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生有三大痛，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夫（妻），老年丧子（女）。幼年时代，如果没有了父母，自然有亲人承担父母的责任，年龄还小，对于痛也理解不了。我对于幼年的痛，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三岁时没有了妈妈，八岁时没有了爸爸。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仿佛睡了个觉，醒来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妈妈怀上我的时候，妊娠引起高血压，曾经晕倒过一次。医生叮嘱不能生育，她的心脏也不太好。妈妈爸爸根本听不进医生的话，坚持要我。在怀孕七个月时，再次晕倒，剖腹产，生了我，我当时在医院的暖箱里渡过了两个月。妈妈心脏病发作，导致偏瘫，半身不遂。爸爸的积蓄花空了，奶奶既得照顾我，还得照看妈妈，爸爸得干活养家。奶奶和爸爸的精心照看只让妈妈的生命延续了三年，老天从此剥夺了我喊妈妈的资格。
　　 妈妈去了，爸爸的脾气变得特别急躁。他从前的生意因为没有资金停止了，找不到赚钱多的工作。生活一下子回到了艰难的时代。爸爸对生活没有了信心，开始喝酒赌钱，借以发泄心中的怨气。奶奶劝他从头开始，爸爸始终走不出对于妈妈的思念，对于我和姐姐疼起来疼得要命，烦恼时又拿我们撒气。爸爸每次和奶奶发脾气时，奶奶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跟前，看那些照片。奶奶再怎么生气，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奶奶总是说眼泪流干了，泪泉枯竭了。爸爸会跪在奶奶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忏悔自己的无能。
　　 我不想什么大富大贵，也不想住什么高楼大厦，只要孩子们平安就好！可是爸爸心高气傲，一心想改变家里一切，让奶奶和我们过上好日子。总是嫌赚得钱太少，不能安分守己地工作。他听别人说，去外地打工可以多赚些，便给奶奶商量。奶奶不同意，奶奶经历太多的痛，他只要孩子们平安健康就行了。爸爸说没钱怎么行呢？怎么养老人养孩子呢？况且家里连房子也没有呢。我去干两年，赚几十万，回来给你您老盖座漂亮房子。奶奶不为所动，于是，爸爸偷偷跑了。
　　 三个月后，爸爸的骨灰回来了。爸爸所在的建筑工地电梯出了故障，他却不知道，当电梯门打开时，电梯并没有跟着上来，爸爸一心装货，根本没有自信看，搬着货物只管往电梯里送，一家踏空，从几十层的高楼上飞了下来。
　　 奶奶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什么也不吃，水也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第二天起床后，紧紧地抱着我和姐姐，久久地不分开。
　　 爸爸用他的命换回来三十五万。奶奶拿出十五万买了村支书的四间两层楼房，也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奶奶从此就成了我和姐姐的爸爸妈妈，看不到她脸上的痛，只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有了奶奶，我和姐姐才有了家。
　　 只要想起奶奶，心就痛得无法自持。我现在才真正懂得痛的感觉，奶奶呢，她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生离死别，为了我和姐姐，她忍受了多少别人无法忍受的苦啊！
　　
　　 五
　　
　　 稀罕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丈夫在对自己说，家烧了好，你重新找个人家吧，只要待孩子们好就行。我不要，稀罕大喊着从梦中惊醒。月色如练，凄然洒在床前，四周一片死寂。是啊！得有自己的家啊！孩子们不能一直住在姥姥家。
　　 给丈夫守孝满三年，稀罕同意了别人的介绍。见了几个，都不满意，当她见到张新时，原来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几个月前，正值盛夏，稀罕被派去给山里建筑水库的民工做饭。当时，县里修建水库，每个村子都派劳力去干活。巍巍太行山高耸入云，山石峥嵘，遮天蔽日，热火朝天的工地澎湃着那年代朴素的思想。傍晚时分，稀罕在峡谷的滩河边洗菜，清凉的水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她赤脚在水里玩了一会，仿佛回到了儿时，她留恋着村边的小溪。炊事班的人喊她，她才发现凉鞋不知何时被水冲走了，她一筹莫展，只好赤着脚踩在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上，小心翼翼地往堤坝上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提着她的鞋子从下游走来，喂，是你的鞋子吧！稀罕记得他的脸色微红，腼腆着走开了。
