儿父母的叫声了。稀罕给丈夫穿了最好的衣服，买最好的棺木，花光了全部的积蓄。她把丈夫的棂停放在家，不让安葬，谁劝都不行。她每天对着棺椁陪丈夫聊天，问他还疼不疼了，冷不冷，饿不饿？人们都认为她疯了，她也不管孩子们，只是说说哭哭，不吃不喝的。哭昏了，把她抱过去，醒来她依然。谁也没有办法，父母姊妹都没有一点办法，又不忍心强制。第三天，她的嗓哑得不出声了，眼泪只是涌。第七天，她的公公做主，把昏倒的她送往医院，家里发丧。
　　 丧子止痛，老人的痛并不比稀罕少，只是他明白生活还得继续。那天，刮了好大的狂风，白色的纸钱到处乱发，紧接着一阵大雨倾盆而至。稀罕从医院跑回来，新坟已经矗立在那儿了。在雨中，她疯了一样用手指挖着泥土，弄得浑身都是泥泞。父亲过来了，打了她一耳光，厉声斥责她，亡人入土为安，你懂不懂？他死了，你还得活着，你的孩子也得活着。
　　 她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我再陪他一会儿就回家。雨渐渐停了，斜阳从透过树梢洒过来，落在枯黄的草上，
　　 映射着她枯黄的面容，凌乱的发髻，褴褛的衣衫。
　　
　　 二
　　
　　 奶奶不吃不喝地躺在那儿已经三天了，医生早已经不肯再用药了，其实是在暗示我到了弥留之际。我和姐姐寸步不离地守在跟前，看奶奶的亲朋来了一拨又一拨，安慰着我们。
　　 妻子将要生产了，我不肯送她去医院，我怕我走了，再也见不到奶奶。妻子理解我的心情，让她弟弟送他，她的爸妈陪她在医院。
　　 我和姐姐每天拿毛巾给奶奶擦脸，擦身子，一丁点食物也喂不进去，连水也喂不进去。奶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无力的眼睛看着我们，仿佛在期待什么。身体变得很瘦小，只是一张干黑的皮包裹着脆硬的骨头，那皮肤上的褶皱胜过干核桃壳上的褶皱。人也似乎轻盈了，仿佛一下子就会飞入天堂。我怕，我很怕这种感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奶奶，眼皮也不敢眨，我真怕奶奶真的离我而去。
　　 奶奶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上，或者是半开半闭。又持续了两天，今天一大早奶奶就变得呼吸急促，嗓子里似乎有痰要咳出来。奶奶的妹妹----我老姨说，如果响痰出现了，就是时候了。
　　 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只是看见姐姐的眼睛早已经红肿得跟桃子一样。
　　 我的电话响了，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奶奶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神了，张开嘴想说什么，姐姐把耳朵靠在奶奶的嘴跟前，还是听不清，只看见她的嘴在抖动。老姨说，你奶奶不肯离去，就是在等呢，快，去把小毛娃抱回来让你奶奶瞧瞧。
　　 我出门打个车，赶往县医院，抱回了儿子。岳母说儿子眉眼长得像奶奶，我来不及看。把孩子抱到奶奶的床前，奶奶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会笑了，仔仔细细地看着，还伸出干瘪的手指摸摸孩子柔嫩的小脸蛋，莲藕一样的小胳膊。嘴唇哆嗦着，呼吸也变得更重了，说出一句话：“鼻梁像他爷爷，眼睛像他老爷爷……我放心地走了，快——快——把孩子……抱走！”声音极其微弱，却倾尽了奶奶的力量。奶奶的嗓子里咕噜噜响个不停，那一口痰到了嘴里。老姨抱孩子出去，奶奶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手软软地耷拉下来。在姐姐温暖的怀里，飞入天堂了。
　　 我相信有天堂，奶奶在那里可以和她日夜思念的亲人团聚了，我的两位爷爷，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大姑。他们在一起不会寂寞。没有奶奶的日子，在人间的我却格外寂寞，我把我的痛和寂寞都交付这文字吧。
　　
　　 三
　　
　　 稀罕一身泥水地被送往医院，昏迷了两天两夜，住了一个礼拜医院。她妈妈衣不解带地伺候她这么多天。妈妈啥话也不说，但是稀罕懂得妈妈的眼神。天下父母一般情，她也惦记着自己的孩子。