　　 张新比稀罕大了三岁，也是个苦命的人。他本来有一个妻子三个女儿，然而他的妈妈和五个妹妹总是欺负他妻子。家里什么活都让人家做，却经常不让人家吃饭，言语恶毒的咒骂倒成了家常便饭。冬至那天，媳妇做饺子馅，擀皮，包。公婆，五个小姑子一个小叔都吃完了。媳妇去厕所，等回来，发现火炉里竟然被添加了一块湿漉漉的煤。饥肠辘辘的媳妇不堪如此，回到屋里，悬梁自尽。那时，留下了三个女儿，最小的才三个月。噩耗传来，正在水库干活的张新大病了一场，一直就没有再回家，他心里一直很矛盾，无法原谅父母。
　　 稀罕的父母因为这些，不同意她的婚事。稀罕觉得张新挺老实挺可靠的，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苦。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张新带着三个女儿住到了稀罕原来的家，算是上门女婿。
　　 稀罕原来的公婆和四个小叔子容不下这个上门女婿，吵架事件经常发生。她婆婆原本打算让稀罕嫁给她的内侄儿，稀罕知道他爱赌钱，所以一口回绝了，婆婆对稀罕非常不满。张新一忍再忍，当稀罕的小叔子动手打架时，他选择了离开，回到自己的村子——李河村。
　　 稀罕与张新的感情一天天浓厚，彼此待对方的孩子如同亲生，尤其张新的小女儿，结婚时刚刚八个月，稀罕一手带大的，生身没有养身重，张新对稀罕心存感激。可是，张新的父母又无法容下稀罕和她的儿女。她们故伎重演，变着法折磨着稀罕和孩子们。矛盾到了高潮，火山般爆发了。她们不仅动手打儿子张新，还打了稀罕和孩子们，骂他们是野种，不是张家人。稀罕开始了前所没有的反抗，并且稀罕的父母亲戚来了很多人，张新的父母以及弟妹吓跑了。稀罕的母亲摔了他家厨房的所有东西，并且在全村骂了够，让街坊邻居评理。
　　 最后，法院调解，张新和父母断绝关系，搬出祖上留下的房子。稀罕夫妻一无所有，借邻居房子住，队里给划地基，自己盖房子。
　　
　　 六
　　
　　 翻过爸妈的照片，是爷爷的照片。我和这个爷爷丝毫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就是我的亲爷爷。奶奶和爷爷结婚那年，我爸九岁，爸爸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爷爷功不可没。爷爷对于姐姐和我特别疼爱，甚至超过了爸爸。
　　 我六岁那年，爷爷检查出来是食道癌，并且是晚期，仅仅几个月的时间，爷爷不得不抛下他最爱的家人，独归黄泉。这是奶奶经历的第二次丧夫之痛，第一次她二十九岁，这次她五十九岁。几个姑姑哭得死去活来，奶奶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多少个夜晚，我睡醒一觉，奶奶还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那几张照片，呆呆的眼神，神思在遥远的地方游离。吃饭的时候，奶奶总是会说，做习惯了，你爷爷爱喝玉米粥，你爷爷爱吃绿豆面面叶，你爷爷爱吃油饼……在奶奶的心里，爷爷没有走，他只是出去干活了。这句话，奶奶反复的说着。她把爷爷穿过的衣服洗干净，叠放得整整齐齐，时不时的拿出来，一件一件地抖落开，在身上比试比试，然后重新叠整齐。奶奶一直珍藏着那副爷爷爱下的象棋，字迹模糊，却油光可鉴，奶奶一粒一粒地擦了又擦，自己摆放好，然后喊我和姐姐下象棋。我刚刚认字时，爷爷就教我象棋的走法，一看到象棋，我就莫名地兴奋，感觉爷爷仍然站在我的身后指点我呢！
　　 想到此，突然觉得，一个人的身体没了，灵魂依然存在于爱他的人的心里。奶奶和爷爷的感情，就好像小火煲出来的粥，特别有味道。从来不说爱，却爱了一辈子。
　　 你太姥姥总是说我命不好，我就是不相信命。奶奶经常和姐姐说，我那时虽然不理解，却永远地记住了这句话。奶奶的眼睛流不出泪了，她的泪是倒流回心房的。短短的五年时间，先后送走了妈妈，爷爷，爸爸。奶奶的坚强是难以想象的，支撑她的是永不磨灭的希望。
　　
　　 七
　　
　　 稀罕和张新夫妻两个从此背负上了不孝的罪名，他们好像是五指山下被压的孙猴子，罪名就是山上的那条咒语，他们翻不过，也不能对所有的人解释原因。
　　 一个夏天的中午，张新在地里摘菜，突然变天了，雷响得地动山摇，闪电锋利得在长空划出一道道光影，天色在一瞬间变得黯然鬼魅，铜钱般的大雨顷刻而至。张新赶紧往家赶，撑得伞被风吹得变了形，一阵耀眼的强光炫得他闭上了眼睛，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白刷刷的病房，稀罕和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被雷击了，身上大面积烧伤。当时的雷太低，张新正好走到树底下，他的伞尖是金属的。简单的常识，被村民们渲染得活灵活现，他的父母和姊妹说，因为他们的不孝，天上的龙来抓他了。家里一贫如洗，张新住院的花费还是稀罕在娘家凑来的。就连若干年后，张新患了食道癌，邻居们还议论纷纷，说是不孝的报应。