　　 稀罕没有听妈妈的话——搬回娘家住。她回到了自己的家，让生活入了正常的轨道。那年的冬天，极冷极冷，三个孩子的笑容，父母的疼爱，是她的阳光。她深居简出，除了干生产队派的活，就是呆在家里做针线活。
　　 村里有个三十五岁的光棍，人长得不错，就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不会正经干活，把祖上的产业全部挥霍一空。他家原来家境还颇富足，父母老来得子，太溺爱他了，要什么给什么，所以就成了那个样子。父母没有来得及给他娶媳妇就撒手而去，他自己除了斗鸡走狗，什么也不会，哪家的闺女愿意跟他啊？没有人喊的名字，就天天喊他光棍。
　　 他天天想媳妇，稀罕成了寡妇之后，他就盯上了她。可是，他又胆小，不敢有什么举动表示，他怕稀罕的四个人高马大的小叔子。好不容易，趁着菜园子大晌午没有人，偷偷溜进找稀罕。生产队给稀罕分配的工作就是侍弄菜园子，当然不是她一个人，其他人已经回去了。她在给茄子苗施肥，想一气呵成弄完之后，再回去换干净的衣服。
　　 光棍踩着地垄，迈过小河，站在了稀罕面前。稀罕正舀了一瓢粪汁，抬头发现是光棍，假装不理会他，猫腰浇在了茄子根部。这才停下手，大量着光棍。光棍涨红了脸，因为极瘦，脸像个倒三角形，狭长的眼睛发现稀罕的目光连忙躲闪，盯在了远处碧绿的青菜上。呼吸特别沉重，仿佛刚刚跑了三千米，嘴唇嗫嚅着，就是不出音。以前见他不是这样子的啊！今儿怎么成闷葫芦了？稀罕心里纳闷，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道理，她深深懂得。眼珠一转心生一计，她扯开尖锐的嗓子，冲着不远处的窝棚大声喊：“队长，会计，快出来，抓小偷啊！有人来偷菜了！”猛地一嗓子，犹如夜半惊魂般，吓得光棍原本慌乱的心蹦蹦乱跳，也没有听清楚内容，只听得队长，就撒开脚丫子跑，刚跑了两步，被坷垃绊了一下，脚滑向了地畦边上的扁担，扁担上的铁褡裢噌棱棱响，又挂住了盛粪的木桶，木桶哗啦哗啦应声而倒，飞溅起的污水落在光棍的裤腿上。他来不及理会，突然明白跑错方向了，才又扭转身来落跑。一溜烟跑出菜园子的篱笆墙。
　　 发生的一切，太戏剧性，把稀罕都笑糊涂了。她干了一上午活，又累又饿，还惦记着该给孩子们做饭了，也没有心思猜测光棍是否犯傻了。
　　 光棍觉得自己太窝囊，怎么就那么怕稀罕呢？他也搞不懂为什么，不过他仔细看清楚了稀罕的脸蛋和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他想如何改变自己留给稀罕的印象呢？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个下午，又想了一个晚上。终于他决定了，他要做一次英雄。第二天，半中午时分，村里基本没有闲人，都在田里干活。他在稀罕的院子边转悠了一个小时，确信没有人。拨开柴门，悄悄地溜到床跟前，划着了火柴，仍向了四方的木头窗户，窗户上糊着白纸，沾火就着了。他高兴得一窜老高，冲着菜园子跑去，刚刚到门口，就喊：“不好了，稀罕，你家失火了，稀罕，你家失火了。”
　　 光棍在前跑，稀罕在后跑，队里的其他人也在后边跑，都赶来救火。只见烈焰升腾，浓烟滚滚，呛鼻的气味到处弥漫。光棍本来想让稀罕看看自己多么勇敢，帮助她救火，他没有想到一瞬间的功夫，就烧成这个样子。他吓得腿脚发软，一步也挪不动了。稀罕喊着冲进火里，她想找丈夫的照片。从外观看火势很猛，其实屋里已经烧完了，窗户先燃，接下来是挨着的床，被褥细软，床边的抽屉卓等等。稀罕看看桌子只剩下通红通红的火棍了，哪里去找相片。稀罕的公公和小叔子拼命地在喷水，邻居也帮忙从各自家里的水缸里，或者不远处的小河里打水。火灭了，稀罕呆呆地站在废墟了。一滴眼泪居然也没有，尽管乱箭在穿心。
　　 什么都烧没了，稀罕最在乎的是丈夫的一张七寸带框相片，丈夫那年被厂里评为劳动模范时，厂里给照的。她每天给照片说话，那张照片陪她渡过一个个寂寞的晚上，她不能没有那张照片，她不能让孩子们忘了父亲的模样。
　　 后来，稀罕请了一个画师，按照她说的模样，给丈夫又画了张相片，比先前那张大，是12寸的。那张相片一直跟着她。
　　 稀罕的父母把她和三个孩子，一起接走了。
　　 没有人知道火灾的秘密，光棍心里的内疚像个幽灵一样随着他，他天天做梦，被熊熊的大火烧着。他懊悔，他再也看不见稀罕了。那天，稀罕走时，他偷偷地跟了很远很远。竟然忧郁成疾，无钱医治，饥寒交迫，终于命丧黄泉。祖上留的产业早已卖空了，连房子也卖了，大雪埋了几天之后，他的尸体才被人发现在田埂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