　　 稀罕平静地渡过了十五年时光，和张新两个人如同老鸟一样垒好自己的窝，安顿自己的小鸟们。岁月染白了双鬓，风霜化作了道道皱纹，守着几亩地，一镰一锄地耕种，曾经白皙的皮肤变成了黑铁皮，柔软灵活的腰肢变得伛偻，丈量了很多路的双腿变得蹒跚。淌不尽的汗水换来丰硕的成功，六个孩子都健康地长大，几个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玉成生得高大健壮。日子艰苦，一家人却很和睦，孩子多，希望也多，能够带给人朝气蓬勃的动力。
　　 当曾经的伤痛渐渐抚平的时候，命运再次向稀罕展示了狰狞的面孔。已经出嫁的大女儿玉霞，在一次车祸中当场殒命，留下了两岁的外孙。玉霞美丽聪慧，心灵手巧，作为家中的老大，长姐如母，一直是稀罕的左膀右臂。姊妹的衣服鞋子，大多都是玉霞做的。稀罕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家境富裕，丈夫疼爱。她的离去，无疑剜割了稀罕的心。而且重新撕裂了愈合的伤口，稀罕觉得对不起逝去的丈夫，她一直记得那个梦，好好待孩子们，是他对她唯一的希望，可是她却没有保护好孩子。
　　 张新的体贴安慰熨帖着稀罕的伤心，其他孩子们的懂事孝顺给了稀罕新的希望。她在心里说：我一定要过得好，我不相信命。她必须得站起来，为了自己的亲人们！重新把生活重新纳入正常的轨道，履行着自己的责任。
　　 稀罕怎么也没有想到，伤痛会在几年之内，而且是在她两鬓斑白时一次一次地袭击她，很多时候，她真想自己去了，唤回自己的亲人。白发人送走黑发人，老天怎么不开眼呢？在人前的她，坚强淡定，一个转身，她悲戚的痛饮生活给她的苦酒，连着血一同喝尽。
　　 当稀罕回顾一生的时候，她知道妈妈的话一语成谶，她的命是真的不好。先后送走了两个丈夫，一个女儿，儿媳，儿子。很多年不会流泪了，直到孙女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抱着孙女喜极而泣，竟然又流出了眼泪。
　　 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七十八岁的父亲离开了她。父亲，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总是无声地在帮助她，一直是她的坚实后盾。她知道自然规律，仍然无法接受现实。亲人们去了，她其实很恐慌很惧怕，她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她几乎不敢面对自己的孙子，她颓丧受不了的时候，就去看看她的妈妈，妈妈活了九十二岁，陪伴她的时间最长，给她的温暖最多，妈妈走的时候，稀罕七十二岁了，眼泪却又丰满的如同泉水，流成了汪洋大海。
　　 再怎么痛，稀罕都挺直腰板，支撑着自己的家，有她，孙子孙女就有家。
　　
　　 八
　　
　　 熟悉我们家情况的人都喊奶妈老太君，说她像杨家将里的佘老太君。奶奶会说：怎么能够和佘老太君相比呢？人家是保家卫国，沙场为国尽忠。而我却是国家的负担，每月享受着国家发的低保。我奶奶一生虽然不能和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相比，却是和命运斗了一生。
　　 六十多岁的奶奶在昏暗的灯下搓皮筋，给人洗衣服，在公路边捡煤炭，弯着腰趴在那儿编竹耙，在房前屋后种菜种红薯……能干的活，本该颐养天年的奶奶都干了，为了我们姐俩个。我的碗里总会有个荷包蛋，奶奶却总是骗我说自己先吃了。姑姑来拿的好东西，奶奶都留给我和姐姐，说自己老了，什么都吃过了，而且吃了胃难受。奶奶从来没有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自己穿的都是亲戚给的，每年过年，都给我和姐姐买新衣服。
　　 初一那年的春天，我迷上了电脑游戏，和村里不上学的孩子混在一起，听他们诱惑，辍学，偷偷跑去城里一家歌舞团打工。奶奶听说后，打听到我所在的歌舞厅，走了二十多里路，来找我。老板骗她说我没在，奶奶就在外边等，舍不得买一口水喝，最后饿昏在门前，老板被感动了，才放我出来。奶奶把我送到学校，学校领导和老师说我跟不上，耽误学习太多，不让我返校，奶奶居然给他们下跪，苦苦哀求他们收下我。我真恨我自己当初的无知，从此我开始玩着命的学习。
　　 我忘不了和奶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奶奶怎么能够忘记她和亲人们在一起的点滴呢？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只要想起奶奶，就会黯然神伤，泪湿衣衫。
　　 我现在给妻子讲奶奶的故事，将来还会给儿子将奶奶的故事，我要把奶奶的故事代代传下去。稀罕只是她的小名，户口本上的大名是张雪梅。太姥爷给奶奶起得名字真好！
　　 这些照片，我的亲人们，我一个一个地都珍藏着。有了这些，我相信，无论遇到什么坎儿，没有过不去的。